公婆来之前,姚小琼就和赵豫约法三章:不要让公婆插手两个孩子的事情,不要对保姆发号施令,不要对她的事情说三道四。果然,老两口一来就提出孙子由他们带,他们漂洋过海来加拿大不就是为了看孙子吗。姚小琼没吭声,拿眼看赵豫。赵豫只好站在她这边,说小琼的意思是不想让父母太累,阿诺可不是一般的淘啊。老两口面面相觑,不再坚持了。
姚小琼忍了几天,终于和公婆说:“在加拿大清扫草坪的工人都要在十点半工作,加拿大人正常上班时间是九点,洋人邻居都是晚睡晚起,这样的噪音对人家是干扰!”公婆安静了几天,地是不吸了,又改在花园里种菜了,是那种见缝插针的种法。
姚小琼在越洋电话和赵豫发牢骚:“你爹妈把我花钱请园艺师设计的花园,弄得跟庄稼院一样。”赵豫安慰道:“亲爱的,看我的面子,你再将就一下,等他们走了,咱再把菜都拔了。”“好吧,还能怎样。”姚小琼娇嗔地回答。
说到底,姚小琼是很爱丈夫的。当年她大学毕业分配到银行上班,同事给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赵豫。她看了一眼,心里就喜欢了。赵豫相貌堂堂,学历也高,在进出口公司工作,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俩人交往之后,姚小琼还发现了赵豫身上的不少优点:沉稳,睿智,温存,还浪漫。有一天,他冒着大雨撑着伞来接她下班,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当时的惊喜和感动。结婚不久,赵豫就辞职下海了,几年时间就创造了财富奇迹。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姚小琼的朋友们都羡慕她不但干得好,嫁得更好。
公婆操劳惯了,到了温哥华也难改。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做上一桌的饭菜,等姚小琼和孙子孙女回家。婆婆做饭,还是国内的那种做法,葱姜蒜八角大料红绿辣子,旺火爆炒,一屋的油烟弥漫开来,惹得火警器呜呜地叫,做一顿饭,气味一个晚上也消散不了。
加拿大别墅的厨房都和客厅连在一起,洋人或老移民华人,做饭极少用油烹炒煎炸,都是用烤箱烤牛排,烤火鸡,蔬菜大都是生吃或用水蒸煮。家家的厨房都敞亮,一尘不染。
姚小琼和两个孩子的生活习惯已和加拿大接轨,做菜很少用油炒,一般都用烤和蒸煮的做法。公婆来了一个月,一桶色拉油就见了底,是他们半年都吃不完的油量。很快家具墙壁上,就有了一层黏手的油。
姚小琼说妈您做饭把火关小些,赵豫也在电话里说妈您多煮少炒。母亲回嘴说你们那个法子做出来的还叫菜吗。勉强抑制了几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后来,姚小琼就带着妞妞和阿诺在外头吃饭。一天晚上,姚小琼给阿诺拿果汁,打开冰箱,吓了一大跳。冰箱里塞满了馒头。原来婆婆无饭可做,就买了三大袋子白面,蒸了一大锅馒头,晾凉了存冰箱里。
白天,姚小琼很少在家,健身,逛街,和朋友聚会,她忙得很。这天中午她有个聚会,临时决定回家换衣服。正巧赶上老两口吃午饭,饭桌上几个用微波炉打热的馒头,一碟国内带来的榨菜,两杯白开水。姚小琼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爸,妈,我们家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你们这么做,叫我怎么跟赵豫交代?!”
公婆垂下眼皮,跟犯错误的小学生似的说:“不要紧,我们在老家中午就这么凑合吃点,不关你的事。”以后,姚小琼就经常买些外卖带回来,给公婆做午餐。
老两口去公园和大街上散步,把人家丢弃不要的空酒瓶、空纸盒、小孩自行车都捡回家,花园里有一间放工具的房间,现在里面堆满了这些破烂。
公婆的不讲卫生,也渐渐地让姚小琼头疼。家里有洗碗机,公婆从来不用,也不想学。婆婆洗盘子不洗盘子底,碗底也不洗,刷锅不刷锅盖。保姆看不下去,说您没洗干净啊!婆婆操着很重的河南话辩解:“这样洗省水。”保姆说:“加拿大有的是水,您出国了观念也该转变。”婆婆在背后就跟公公说保姆的坏话:“崇洋媚外,出国不还是给中国人看孩子,有啥了不起!”
公公抽烟。公公在诸般事情上节省,可是公公却不省抽烟的钱。公公的烟是从国内带来的。两只行李箱里光烟就占了半箱。公公别的烟都不抽,嫌不过瘾,只抽云烟。公公还爱走着抽,烟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在地毯上,眼神不好,又踩过去,便是一行焦黄。姚小琼一气买了六七个烟缸,每个角落摆一个,公公却总是忘了用。公公的牙齿熏得黄黄的,一说话就带烟油子味。用过的毛巾、茶杯、枕头、被褥没有一样不带着浓烈的烟臭。
公婆喜欢男孩。可赵豫哥哥、姐姐生的都是女孩,当年公婆听说姚小琼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就很失望。公公只让婆婆来医院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妞妞就走了。姚小琼在北京生了阿诺,公婆高兴坏了,坐了一夜火车从郑州来北京看孙子。
阿诺虎头虎脑,人见人爱。阿诺一岁起就跟着家教学说英文。如今,阿诺说英文比说中文还流利。阿诺五岁时,姚小琼就以年薪十万加币请了一个菲律宾籍的职业高尔夫教练,教阿诺打高尔夫球。姚小琼像打造航母一样,一心想把阿诺培养成真正的贵族。公公很稀罕阿诺,见了阿诺就想抱一抱,亲一亲。阿诺说不要碰我。阿诺说的是英文,公公听不懂,却看出阿诺是一味地躲。公公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
那天赵豫也在家,竖起眉毛说:“阿诺你听着,你爸爸小时候把爷爷的那份白面馒头吃了,身体才结实的,可爷爷却得了胃病。没有你爷爷的疼爱,你爸爸不会有今天,你爷爷碰你一下都不行了?”姚小琼不看赵豫,却对公公说:“阿诺不习惯烟味,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抽烟的。”公公听了神情就是讪讪的,从此再也不敢碰阿诺。
公婆是签证是六个月的,可是公婆只待了三个月,就提出要走。其实公婆是希望儿子和媳妇挽留的。温哥华的自然风貌,色彩斑斓的四季轮回,水晶般清新的空气,天堂般安静的环境,质朴的风土人情,夏季清凉如秋,冬季温暖如春,蓝天白云,阳光如洗,鸟语花香,绿树婆娑,温哥华是一个适合人生活的好地方。公婆怎么会不喜欢呢?!可是姚小琼不说话,赵豫就不能说话。公婆虽然眼神都不太好,却看出了在儿子家里,儿子是看儿媳妇的眼色行事。
儿子很听儿媳妇的话,是因为儿子之所以有今天的发迹,是沾了儿媳妇娘家的光。儿子的事业是仰仗儿媳妇哥哥的公司做靠山。出国也是儿媳妇哥哥一家先出国,然后又帮儿子一家出国,到如今,北京的公司董事长也是儿媳妇哥哥,赵豫是他的副手。儿媳妇倒也不邀功摆架子,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儿子朝人生的更高台阶推一把,等儿子走稳当了,才接着往前走。儿媳妇对儿子感情很深,公婆是看得出来的,公婆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公婆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就是秋天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下着雨。一进九月,温哥华就进入了雨季,有时一个星期雨都不停。姚小琼和妞妞、阿诺都睡着,赵豫一个人开车送父母去机场。一路上,赵豫只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硬硬地堵着,气喘得不顺,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叹气。
泊了车,时间还早。赵豫就领着父母去机场的餐馆吃早饭。机场的早饭死贵,又都是洋餐洋味。赵豫一样一样地点了一桌子,父母吃不惯。父亲又说胃不舒服,特想回老家吃母亲做的手擀面。挑了几样就吩咐赵豫打了包。母亲连茶也舍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亲的手颤巍巍伸过来,抓住了赵豫的手。母亲的手很是干瘪,青筋如蚯蚓爬满了手背,指甲缝里带着没有洗净的泥土,那是母亲昨天在花园收拾被雨水打下的落叶留下的痕迹。
“儿呀,好好疼你媳妇,她给咱老赵家生了孙子,就冲这,你也得听她的。”母亲说,眼里闪着泪花。赵豫眼也发酸,就跑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扯了一把纸巾堵在嘴里,哑哑地哭了一场。走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父亲的兜里。
“五千美金,大哥、姐姐、小妹各一千,您二老留两千。”
赵豫陪着父母排在长长的安检队伍里,三个人不再有话。临进安检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哥和姐打电话,别提,那个,钱,的事。”
送走父母,走出机场,外面的雨更大了,风也刮起来。赵豫的手机响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掏手机,却摸到了口袋里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把钱还给了他。
第二天,是个周末,雨后天晴,姚小琼提议全家去“地狱之门”去看三文鱼洄游。
赵豫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地狱之门”。1920年无数华工为了建造铁路而炸山,从此打开了进入温哥华的大门,丧命的华工不计其数,所以得名“地狱之门”。炸山的碎片崩落形成了二十公尺深的斜坡和湍急激流,使得当年的红鲑几乎绝种,后来才搭建所谓的鱼梯,让鲑鱼能够在险峻的河里,爬一段休息一段,安全抵达上游产卵。
赵豫一家搭乘观光缆车,险峻的山谷和美丽的溪水,让妞妞和阿诺兴奋地大叫。山谷中有像哈达一样洁白闪亮的河流,时而,有成片的鲑鱼跃出水面。
解说员指给游客看:“鲑鱼就是三文鱼。三文鱼的一生令人惊叹,从鱼卵开始——每条雌鱼能够产下大约四千个左右的鱼卵,但大量的鱼卵还是被其他鱼类和鸟类吃掉,幸存下来的鱼卵长成幼鱼。春天来临,幼鱼顺流而下,进入湖里,一年后再顺流而下进入大海,每四条就有三条被吃掉,只有一条能顺利进入大海。四年后,它们经历无数艰险,才能长成大约三公斤左右的成熟三文鱼。这个时候,它们开始了回家的旅程,十月初,所有成熟的三文鱼从海上逆流而上,消耗掉它们几乎所有的能量和体力,有些鱼变成了其他动物的美食,有些鱼在快到目的地之时竭力而亡,极少活下来的三文鱼到达产卵地后,不顾休息开始成双成对挖坑产卵受精,在产卵受精完毕后,三文鱼精疲力竭双双死去,结束了只为繁殖下一代而进行的死亡之旅……”
观缆车到了目的地。姚小琼追着妞妞和阿诺出了车,赵豫却站着发怔,很久没有动身。观览车又上来了游客,缓缓地启动了,升起来了,浓绿的山谷,闪亮的河流,又渐渐铺展开,视线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赵豫觉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种不源于姚小琼的情绪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快活。
2008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