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琼说:“NO!来了反而添乱。我照顾两个孩子,再照顾公公婆婆,还活不活?!”赵豫心里不痛快,可妻子过得的确不轻松,她要重新学车考驾照,要上新移民的英语班,
女儿妞妞上学要接送,给儿子请了保姆,她也得劳心费神,怎么说保姆也是外人。来温哥华的第二年,姚小琼就让她母亲来探亲了,岳母在温哥华住了半年多才回国。
前些年国内房地产红火,新楼盘如雨后春笋,需要大量钢材等建筑材料。赵豫恰好是做钢材生意的,迎合了市场。他把赚的钱源源不断汇到温哥华,姚小琼换了三次车,最后一辆是奔驰吉普350,折合人民币一百多万。搬了三次家。越搬地段越好,房子越大,最后搬到了西温的一个花园别墅。
西温是温哥华的富人住宅区。依山傍海,密林浓郁,每栋房子都在密林深处,建筑风格各异,北美风情,欧陆风情,南美风情,都在这仙境一般的半山坡上错落着,据说,一些好莱坞明星都在西温买了房子。
搬到西温之后,赵豫想接父母来的念头更是强烈。来加拿大几年了,姚小琼只带着孩子回过一次北京,没有回河南看望公婆。移民后,赵豫有了空闲就飞温哥华,无暇回老家探望父母,算起来他已经两年没见过父母了。
姚小琼再怎么不乐意,赵豫还是铁了心把父母给接了出来。
机场里接了父母,父亲的模样倒没什么大变,只是身架更是矮小了一些。母亲明显老了,墨黑头发一看就是染的,发根儿白如雪。父母自然是不认得妞妞了。离开河南后,父母就去过一次北京,那时妞妞还上幼儿园。眼前的妞妞,是个亭亭玉立、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小老外。
赵豫说:“这是爷爷和奶奶,小时候你在奶奶家住过的,爷爷奶奶带你坐火车去少林寺看小和尚练功,记得不?”妞妞茫然地摇着头。
母亲凑得近近地打量儿子。“头发哪儿去了?瘦成这个样子。”母亲摸着儿子的手,啧啧道,“还是小琼比你强,又水灵,又白胖,一看就是营养好。”赵豫忙打哈哈:“小琼前几年可瘦了,身体刚缓过来。”
他知道是姚小琼最怕别人说她胖,这些年一直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减肥秘方,母亲是哪壶水不开拎哪壶。
开车离开机场,赵豫问旁边的姚小琼:“去列治文吃饭好不好?”列治文是中国餐馆最集中的地方,华人也多。姚小琼说:“还是去‘Robson Street’(市中心)吃意大利牛排吧,妞妞也想吃。”
车后排的母亲插话说:“回家吃面条吧,你爹的胃不好,飞机上的饭你爹吃不惯。”赵豫从车后镜里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色暗黄,无精打采。姚小琼嘟囔一句:“谁做啊?今天保姆请假了。”母亲两手把着赵豫的车座背说:“我做,我做,家里有面粉吗?”
父亲的胃病,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至今回想起来,赵豫总觉得是自己偷了父亲的胃,自己的那份健康,原来是踩在父亲的肩膀上得来的。赵豫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母亲是搪瓷厂的女工。赵豫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他排老三。父母的微薄薪水,养六口之家实在是小马拉大车。母亲的任务是日复一日在烧瓷车间,举把焊枪在铁坯脸盆烧白瓷上绘制图案。这个工种是母亲自己要求来的,因为是高温车间,烧瓷车间的工人,每个月可以拿到六块钱的营养费。母亲每天都是一身汗,下班先在厂里洗澡,然后就回家做饭。母亲在一个黄瓦盆里和满一盆的玉米面,或红薯面、高粱面,捏出一大蒸笼的窝头来。中间蒸几个白面馒头,那是给父亲留的。
一年到头,饭桌上都见不着肉。菜只有咸菜疙瘩,好一点是熬大白菜,要么是面条汤。赵豫小时候身体羸弱,三天两头闹病,八岁时和五岁的妹妹一般高。校医曾是父亲的学生,免费上门给他针灸,效果不大。父亲叹口气:“这孩子是营养不良,用不着扎针。”父亲叫母亲把馒头给他吃,母亲偶尔从食堂带回家给高温车间工人的营养餐肉菜包子,父亲也舍不得吃,给赵豫吃,还带头拿起一个红薯面窝头,大口地吞起来。哥哥姐姐妹妹常因为赵豫老吃细粮而和父母闹脾气,说父母偏心。
赵豫生在特殊年代,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食品都凭票供应。豫中平原盛产小麦,竟也开始搭配百分之四十的粗粮。家里四个孩子,齐齐地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口粮就有些紧缺起来。父亲就用高价买下别人不吃的粗粮,来补家里的缺。每天开饭的时候,父亲总让母亲和几个孩子先吃,等他给学生批改完作业,坐下来吃的时候,那个盛白面馒头的篮子已经空了,红薯面做的窝头虽然也抹了几滴菜油,仍然干涩如锯末。父亲嚼了好久,还是吞不下去,直嚼得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赵豫看了心缩成紧紧的一团,可是到了下一顿,依然抵御不了白面馒头的诱惑。
父亲有一天在课堂上晕倒了。晕倒原因是贫血。他犯胃病好长时间了,赵豫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呻吟声,母亲压低声音劝他去医院看看。医院要父亲住院手术。可父亲怕花钱就没有住。以后父亲的胃病时好时坏,始终没有痊愈。
父亲对四个孩子期望很高,说谁有本事谁就去考大学,爹娘砸锅卖铁也供他!结果,只有赵豫考上了大学,妹妹考上了护校,哥哥姐姐都进了工厂。
后来他们各自成了家,搬出去单过了。父母依然留在老房子里,老两口相依为命。
赵豫发迹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买了房子,郑州最好的花园小区。母亲坚持要住一楼,说这样接地气,住高楼憋气。
关于父母来温哥华的住处,赵豫两口子有过激烈的讨论。赵豫觉得父母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怕上下楼摔跤。应该住在一楼对着花园的那间屋。姚小琼说这间屋是妞妞的琴房。姚小琼花钱给妞妞请了钢琴家教,一位移民多年的上海音乐学院女教师。妞妞的钢琴已经考到了九级。先不说搬钢琴要请人有多麻烦,单说楼上才是卧室,他们两口子占大卧室,妞妞和阿诺占一个卧室,还有一间客房。客厅是沙发和电视。
两人争执半天,结果是赵豫的意见胜出。是因为赵豫的一句话:“我父母来探亲,就喜欢和孩子在一起,妞妞练琴他们准会在一旁看,妞妞肯定分心。”这句话一下子把姚小琼提醒了。她沉吟半天,才说:“要搬你搬,我不管。”赵豫知道这就是让步的意思了。
赵豫找了搬家公司来帮忙,花了一百加币,才把三角钢琴搬到了二楼。这才来收拾父母的房间。这是一座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地面两层,地下一层,加起来面积有五六百平米。前房主是个意大利籍白人老太太,卖房子时连家具一起卖给了赵豫夫妻。白人老太太是个建筑设计师,房子的装饰、色彩、家具,乃至墙壁上、楼梯上的油画都令人赏心悦目,极具异国情调,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精致,优雅。可父母的房间却极是简单洁净,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很小的写字桌,有衣帽间,卧室没有衣柜。没有一点花哨的地方——正是父亲平日喜欢的样子,而不是母亲喜欢的。母亲喜欢屋子里放一些小摆设,如花盆、茶具之类的东西。
赵豫开车带父母到海上乘船去了维多利亚岛游玩,之后又去了繁华市中心,游览了史丹利公园,野鸭子在绿草地上闲庭信步,碧蓝的大海上停泊着无数艘私家游艇,私人小飞机跟蝴蝶一样飞上飞下,父亲看得两眼发直,连连感叹:“白求恩的故乡就是好啊!”
姚小琼说:“爸,您还是老师呢,白求恩不是温哥华人,蒙特利尔才是他的家乡。”父亲有些尴尬。赵豫打哈哈道:“反正都是加拿大,一样,一样。”
赵豫住了几天,就飞回北京了。临走叮嘱姚小琼:“拜托你,对我们父母好一点,我欠他们太多了。”
父母节俭惯了。在赵豫家,晚上母亲老是随手关灯,弄得客厅黑乎乎的。姚小琼说:“妈,加拿大电便宜,用不着省电。”母亲嘴上应着,心里是不认可的。
姚小琼开车带着妞妞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的照明灯不亮了。加拿大人的习惯,每家院子门口的灯都是彻夜开着,即使主人外出旅游,灯到了晚上也自动开启,表示家里有人。姚小琼一进门就喊起来:“爸,妈,加拿大的电力资源丰富,用不着节电。整个城市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家家所有灯都开着,白人也迷信,认为这样才能够把财招来。”
父母舍不得用洗衣机、烘干机。老两口穿脏了的衣服,母亲总是用手在卫生间里洗了,父亲在花园里的两棵树上栓了一根绳子晾衣服,把裤衩、秋裤、背心都晾上,一天到晚都能看到万国旗帜飘扬。姚小琼很生气地说:“老外从来不在花园里晾衣服,都是用烘干机,您二老这样,让白人邻居看到会笑话我们的!”
母亲一边往绳子上晒被子,一边说:“我们是中国人,习惯把衣服晾太阳底下。”
姚小琼气得脸都白了:“这是两回事,入乡随俗的道理您该懂吧?!”以后母亲就不在花园里晾了,把衣服就搭在卫生间,知道儿媳妇也是不允许的,嫌湿答答的会让地砖侵水,就在姚小琼不在家的时候晾,她一进家就收起来。
父母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就起床了,然后就大声说话。八点半就开始用吸尘器吸地,声音特别大。姚小琼气恼得不行,她每天都半夜睡。加拿大的凌晨是国内下午,她要和北京的赵豫通电话,说家里事,也说生意上的。她每天都睡到上午十点多才起床。儿子由家教接送。家教叫安荃,是从北京来温哥华的访问学者。安荃每天早晨开车来接阿诺上学,然后她再去自己进修的大学上课,下午三点阿诺放学,她再赶去接他去高尔夫球场训练。姚小琼给她的月薪比在餐馆里端盘子要多得多,还不用上税。安荃的丈夫在多伦多读博士,正是用钱的时候,安荃很珍惜这份工作,把阿诺带得很好。最让姚小琼满意的是,安荃英语不错,和阿诺说话很少有说中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