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是说我那该死的父亲得了胃癌吗?
要死了吗?
为什么我没有一丁点儿的高兴。
我问:“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堂兄摇了摇头,“被发现后就跟丢了。”
我不由的有些失魂落魄,提着皮包的手感觉万分沉重。
这个该死的老混蛋是我最后的血亲了,为什么要死了,他也不能学会让我好过一点儿。
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恨他!
开车回去的时候车坏了,在路上抛锚了,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女笑话我。
“早就给你说汽车不好了吧,汽车坏了能和自行车一样推着走吗?”
我下了车,拿石子要砸他们。
他们骂我是神经病,赶紧骑着车跑了。
我瘫坐在地上。
感觉我自己就好像是个小丑一般。
不懂事的时候,没钱最快乐。现在什么都懂了,有钱了,身家几亿,开了名牌车,却连骑自行车也会嘲笑你。
打电话给了拖车公司,我把车抛在了路上,提着我那该死的父亲给我留的皮包,就这般西服革领的走了回去。
四十多里的路。
就好像起点处我还是个小伙子,走完了我也老了,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我无数次想把手中的皮包就此扔掉。
换我的解脱。可最终我还是抱在了怀里。
回到胡同里已经天黑了好久,刚要进门,脚下踢到一个人,我顺势也栽了下去。我骂:“哪个狗?日的孙子?”
却是瘸子四脚朝天躺在院门口的门槛上。他睡眼朦胧地抱着我的腿,“不要走,不要走,跟爸爸回家!”
他是认错人了。
他说,他的一双好儿女终究没忍住这个春天,偷偷地跑了,除了没有跟他打招呼外,还拐走了家里所有的古董字画。
我要扶起他,他却赖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瘸子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
我不由的有些戚戚然。
我说:“爷,我请您喝酒吧!”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好像是说我有什么资格?
又好像是我在讥讽他。
我说:“我爸也走了,他胃癌,要死了,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瘸子松开了我的腿,他揉了揉眼站了起来。
“同是天涯零落人,爷陪你喝。”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到瘸子家,他家独门独院在胡同的最边上,一个小门也是破破烂烂的。客厅正对着小门,屋子里连几个像样的家具能没有,唯独一侧的床倒是正常的,上面摆了个小方桌,几个精致的菜式没吃完还在上面放着。
瘸子在地上躺了不知道多久,走起来腿都不利索,七十多的老人了,上了床腿都盘不起来,在一旁耷拉着
他说:“菜都吃过了,甭留了,扔掉也罢。”
他家里有没酒,他说:“本来还留着两瓶洋酒来着,一早摔了。”
我打电话叫聚丰楼送了一箱酒,两碟小菜,他瘦成鸡爪的手利索地先开了一瓶酒,自顾自地倒满,喝完,然后又倒满,又要喝。
我拉住了他,说:“您上了年纪,喝酒慢一点。”
他说:“爷都活了八十多了,早活够了,早死早托生。”
我说:“你儿女都不在,死了谁替你收尸。”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正好你在这,就麻烦你一下,如果爷今天真不行了,随便找个地把爷埋了,不需要多体面,别让爷的尸体发臭。”
我摇头说:“其他时候都可以,今天您要死了,您就自便。”
他接着道:“我知道你做生意,不让你白忙活。”
他掀开了席面,说:“知道这个床吗?”
“祖上传下来的,紫檀,少说三四百年了,你答应送你了!”
我笑了,一把把皮包打开,说:“爷,我这个包几个亿您信不?你觉得我缺钱?”
他说:“你四叔那个手下败将好像没那么多资本。”
这下,我猛喝了一杯酒,道:“这是我父亲的,他给我留的遗产。”
瘸子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说:“爷倒还不如你父亲那个后生……”
“想当年爷在这燕京城也算一号人物,就连你爷见了也得叫声爷。年少时最想的就是做官,所以就去做了,但却没享过几天清福,就被革命党拉了下来,我始终觉得我一辈子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是当官儿。”
“我以为是因为我当了官,所以这老天爷批斗我,打断我的腿,让我媳妇儿饿死,让我的儿女没有学可以上,让他们到街上当流氓,让他们和别人家的狗争食吃,让他们不认我。最后让我无所依靠,无人送终……”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除了当官之外,我竟然境界上也不够。
这么多年,我守着几百万的古董,到处里藏,却从来都没想过把它们变卖了让我们生活好一点,否则我的媳妇儿也不会饿死。”
“即使到我老了,我也是一直埋怨儿女不来找我,却没想过把古董变卖去找一下我的儿女,去探索一下他们究竟是是生是死!”
他讲到激动处唾沫星子直飞,我拿住他的手有些松动,他拿着酒又灌了下去。
他问:“钟家小子,你知道我们老燕京人最怕什么吧?”
“我们最怕的就是没人送终!”
“老了没人送终多可怜啊,自己的崽儿不认自己,这一辈子活的窝囊啊!”
是窝囊啊。
我不知道我该死的父亲是不是有同等感受,是不是这一刻他也在我看不见的哪儿喝着酒,望着燕京城。
瘸子讥讽我说:“今天我们这个酒喝的有点没意思了,爷窝囊是爷境界不够,你爹窝囊却是你不肖。”
他摆手让我走。
他说:“胡同里都知道,我的崽儿没回来我是当他们死在了外面,我当父亲的确不称职。他们回来了,我高兴。虽然现在他们是骗我了,但是最起码在骗我的几天了给了我做父亲的尊重。”
“但你……呵呵……”
我忽的有些沉默。
我母亲死了十七年了,真的好漫长,这十七年里好像我和我那该死的父亲只说过一句话。
在医院里,我让他滚。
这一刻,我忽然想,当时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转身走出去的那一刻是不是同样的窝囊,同样的活够了,同样的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