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死亡与牢狱,常常想到死亡与牢狱,我为什么不去做我喜欢做的呢?我该笑‘尘网’,在‘尘网’中漏下来的没出息的‘被遗弃的人’,我就是一个。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犬儒派,除了不在木桶里面外,我实在找不出我走的方向与Diogenes有什么不同,这是一条多好玩的路,一条永远可恃永远清净的路,做点有性是的事,说点精炼过的话。写几篇真正属于李敖自己的文章,无牵无挂,终此顽生,不亦快哉?
以上这些日记,忠实地记录了李敖在新店山居时的心境。李敖说:“我自勉自己走向狄杰阿尼斯式的‘犬儒主义’的生涯,自强不息,但却倾向息交绝游,尤其跟女人的关系,我始终未能脱离修道院式的矛盾与困境。这种修道院式的自律方式,其实是禁不住试炼的。所以,一旦美女出现在我眼前并且易与的时候,我的形而上还狄杰阿尼斯,可是形而下却不狄杰阿尼斯了。这位美女。就是王尚勤。她是台大农经系四年级的学生,我虽认识她哥哥、妹妹。可是一直到1962年2月24日在‘中央研究院’的公车上,我才碰巧认识了她。我约她来‘碧潭山楼’一次,她是我新店山居九个半月中,惟一一位与我单独在一起的女人,这年3月29日,我就搬回台北了。‘碧潭山楼’的房子和简陋家具,都移给陈鼓应了。”
三、老年人如何交出棒子
在“碧潭山楼”,李敖所写文章中最重要的,是《老年人和棒子》。
此文是由王洪钧的一篇题为《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的文章引起的。王文发表在《自由青年》第二十五卷第七期上。政大外文系主任李其泰先生读了这篇文章很感动,特地剪下来,寄给他的老师姚从吾先生,还写了一封推荐这篇文章的信。4月8日,姚从吾坐在研究室里,笑嘻嘻地把它拿给李敖看。李敖匆匆读了一遍,对姚先生说:“王先生在文章里说得很明白,他说‘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们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人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面说,老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面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本身来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倒可能在青年人头上打一棒!”他“想作一文抒感”。4月14日,李敖写《老年人和棒子》至夜三时。为有感而发,文思如泉涌,澎湃而出。李敖在《十三年和十三月》一文里回顾他写《老年人和棒子》时的心情:
多少次,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姚从吾先生的身边,望着他那脸上的皱纹与稀疏的白发,看着他编织成功的白首校书的图画,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住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该不跟他走那纯学院的道路,但是每当我在天黑时锁上研究室,望着他那迟缓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问我自己:“也许有更适合我做的事,‘白首下书帏’的事业对我还太早。寂寞投阁对我也不合适,我还年轻,我该冲冲看!”
于是,在寒气袭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桥头,天空是阴沉的,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山边是一片死寂、一片浓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像要压到我的头上来,在摇撼不定的吊桥上,我独立、幻想,更带给自己不安与疑虑。但是,一种声音给了我勇敢的启示。那是桥下的溪水。不停的、稳健的、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着、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溪水已变成稿纸,于是我推开《窃愤录》,移走《归潜志》,拿起笔,写成了投给《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这篇文章,正如题目所示,是谈老年人如何交出棒子,青年人如何接过棒子的。中国的青年一代,在经过多年的战争以后,从50年代初起,大体上在比较安定和平静的环境里读书、学习、进修,到进人60年代,已经基本上成熟,具备承担重大担子的条件。而老一代,无论学人也好,其他行业也罢,也都到了交出担子的时候。在台湾是这样,在大陆何尝不是如此?人们都记得在大陆,从60年代初起,一个响亮的口号在各地传播,就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交接班问题也就在那时议论纷纷。台湾的具体情况有所不同,但大形势是相同的。因此这个问题的提出是有时代意义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人生是不断新陈代谢的,随着科学技术和生产的发展,人类中新陈代谢的节奏愈益加快、提前,人生交棒子不一定要到老年,因此,提出这个问题又是具有普遍意义的。
文中,李敖把老年人分为三种,即一种人拿的是“莫须有的棒子”,另一种人拿的是“落了伍的棒子”,第三种人拿的是“不放手的棒子”。第一种人,无所事事,无所用心,“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所以作者没有多说,他把重点放在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身上。对第二种人,李敖举了康有为和他“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命党”为例,指出“好像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建议每个人都用胡适在二十七岁时所作《不老》一文的话要求自己,永远做“白头新人物”。对第三种人,作者用了较大篇幅进行分析,并给予激烈的批评。作者反对“一面通宵打牌、一面‘我老了,看你们的了’的传统”和“一面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一面舞着棒子‘杖于朝’的传统,也反对“只有老年为青年的安排与教训,没有青年自己(真正的自己,不是‘代表’的‘模范青年’)的心声”的现象。最后提出,“在‘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正需要一些有‘姜桂之性’的老辣椒们来‘训育’我们、‘辅导’我们,‘立’身教而为我们‘法’,他们要我们苦干,至少他自己不躺在沙发上做学者;他要我们有骨气,至少他自己不是一个‘善保千金躯’的乡愿;他要我们战斗,至少他自己要做《老人与海》里面的打鱼人。”
这是一篇宣战书,宣布将跟一切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现象进行战斗。这也是一篇誓词和战斗者的宣言,它表明李敖不走纯学院的道路,他要献身给人类身心都得到解放的事业,献身给社会变革的事业,献身给实现民主和自由的事业。同时它也表明,一个年轻的战斗者,在一切丑恶和惰性面前,都将保持挑战的姿态。李敖,作为一个战士。走进战场来了。
在这篇文章里,李敖充分表现了他立论谨严、知识丰富和战斗力强的特点。他在论述中,从古今中外,随手拈来许多事例,既自然而又贴切。对于现实,除了概括一些丑恶现象以外,文中很少点名批评。在谈及王洪钧的文章时,对同期发表的曾约农《为青少年陈情》一文,表示了不同意见,说:“曾老先生若肯到中学参观参观那种中央集权整齐划一的平头教育,考察考察酷似警察局的训导处,看看那些‘学生资料袋’,再向外看看太保学生的数目,大概他又会重读他爷爷那篇‘原才’了。”已经预示着,他将对台湾教育的腐败举起解剖刀。
此文发表后,立即产生很大反响。《文星》、《文坛》、《新闻天地》、《自由青年》、《民主评论》和《自立晚报》,都有文章讨论到跟这篇文章有关的问题。一年半以后,政治大学《政大侨生》杂志,举办了“青年人与棒子”的征文。这可真算是一场“棒子战”了。
1961年11月,《老年人和棒子》发表后十三天,李敖在台大文学院走廊上碰到殷海光,这时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面了。殷海光叫住李敖,问:“你在《老年人和棒子》里提到的江亢虎是谁啊,”李敖做了回答。正巧姚从吾老师走过,殷海光叫住姚从吾。指着李敖说:“此一代奇才也!”姚从吾立即答道:“你们两个都是奇才!”那天小聊之下,殷海光很高兴,约李敖到他家去谈。李敖随手交给殷他给胡适信的副本,约好第二天去看他。于是,近五年以后李敖又来到了殷家。殷的态度特别好,服里流露出一股赞美和喜悦的光芒。殷说:“你给胡适的信深深感动了我。”说到这里,他突然哭了起来。是一种难受的哭,也是为严侨的精神所激励而哭;自然,他想到了自己在《自由中国》时代的战斗,那样的风光已经不在了。这一次谈话非常投机。他说想到碧潭山居来看李敖,李敖同意了。不久他来了。他教李敖如何煮咖啡,李敖穷得买不起咖啡,只能提供烧开水的铝壶做工具,他抱怨壶有油质,煮咖啡不好喝,李敖惊讶他在喝咖啡上如此考究。两人大谈了一个下午,然后到吊桥旁小店吃鱼。
那时候《自由中国》已经停刊一年多了,李敖向殷海光谈到两点。第一,雷震搞新党,国民党会动手抓人,一动手抓人,《自由中国》就完了。《自由中国》一完,就表示大家几年来所争取到的言论自由会被国民党收回去,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到《自由中国》的尺度就不知道了。所以新党运动对传播思想而言,是一种连累。第二,《自由中国》所谈的是知识分子的上层的、纵贯线上的台湾,在知识分子以外、在上层以外、在纵贯线上以外,对乡土台湾、对苦难老百姓的生活。谈得不够。说到这里,李敖举他亲自调查的军中乐园为例:一个妓女每天被迫接客五十次,只分到一点点钱,这叫什么“人间天堂”?她们这样悲惨的生活,什么主义、什么人统治她们都一样。如果能够改善她们的生活,即使做了亡国奴,我想她们也心甘情愿。听了李敖的话,殷海光为之动容,他承认他太不了解乡土台湾,不了解苦难老百姓的生活。那时候,李敖的研究课题之一,是《中国性史》,李敖顺手拿出一些春宫画给殷海光看,殷说他从没看过这种东西,为什么这些漂亮的女人肯照这些照片?他不明白。李敖说:“可能为了救她的母亲,可能为了救她的女儿,可能为了救她的丈夫,但绝不是为了爱国才照这些照片。‘国家’对不起这些苦难的人,这些人是宁肯做亡国奴的——只要她们能脱离悲惨的命运!”
碧潭之游后,两人建立起了新的友谊。
四、穷困应急,向“老师的老师”伸手
李敖担任“国家讲座研究助理”以后,薪水迟迟没能发下。他北上时候,妈妈送他二百元,三妹送他一张火车票,此外全靠借钱维生,窘迫不堪。住在“四席小屋”里,他以一元一本的代价,为一位中学语文教师代改作文。又赶写文章发表,靠稿费救急。从三月到四月,他写了《充员官》、《独身者的独自》、《爱情的刽子手》、《中国小姐论》等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华日报》、《联合报》、《人间世》等杂志上。搬到新店山居,他终于接近了大自然,终于睡上了木板床,终于考上了研究所,有了许多新经历,但是一个老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就是穷困。特别是给姚从吾老师做台湾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助理,因为该会成立不久,还没有走上轨道,所订规章制度不尽理想,在助理人员发薪上要拖一阵子。李敖身受其害,忍不住了,决定不使姚从吾为难,就于10月6日,直接写信给老师的老师胡适提出抗议。信中说:“每月惟一的一千元,它是我们的本薪,它迟迟不发,对‘专任’两个字是一种讽刺,并且使我个人不好意思再向姚先生借钱,使我三条裤子进了当铺,最后还不得不向您唠叨诉苦,这是制度的漏洞还是人谋我不清楚,说句自私的话,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三无主义’在我头顶上发生而已。”
胡适收到信,在第二天就回复说:“现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张,是给你‘赎当’救急的。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从来不推辞一样。”又说:“你的信我已经转给科学会的执行秘书徐公起先生了。他说,他一定设法补救。”
收到胡适的信和一千元,李敖非常高兴,也很感动。胡适是爸爸的老师,但他早已忘了爸爸的名字。胡适对李敖的赏识,纯粹是出于李敖个人治学成绩之好,他有眼光看出李敖是最有潜力的一个人。李敖感谢胡适的特别照料,这一千元的确帮了大忙。但李敖决定不把这一千元作为赠款,只作为贷款,他借用一阵子后,将照数归还。
10月10日,李敖写信给胡适,表示他的感谢。信中详细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其中包括跟严侨的关系和在严侨被捕后、死去后李敖自己如何受胡适自由主义的影响,因而在思想上达到新的境界的情况。这封信写得很长有五千字,也很动人。
信中对胡适也有批评。他说:“我觉得你有点老惫,虚荣心与派系观念好像多了一点,生龙活虎的劲儿不如当年了,对权威的攻击也不像以前那样犀利了。”胡适显然不像他在二十七岁时所作《不老》中所说的“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他缺少了那种“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精神。
李敖这封信寄到胡适那里,花开两朵,这里先表一枝。
胡适接到信后,心中自是感动。他拿给几个人看。巧的是,10月28日叶明勋、华严夫妇到南港看望胡适的时候,他把信又拿出来。前已说过,严侨有两个妹妹,小妹名叫严停云,是作家,笔名华严,嫁给叶明勋。严侨的下落,叶明勋夫妇自然是知道的。胡适从这对夫妇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严侨并没有死,他还在世,不但在世,并且已经出狱了!胡适立即给李敖写了一封信,报告这个好消息。
这封信并没有直接寄给李敖,托姚从吾移交李敖。严侨居然没有死,令李敖大喜过望。他以后时常去看严侨,但严侨酗酒,李敖力劝无效后,李敖不肯再去看他了。
李敖的五千字长信,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也阴差阳错,出了一个这封信被公布事件,李敖被戴上了一顶红帽子。
胡适把李敖的信给许多人看,其中就有徐高阮。徐没有把信还给胡适,1962年2月24日胡适因病突然逝世,信落在徐高阮手中,变成了李敖“知匪不报”和“预谋投匪”的铁证。后来,这封长信在胡秋原办的杂志上刊登出来,又被检送原信,告到警备总部。从法律观点看,李敖“知匪”之时年仅十多岁。时间又已过去十多年,案子自然难以成立。经办此案的人权衡得失,最后不了了之。尽管如此,李敖头上的红帽子还是广为人知的。
五、对胡适的批评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