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轻颤,想起她,他的心又乱了。
除非承认自己做错了,除非赌誓从此再不这般鲁莽,否则,他将在这里思过三个月。
小时候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的,被关着,被逼着,被一步一步教育着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该抵制的。那时候年纪小,开始还会因为受不了而痛哭,后来渐渐习惯了,就算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就算血流不止,就算痛得快死去,他也能够一声不吭。
十几年都过去了,还在乎三个月吗?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心思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安。她是进了楚离府中,她是成了七王妃了,可是,那又怎样?谁会承认呢?楚离?楚皇?还是天下百姓?
人人都拿她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就算她进了楚七府中,楚都的人不过还是拿她当笑话罢了,更何况依照楚国的律法,坏人婚姻者,其罪当入狱判刑,倘若有人存心对她下手,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这么一想,便再也坐不住了。
这时候,耳畔传来一声黄鹂的婉转轻啼,听完尾音,楚慕的眼睛猛地睁开,夜色中,琥珀色的眼瞳闪着夺目惑人的光芒。
苍堇说她来过?她来找过他?
什么都不管了!迅速起身,将面前的黑色祭坛一脚踢翻,去你的面壁思过!
“开门!”楚慕喝道。
唯一的出口,门外候着两个着劲装的红衣侍卫,听见响动,赶忙回头道:“主子,您不能出去!”
“爷说开门,听清楚了吗!”
“主子,您……”侍卫无奈对视,楚慕心里着急,哪里肯再跟他们啰嗦,一掌过去,黑漆的铁门被劲风劈得四零八落。
“老爷子说您如果没有呆够三个月就……”红衣侍卫惊愕地上前拦阻,却被楚慕陡然森冷起来的眼神吓退,小声却依旧坚持初衷:“主子,别……”
“赤炎,赤淼,”乍现的雪光让楚慕不大适应,他冷眼望过去,唇边泛起冷笑:“谁才是你们的主子?嗯?是宗祠的大长老吗?”
赤炎赤淼立马单膝跪地,斩金截铁齐声道:“暗夜十二骑永远只以主子为尊,至死方休!”
楚慕一笑,居高临下地望了望凌云的佛塔,点点头:“让开。”
“是!”
七七四十九层,到了摘星楼最底层时,苍堇迎了上来,将守门侍卫的话原封不动地跟楚慕说了一遍,又道:“主子,苍堇刚刚已经自作主张派人去追了,只是,还没有四小姐的消息。”
楚慕眉头蹙得死死的,小傻子,一定是没有地方去了吧?所以,来找他?对于她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肯求人呢?被人训斥了就马上离开,那脸上必定带着和缓的笑容,淡淡的,十分有礼貌,可是眉眼间分明又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次见不到,下一次就绝对不会再去求那同一个人了——那人从此被她打入了无用的地牢中封锁住,且永无出头之日。敏感而脆弱,这就是她。
够了,楚慕闭了闭眼睛,叹息,她来找他了。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来找他了。以前的一切都不再去计较,只要她肯迈出一步,后面不论他们之间还有多少步的距离,他都可以一个人走完。
“召集暗夜十二骑,分四个方向寻找。记住,暗处行动,不可暴露行踪。”楚慕下命令道。
暗夜十二骑一齐出动?为了一个小丫头?
苍堇眼眸闪烁,略略迟疑,然而很快,她一点头:“是!主子!”
迅即离去。
她向来懂得顾全大局,暗夜十二骑听从谁的命令,该无时无刻为谁着想,她心里记得一清二楚。
天色近黑,大雪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大红猩猩毡的披风上落了不少的雪,乔叶的步子迈得很小,也不快。茫然四顾,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去的。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逼到这样无路可走的境地的?
街面上,偶尔走过一个行人,脚步虽然小心翼翼却有着明确的方向。越是接近夜晚,心里越是空落落的,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认识的人不少,还个个身份不凡,王爷,皇子,富商……
呵呵。
乔叶一笑。
认识又怎样?倒不如从来不曾认识的好。
不知不觉居然来到了清平巷,站在巷子的角落里,斜斜的可以看见远处“尝尽百草”的招牌,一辆马车停在前面。
忽然就止住了脚步,不肯再往前走。
现在的她运气背到了极点,去到什么地方,梦境便会被摧毁,砸出血淋淋的伤口。如果,“尝尽百草”也变了,如果里面的那些人对她的态度也变了,那么她还有什么希望坚持下去?还有什么动力支撑她活下去呢?
不,不进去了。就算是留给自己一个想往,也不要进去。
转身欲走,面前的雪地突然晃动起来,乔叶惊疑,却见一团雪球跳了起来,猛地朝她砸了过来!
本能地抬手去挡,触手柔软。那雪球却被她的力道挡了回去,一声低呜。
乔叶睁大了眼睛,定睛一看,雪球长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乌溜溜的狭长眼睛,还拖着一条尾巴!
小狐狸!
小狐狸十分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爬起来,头抬得老高,趾高气昂地不肯理她。
乔叶笑容放大,冲过去搂住它,使劲搂进怀里:“小狐狸,小狐狸……”
到头来,只有你,还是一样的。
小狐狸被抱得太紧了,非常不舒服地在乔叶怀里扭来扭去,呜呜咽咽地看向一个方向——
头突然有点晕,脚步虚软,乔叶搂着小狐狸的手松了,身子不由地往后面的墙上靠去。小狐狸趁她松手之际,猛地窜了下去,朝巷子更深处奔去。
乔叶身子无力,扭头追着小狐狸看去,一道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近。银色的长发,不老的童颜,行动处,飘逸如仙。
“师父……”乔叶不自觉叫道,可是出口却发不出声音。
不,那不是师父。师父的眼睛不该是碧绿的,他是这个世界上除却母亲之外她最尊敬的人。亦师亦父。师父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冰冷如寒潭,不带一丝温度。师父他总是笑嘻嘻的,他喜欢恶作剧,他是爱玩的老顽童,她教他医术,给她易容换装,他是她的亲人……
乔叶不肯再往下想,更不想去自欺欺人,她只是定定地静静地看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小狐狸坐在老狐狸的肩上,悠闲地舔着爪子。
老狐狸在她面前三步远停下来,始终背着手,出声也冰冷:“第一次见面,老夫就提醒过你,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时至今日,你仍旧记不住也学不会。也是初次见面,老夫就说过,这小狐狸是毒狐,浑身上下都是毒素,你也记不住。老夫很无奈,教了你也是白教。现在,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留着不仅无用还是个累赘。”
乔叶的眼神已经迷离,眼前的那人身影模糊起来,看不见他的眼睛,看不见他肩头的雪白小狐狸,更加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说的话她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啊,怪不得别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轻信、妄信,别人说是便是了。
可是……乔叶苦笑,师父,如果对什么都不信,如果每走一步都充满了算计,如果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真诚相处,那么,这样的人生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小狐狸,浑身都是毒。
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乔叶笑了,原来,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骗局。这样肮脏黑暗的世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见少女身子一侧,滑倒在雪地里,再没有了知觉,老狐狸走上前去,停下,抬手,眼看一掌就要劈下去,却被一个尖锐的疼痛感止住。
老狐狸偏头,碧绿的眼睛看向小狐狸,它的两只小爪子扑到他的手上,硬是挡住了他的手掌落下。
小狐狸的狭长眼睛里露出难得一见的怜悯。它“呜呜”叫了一声,看向雪地里的少女。它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和和睦睦相处的人,怎么一下子又争锋相对起来了呢?它与人不同,不论有没有思维有没有知觉,它到底还是一只狐狸,有时候做事全凭本能。
本能告诉它,那一双温暖的小手曾轻柔地抚过它的毛发,还曾带它去品尝最美味的点心。
它都记得。
它也知道这一掌下去,就再也看不到她睁开眼睛了。
从前,它从来没有阻止主人做任何事情,杀人也好,自虐也罢,它只乖乖听话就好。只除了这一次。
老狐狸的手竟也不可思议地迟疑了,碧色的眼瞳闪了闪,怀中,是她曾经为他而绣的白鹤长寿图——
碧璃小时候初次学刺绣,也是绣得如此难看,花是歪的,草是折的,就连那白鹤也是歪脖子的,和她绣的太像了。
就连不谙世事、毫无机心……
也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