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令人心肠变软,愧疚与悔恨如潮水般涌来,直至将老人的心淹没,他收回手,站起身来,好吧,放她一条生路,只要她离开楚都,就由她自生自灭去吧。如果她留下来继续让离儿分心,到时候他绝对不会再心软。他对她,已经够手下留情了。
楚都的烽烟无论如何都是要烧起来的,这样毫无心机的少女,留在这里迟早也是死,离开了,兴许还是唯一能够救她的方法。
望向“尝尽百草”前停着的那架马车,正好有一个青衣小厮手中拿着药包笑嘻嘻地从店里走出来,老狐狸碧色的眼眸一闪,嗓音沙哑地对小狐狸道:“碧璃,交给你了。”
小狐狸了然地点点头,箭一般朝那青衣小厮扑过去,又快又准。青衣小厮没有提防,被它撞了个正着,一下子重心不稳滑倒在雪地里,哎哟哎哟地****。
小狐狸一直蹲在小厮的胸口不肯离开,半晌,回头望了望,见灰衣老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它这才挪开脚,从他身上跳下来窜远了。
青衣小厮疼得龇牙咧嘴,手中还握着刚刚买到的药材,想爬起来,无奈地上又滑,不由地骂骂咧咧。
这时候,一双苍老的大手伸过来,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青衣小厮一看,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笑容和蔼慈祥地对他说道:“年轻人,雪天路滑,走路小心点啊!”
“多谢、多谢老人家!”青衣小厮不好意思地笑了,摸着被摔痛的屁股揉了揉。
老者状似无意地问道:“小哥这是要去哪里啊?”
“哦,云城。”小厮道,忽然惊觉:“老人家,我不能跟你说了,这会儿再不出城,城门就要关了,得等到明天早晨了,这可不行!”
一边说一边朝马车走去。
老者点点头,笑道:“小哥,这么说来,你是要快些出城才是了。”眼睛盯着车斗内那一层厚厚的草垫,眼神慢慢冷了。
遍寻楚都,找不到她。
夜色已黑,苍堇一身黑色劲装站在射影楼中,低着头,神情颇为惭愧。
暗夜十二骑的侦查能力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能够通过特殊的声音传递信息,根据特殊的气味辨别方向,暗杀的时候不留痕迹,追踪的时候又快又准。
倘若连他们一齐出动也找不到她的消息,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一,她不在楚都,二,她不在这个世上。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楚慕都不能接受,他从软榻上跃起,道:“既然楚都找不到,就出城去,找遍整个楚国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可是……”苍堇难得蹙眉,声音柔和却很清晰地提醒道:“主子,十二骑不能同时出城,这是规矩。”
楚慕哪里肯听?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心被吊得七上八下的,正待说话,射影楼的门被打开,露出苍玄的身子来,很快,苍玄退到一旁去,一道玄色的身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是清逸王。
“参见老爷子。”苍堇赶忙躬身行礼,见清逸王并没有回应,苍堇看了楚慕一眼,蹙眉退了下去,关上门。
楚慕一笑,琥珀色的桃花眼笑得弯弯的:“看来我又‘做错’了。这段时间总是‘做错事’,三番两次地把大长老从宗祠中逼出来,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来教训我,真是罪过。”他刻意咬紧了“错”这个字眼,说是错,语气里却连半分认错的意思都没有。
清逸王听见他轻佻的语气,不由地蹙眉,冷哼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暗夜十二骑是什么身份,是你可以随意动用去找人的吗?!自己的罪孽尚且没有洗清,却擅自出了思过堂,暗夜宫的规矩,大楚的祖制,是哪一条教你这样做的?!别忘了,你的身份是什么!你凭什么这么任性?!”
然而,这一次,楚慕却没有被他不留情面的训斥动摇半分,相反,他的笑容越发地惑人了,又礼貌又亲切的样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身份大长老想必比我还清楚,暗夜十二骑我有没有权利动用,大长老就更清楚了。是啊,我有罪孽,这一点我很清楚,自从我出生开始,就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大长老,我想问一句,就算我今天不这样做,我的罪孽就能够洗清吗?”
他观察着清逸王,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楚慕顿了顿,又笑道,声音清朗,语气轻松:“怕是不能吧?就算我在那思过堂里一直待上二十年,大长老怕还是会认为我罪孽深重。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多此一举呢?做是错,不做也是错,一开始就是错,到最后还是错,大长老,您心里面都已经给我下好了定论了,却还拿那些祖制宫规一而再地压制我,这样,您心里面就很畅快了,是不是?”
“住口!”清逸王终于忍无可忍,冷笑:“一日不见,你倒是明白了不少道理,祖制不听,宫规抛却,谁人借你的胆子!”
“大长老,别生气。”楚慕还在笑,语气依旧轻松,眼瞳中却昏暗不明:“大长老生气,不过是因为养了二十年的棋子居然自己跳了一步,不听从您的安排了。对,祖制如此,宫规如此,向来如此。可是,祖制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宫规定下了就不能改吗?从前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听大长老的话,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十年、二十年、一生,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分别呢?我的命从来不是我的,我活着不过是因为你们需要我活着,不过是祖制和宫规要我活着!”
越说声音越大了,楚慕看着清逸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摇摇头,继续道:“现在,不一样了。大长老,我欠你的,会还的。可是我的命、我的人生,再不是你可以掌控的!”
清逸王不吭声,背着手站在那里,奇迹般地没有出声,而是选择听下去。
楚慕的声音含笑,带上了一丝柔情:“大长老,哦,不,父亲,我找到自己的爱人了。从前,我也这样告诉过你,可那时候自己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确定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父亲,你相信吗?我不爱你,我也不爱自己,可是,后来我知道了,我爱她,发了疯着了魔似的爱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傻傻的小丫头,她的身份卑微渺小,她什么都没有……”
“呵呵,”楚慕笑意更深也更温柔了,琥珀色的桃花眼满含柔情:“父亲,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爱她吗?我也是最近才弄明白的。因为她救了我的心,将阴霾黑暗之外的东西放进我的心里,让我清楚地看到,原来除了黑暗、除了棋子,我还可以有其他的身份!她救了我,所以,我只能爱她。”
话说完了,射影楼里陡然安静了下来。楚慕微微垂首,静静等候着接下来的冷嘲热讽,来自父亲的恶毒言语,他如今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了。
然而,清逸王却破天荒地没有出言讽刺,相反,他说了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话:“妄图冲破命运的安排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既然是你的选择,那本王就拭目以待,看看你那所谓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到底有多坚不可摧!为了所谓的爱情暴露身份,想一想,到时候,会有多少人来取你的性命!好自为之吧。”
算是交代完毕,如从前一样,清逸王不再做任何停留。
射影楼中重新剩下一人,楚慕嘴角的笑容略略收敛,往后坐倒在软榻上,手按在额角轻揉。如果忘掉二十年来的冷嘲热讽,他甚至都要怀疑,从观月楼中匆忙赶来教训他的那人,刚刚是不是在关心他?他担心他丢了性命?
摇了摇头,楚慕苦涩一笑,不可能,他恨他,恨之入骨,怎么会关心他呢?
身份暴露是小,倘若找不到她,他该怎么办?天下之大,没有了家、没有了娘亲的她,那便是天都塌了,她该有多害怕?
小傻子,你可知道,找不到你的我,现在又有多害怕?
凌宛殊进了七皇子府,却并没有进韶华楼,而是住进了天禧阁。听说是七殿下对韶华楼留下了心理阴影,想起不堪回首的那段调包计,故而将韶华楼封锁,不准任何人接近。
凌宛殊心里便得意起来,傻子终究只是傻子,调包计就算用得再好,也是不能以假乱真的。她凌宛殊到底还是成了七王妃了。
夜色已深,天禧阁中灯还亮着。凌宛殊抬头冲窗外看了看,树影斑驳,冷冷清清的,今天早上殿下去相国府接她的时候还温和带笑,今夜又是他们实际的洞房花烛夜,他,不至于不来才是啊!
丫头们站在一旁,又不好劝她早点去歇息,只得陪她等着,一个个打着哈欠困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