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极度需要银子去安抚一些人,去弄清楚一些事,去追悔莫及地弥补那些犯下的天大过错,比如,娘亲的坟在哪里,比如,因她而死的佟方葬在何处,再比如,一些后事。
没有时间再多做停留了,也没有时间去流泪害怕胆怯,乔叶咬了咬唇,去了另一处店铺“妙手偶成”——楚都最大的园艺店。相同的位置,相同的伙计,只是招牌又换了,它现在的名字叫:满园春色。
到底是抵不住心里的震颤,乔叶捏紧了拳头,走进去,熟悉的掌柜抬起头来,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不由地喝道:“小丫头,一边玩去,别妨碍我们做生意!”他没有认出她来。
从前不是这样的,乔叶心想。停在柜台前,笑道:“钱掌柜,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乔凌。”声音很平静。
那掌柜猛地抬头,盯着她的脸:“乔凌?”眼眸一闪,“谁是乔凌?跟我有什么关系?开门做生意,人一走茶就凉。我只认老板,不认脸的。你快走吧。”
乔叶笑意更深了些,黑亮的眼睛如平静的湖面,顿了顿,她问道:“那,现在谁是你的老板?”
“是祁宣,祁公子。”钱掌柜道,终究是有点赧然的,他的老脸可疑地红了。
乔叶不仅不恼,反而笑了:“我知道了。”停了停,她笑道:“钱掌柜,麻烦你替我转告你老板一句话,从此以后,不论我乔凌是生是死,都没有他这个朋友。”
转身,离开。
只剩下“匠心独运”,她不曾交给任何人代为打理,可是进门却只看到一片残破。原本用来作为货物的石质雕刻品被砸得到处都是,狮子的头、门神的手、麒麟的脚混合在一起,真是好看。
进了院子里,乔叶却意外地看到了石匠师傅鲁艺,他的手艺在楚都是出了名的,她曾经以请到他而自豪与荣幸。这会儿看到他,乔叶惊得说不出话来。
鲁艺见了她,手上的刻刀停了下来,慈祥一笑:“小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不问什么身份什么男女,他直接就是这一句话。乔叶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听鲁艺说明了情况,原来是佟方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家人和亲族找上了门,将店铺给砸了,另外的那些伙计听说死了人,纷纷散了。
乔叶点点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如今已经麻木了。
“鲁师傅,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佟方的事情我也很……”乔叶顿了顿低下头去,抬头却已经换了笑容:“鲁师傅,我只剩下这间店铺还值一点银子,你替我送给佟方的父母吧,不管他们是卖还是做些营生,都随他们。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佟方做的了。”她欠佟方的,是一条命。
鲁艺点了点头,见乔叶转身要走,他喊道:“小公子,倘若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不要自己硬撑着。老夫活了大半辈子,知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槛。去找你相信的人吧,信任这个东西很奇妙,你信,它就存在。你不信,它就幻灭。”
乔叶停住脚,是这样吗?你信,它就存在?
无处可去了,在城中转了很久,没有想到脚步最后停下来的地方竟是这里——
簇新的匾额,高高的门楼,威武的石狮子,守门的冰冷侍卫。
清逸王府。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乔叶有些迟疑。那样欺骗他,那样利用他,那样任性妄为,那样不可理喻,他,怎么会原谅她?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她就该去试一试。
于是,轻轻挪着步子,走到石狮子前,没有上台阶就被冰冷的长枪制止住了:“什么人!竟敢擅闯清逸王府!”
乔叶脚步顿住,这里,什么时候守备如此森严了?从前,根本不会有人拿长枪剑戟指着她。
从前,从前,多少个从前……
毕竟是来求人的,她冲那守卫笑道:“麻烦你进去告诉楚慕一声,就说我……”
“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小王爷的名讳!”那守卫打断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凶神恶煞:“小王爷何等尊贵的身份,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你是什么人?”
乔叶被问住了,笑容尽收,眼眸哀伤,她是什么人?
是啊,她是什么人呢?
相国府的傻小姐凌乔叶已经死了,死在了昨夜的一场大火之中。“天下无美”被封,“珠光宝气”、“妙手偶成”易主,世上再没有无美公子其人了。
那么她,是谁?
静默了许久,再抬头时,她唇边已经噙了笑意,浅浅的,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笑并不能直达眼底。她的声音轻轻的:“抱歉,是我逾矩了。”
再没有别的话了,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远。
乔叶,你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最真实的现实。
清逸王府前的守卫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重新站好,不再说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架马车远远朝清逸王府驶了过来,车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马车的帘子是灰色的,很厚,垂下来,一丝风都吹不进车厢里去。这架马车很奇怪,前面有车厢,后面却是车斗,又长又大,既能拉货,又能载人。
守卫警惕地盯着马车。
那赶车的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小厮,五官清秀,年纪不大,脸上笑嘻嘻的。他一扯缰绳停了下来,跳下马车,轻轻拍了拍骏马的屁股转到后面的车斗处去,掀开落了一层雪的草垫,看了看,点点头,笑了。
这才拍了拍手走上前去,俯身作揖道:“小的元宝,是从云城来的,受我家城主所托,给小王爷送来几坛子槐花酿,还请几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
守卫将此事报与苍堇知道时,苍堇便请那元宝进了府,还差下人将那十几坛子的槐花酿搬进了酒窖。她向来做事有分寸,不论是老王爷或是小王爷,对她都十分放心,因此,虽然表面是个美丽温婉的弱女子,却是清逸王府人人公认的第一总管。
“元宝,我家小主子不在,不知道云城的表少爷有让你带什么话吗?”苍堇为那小厮准备了些吃的,他在吃,她坐在一旁随意地问道。
元宝面上笑嘻嘻的,完全是孩童心性,将食物咽下去,喝了一口汤,才道:“我家城主倒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说等小王爷什么时候空了就回云城看看去,到时候陪小王爷喝个痛快。城主这些日子染了些风寒,不便出门,就没有来楚都了,让小的来送槐花酿,顺便见见世面,嘿嘿。”
苍堇点头,温婉一笑:“表少爷真是挂心了,染了风寒还不忘给我家小主子送槐花酿。元宝,不如你就在这楚都多住几天吧,如你所说,见见世面,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不,不,咳咳……”元宝吃呛了,连连摆手,猛地灌了一大口汤才止住,喉头梗了梗,道:“刚刚是小的说笑呢!哪里能多住几天。城主病了,需要一味药引子,大夫说只有楚都才有,小的急着去抓了好带回去呢!”
“原来是这样。”苍堇笑了:“那,也不能多留你了。你吃饱了歇一歇,我让人带你去抓药,争取在城门关上之前出城去吧。”
“恩恩!”元宝一边吃一边点头,模样很是憨厚。
苍堇站起身来,往朱颜湖走去,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摘星楼,眉头蹙起。主子已经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了,看来老爷子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见守门的侍卫还没有下去,苍堇停下脚步,睨着他:“还有什么事吗?”
侍卫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本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需要向总管汇报,只是小人有些奇怪罢了。一个时辰之前,来了一个小丫头,说是要找小王爷。小人听她直呼小王爷的名讳便呵斥了她几句,问她是什么人。结果,她不仅不回答,反而自顾自走了。小人后来想,莫不是跟小王爷十分熟悉的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报与总管知道的好。”
苍堇听完,樱唇微张,低低呼了一声:“糟了。”
转身,疾步朝摘星楼而去,留下那守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摘星楼,顾名思义,高耸入云,手可摘星。然而,这里比之射影楼的微弱光亮却又不同,这座可称为佛塔的建筑,不论哪一间屋子都没有设窗户,只要唯一的入口一旦关上,什么光亮都无法透进来。外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窥视其中的秘密。
摘星楼共九九八十一层,楚慕所在的位置,在它的第七七四十九层。周围暗黑无一点光亮,他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眼眸紧闭,纹丝不动。
七七四十九,是思过之数。他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可是,他唯一心有不甘的,不过是费了诸多心机仍旧和她擦身而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