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复又执杯去敬云凤弦、凤源、帝顺与古奕霖。四人尽饮杯中酒。
琥珀这才漫举玉杯,明眸婉转,望定了性德:“这位公子为何立而不坐?”
风紫辉只是淡然望向云凤弦:“我只是她的侍卫,自然该站。”
又来了,云凤弦在心中叹口气,翻个白眼。
琥珀微微一怔,复又又是一笑,道:“在我这画舫之中,只有宾主之分,并无上下之别。公子既是我的客人,若是不坐,必是弃我粗鄙了。”
云凤弦也适时扭过头,对着风紫辉横眉竖眼,大有对他不满,要扑过来砍人的气势。
风紫辉也不说话,接过琥珀的酒一饮而尽,奉还酒杯,即入席坐下。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看琥珀一回,这绝色佳人,倒似被他当做草芥一般。
这等慢待佳人,早叫别的惜香怜玉之人看得恼怒起来。琥珀倒不生气,只是微愣一下,反倒更加认认真真看了风紫辉一眼,一时竟没有移步走开。
有人耐不住性子,大声说:“琥珀姑娘岂可厚此薄彼,莫不是姐儿爱俏,见着美少年,眼中就把咱们全都看低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不由一僵。
琥珀虽是风尘中人,却从无人如此轻慢于她,山海湖城里的达官贵人大多对她恭敬,何曾被人当做最低等的妓女,这般语出轻浮。不但船上一众丫鬟面带怒气,就连其他几位客人也都不免怒视那一语犯众怒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锦缎浑身上下,凡可佩珠挂玉之处,无一幸免,俱皆牵牵挂挂地垂落下来。身材肥大如猪,眼神轻浮浅薄。
云凤弦心中叹气,想不到这等绝世佳人,这等出众人物,请上船来共欢的,竟还有这样的客人。
站在那肥大男子身旁的一个年轻公子忙打圆场:“各位,我来介绍,这位成公子,就是礼部尚书成大人的独子,闲游经过此处,来府衙拜见家父,家父命我陪伴成公子在这里游玩。大家以后,多多亲近。”
听这语气,此人竟是山海湖城知府宣相权之子。倒也怪不得他能领着成大公子上了琥珀的船。
纵是名妓,终身在乐籍受官府节制管辖,风尘中名声再高,仍须垂眉低首做些妥协,便是那与她吟风弄月,谈诗论词的所谓名士高官,又哪一个真在心中敬重于她,不过彼此附庸些风雅罢了。
云凤弦往四下一看,什么武林大豪的独子,什么当朝首富的爱孙,原本怒气冲冲要为美人出头,此刻还不是垂眉敛首地不说话。
和道盟要与朝廷处好关系,盐行生意更得罪不起高官,谁去平白招惹这样的仇家?
云凤弦心中为琥珀感到难过,不免拿眼瞪着成大公子,心中努力回忆礼部尚书的样子,据说能力过人,深得云昱风信任。不过,纵然有才,若德行也和儿子一般,只怕于国家也不是幸事。
想到这里,云凤弦从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出了一声。
好在这时大家注意力都在琥珀身上,除了凤源微微侧首,似有心似无意地看了云凤弦一眼,倒也没有别人发觉。
那位成公子犹自目注琥珀,不肯转一下眼神,根本不曾发现,一瞬间别人对他露出的敌意,纵然发现了,想必他自恃身分贵重,也并不放在心上。
琥珀轻轻举步,来到成大公子面前,裣衽做礼:“本想一一敬酒,不料慢待了公子,就此赔罪,还望公子海量包容。”
成公子喜上眉梢,身子往前一倾,双手去扶。
琥珀不着痕迹地往后微退,让他扶了个空。
成公子犹自双目盯着琥珀,色眯眯地道:“不要紧,琥珀姑娘艳名我如雷贯耳,刚才看了姑娘跳舞,而今姑娘再唱几首小曲来听,什么得罪的事也都不必再计较了。”
纵是琥珀的修养再好,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这人竟将她当普通歌女看待,若是不理,得罪权贵,吃亏的是她;若是听从,琥珀清华之名尽毁。她身在风尘,之所以旁人不敢轻侮,皆是她自尊自重,刻意摆出高华气派,先一步震慑人心,才能经年自保,若是知道她叫一如此伧俗之人羞辱,别的男人少不了要依样学样。更何况,纵虚与委蛇,用一两首歌儿应付过去,只怕到后来,这男人越发无理胡闹,说不定要迫她当众唱十八摸这等伧俗曲子。
琥珀正自为难,却听一声大笑,竟是云凤弦拍案而起,道:“唱歌啊!我最拿手,不如我唱几首,大家来听听。”
其他船上宾客一起用不屑的眼光望着云凤弦。这年头,居然有人当着歌舞双绝的琥珀,自称歌儿唱得好。
云凤弦却仿佛在兴头上,挽起袖子叉起腰:“各位,怎么样,赏脸听几首?”
那位成公子翻着白眼,瞪向云凤弦:“我要听的是琥珀姑娘的歌,哪里要你在此呱噪?”
云凤弦笑道:“这位公子,你就不知道了,若说别的,我不如琥珀姑娘,若说到唱歌,还真没什么人比得过我。我肚子里歌儿可多了,调子又新奇有趣,更有一条,旁人不能相比,我能编歌,指着什么,我都能即时唱出词来,这本事你们可没见过吧!”
在场没人把他的话当真,那成公子满脸恶意地望着他:“既是如此,你就以猪为题,唱一首歌来好了。”
在场有人失笑,有人皱眉,有人冷眼看热闹,倒不相信,还有什么人唱得出猪的歌来。
偏云凤弦眼也不眨一下,开口就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伤风时的你,还挂着鼻涕扭扭。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刚开始唱的时候,还有人面带不屑,可听他的歌词之后……
古奕霖、凤源,还有琥珀都是知乐之人,凝望云凤弦的眼神都带出深思。
众人从开始的惊奇,变成后来的有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时候,看到云凤弦也是一边唱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望着成公子。
顺着云凤弦的眼神,看看王公子那肥大如猪的身材,再听云凤弦笑吟吟,一口一个猪的唱,不免更加绝倒,什么风范、气度、修养都不要了,笑得东倒西歪。
只有陪着成公子的那位宣公子,脸上时青时黄,阵红阵绿得有些难看。
成公子本人开始也只是听着有趣,可是看大家笑得太过火,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太怪异,低下头,看看自己肥得有些过分的身子,耳旁正好听到云凤弦唱到那句:“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立时醒悟过来,怒吼一声,壮得像座小山的身子猛然站起,直扑向云凤弦。
云凤弦尖叫一声,抱头逃窜,一会儿跑东,一会儿逃西。那位成公子艰难地移着小山般的身子,在有限的船舱中追赶。众人躲闪不迭,姑娘们惊呼连连,桌案全被推倒掀翻,美酒佳肴洒落一地。
偏云凤弦跑得轻轻巧巧,脸不红气不喘。那位肥大的成公子,却不免三步一滑,五步一跤,三下两下,就沾了满身的油痕污渍。可怜他平时有大堆下人前呼后拥,可这回凭剑花笺上画舫,无笺者不能进入,就连打人这种事,也只好请他自己亲力亲为,偏这种对身体、力量、灵敏的要求都非常高的体力活,对他来说,实实在在是太勉强了,三下两下,便已气喘吁吁,有心要停下来不追了,偏云凤弦一边逃,一边还高唱着他的猪之歌,越唱声音越是大,气得他再次不顾死活地扑上去,却浑然不知道已经追到舱门处,往前猛扑,身子失去平衡,直往外跌。
云凤弦惊慌地连叫:“成公子。”伸手就来拉他。
可云凤弦明明是拉他的手,接触到他身体后却转化为猛力一推,居然化为一股巨力,让他横跃过三级台阶,在尖叫声中,直接掠过船头,跌进湖中去。
一直目瞪口呆注视着事件发展的宣公子这才大叫了一声,直冲出去,站在船头大叫:“救人,快救人。”
前方他的船上早下来几个壮汉,折腾半天,终于把肥肥大大的成公子拖上船,却也只剩半条命,神智不清,陷入晕迷了。
宣公子脸色铁青,伸手指着云凤弦:“你好大胆子,竟这样胡作非为?”
“我做了什么?”云凤弦无辜得像只纯洁的小白兔:“他叫我唱歌我就唱,他追我打我,我也不还手只是躲,他要跌出去,我不是还努力拉他吗?谁叫他太胖,我拉不住呢?”
宣公子一跺足一甩袖:“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他,可你们也不想想他的身分,他再无礼,毕竟只是客人,过一两天就走,何苦结冤结仇,得罪京中高官。你这样肆意胡闹,叫我如何自处?若不追究你,他又岂能放过我们父子?”
他这话说得倒也中肯,想来画舫里的贵客也都不是只会忍气吞声的小人物,不过想着,这人再嚣张,也是过一两日即去,何苦结冤仇,连带得罪山海湖城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