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看了一会儿书,睡意渐渐涌上来,趁四下无人,准备趴在桌子上打个盹。
梦中,有一个少年长身玉立,执一枚竹笛,在满山的杜鹃花海中,闭眼吹奏着曲子。
花瓣轻落在少年的肩头和发梢,衬得墨般的长发颜色越发浓烈。少年与杜鹃花雨,像是青春年少最艳丽的诗篇。
“笛子仙……。”荀香喃喃出声。
“咳咳咳!”有人在一旁轻咳。
荀香皱起眉头,转向另一边。
有人轻轻地推她,带来一种香草的气息。
“烦死了!”荀香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睁开眼睛。
梦里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俨然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玉树,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冲她微笑。
她的怒气“噗”地一声,被灭得一干二净。
“表哥!”
萧沐昀走过来,柔声道,“姨母说你在花园里。我远远看见,以为在用功,没想到是睡着了。”声音里隐有嘲笑之意。
凤都的人常说,萧沐昀是大佑皇朝的第一雅士。无论是与之说话,或是相处,都极为惬意舒服。荀香暗想,若是天天能跟表哥在一起,别说是背《论语》,哪怕是吟诗作对她也愿意。
荀香上前挽着萧沐昀的手臂,撒娇一般地说,“表哥,我们一个月没有见了呢。”
萧沐昀笑着叹气,“上次皇上宴请群臣,臣不是跟太子妃打过招呼么?看来太子妃贵人事忙,早就把臣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表哥!”荀香跺了跺脚,“你再说什么太子妃啊,臣啊的,我就生气了!”
萧沐昀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荀香的额前轻敲了一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知道你这些日子以来不好过。”
荀香立刻变得垂头丧气,“唉,别提了!如果知道回了京城就要入宫,那我还不如就呆在边关算了。好歹想去哪就能去哪,不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人会勉强。”
“我记得第一次领香儿逛凤都的大街时,香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说‘凤都比边关好得太多啦,这辈子都不要再回边关去!’”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斜着上身,学着荀香当时的模样。一身严谨的官服,硬是多出了几分文人的风流来。
“不许嘲笑我!否则,我就把你的丑事告诉姨娘!”
“请太子妃高抬贵手!”
“你还叫!”
“哈哈哈哈。”
荀香和萧沐昀并肩坐在花园里聊天,她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一说给萧沐昀听,有时被萧沐昀逗乐,也会哈哈大笑。从前,他们一个在凤都,一个在边关,但每个月总能通上一次信。有时,萧沐昀还会随着父亲到边关走一走,顺便带上荀香,沿着丝绸之路,到中原以外的各国游历。而荀香但凡随着老爹回凤都,也都会去萧府拜访,给萧沐昀带些边关的特产。
在将军府和尚书府所有人的眼里,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荀香心里也喜欢萧沐昀。但她不知道这种喜欢,跟男女之间的喜欢一样不一样。她只觉得跟表哥在一起,整个人很轻松快乐,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自己,而不用去理会世俗的眼光。不过她也很清楚,表哥是凤都第一公子,是雅士,要金枝玉叶来配。她这样的粗枝大叶,还是配一些普通人就好。
正说到一件儿时的趣事,绿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小姐,太子驾到!”
荀香一听,把刚刚扔进嘴里的花生猛地吞了下去。花生卡在喉咙里面,堵得她几乎断气。她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去够桌子上的水,还是萧沐昀眼疾手快,猛地拍了几下她的背,才没造成她被一粒花生噎死的惨剧。
萧沐昀笑道,“香儿,太子殿下驾到,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他他他……他不是很忙吗?”
“是很忙。”左手边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荀香循声看过去,见淳于翌和爹娘都在,众人的目光皆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低头,见自己还挽着萧沐昀的手臂,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立刻大惊失色,连忙跳起来,一边拍掉身上的花生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太太太子,我我……。”
荀梦龙瞪了她一眼,站出来打圆场,“殿下莫要见怪,香儿自小便与昀儿亲厚,两个人像亲兄妹一般。”
萧沐昀也连忙说,“殿下请不要误会。臣与太子妃只是兄妹之情。”
淳于翌迟迟不说话,在场的众人都有些紧张。荀香本来低着头,壮着胆子偷偷地看了淳于翌一眼,发现他轻轻勾着嘴角,好像在笑?嫁进宫这一个月,他们不常见面,就算在读书殿碰见了,也是各做各的事情。前天她大着胆子跑去读书殿搅了他跟少傅的正事,提出要回家。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还耐心教她论语,放她回家。
这样算起来,其实太子殿下,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大将军和诸位无须多虑,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值得误会的事情。”淳于翌走过来,轻轻牵起荀香的手,“天色不早了,随我回宫吧?”
“啊?”荀香不知是被淳于翌的语气惊吓到了,还是被他的动作惊吓到了,或者两者兼有,导致她石化一般站在原地。
淳于翌却用一种了然的口气说,“是跟萧大人还没有叙完旧?没关系,我陪你。萧大人请坐,其他人都各自去忙吧。”
荀香扭头看了看正默默退开的众人,内心在嘶吼,留下来!留下来!又向正坐下来的萧沐昀投过去一个求救的眼神,表哥,太子疯了!萧沐昀抿嘴微笑,低头不语。
淳于翌和萧沐昀天南海北地聊天,从天文聊到地理,从中原聊到遥远的国度,可谓相谈甚欢。期间,淳于翌的手一直握着荀香的手,他手心微微的热量,像一只小手,不断地抓挠着荀香的心。太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是被皇上骂傻了吗?还是喝错药了?一个月没讲过几句话的陌生人,突然表现得这么亲热,好像他们很熟一样。拜托!她实在是惶恐不安那!
淳于翌忽然说,“我知道萧大人文采卓然,不禁忆起上次太子妃在行酒令时做的一首词,不知道你可知晓?”
“略有耳闻。”萧沐昀看了荀香一眼。
“不知道对太子妃的这首酒令,你有什么看法?我很想听听你的赏析。”
荀香默默地看了淳于翌一眼,发现他的表情异常认真,一点都不像是故意刁难人,倒像是很诚恳地向萧沐昀讨教一样。但连荀香本人都知道那首词做的有多么差强人意,就算萧沐昀再厉害,也不可能锦上添花。
萧沐昀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低头略略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对淳于翌说,“容臣先失陪一下。”
荀香不明所以,只看见萧沐昀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棵树下,踮脚摘了一枚树叶。淳于翌在她身边说,“看看你惊才绝世的表哥,能不能帮你个忙。”
“什么忙?”
淳于翌摇了摇头,只看着萧沐昀的方向,没有继续往下说。
萧沐昀返回来,俯身说,“接下来,是臣给这首词做的赏析,请殿下赐教。”说着,便把树叶的一边放进嘴里,轻轻地吹奏起来。
朝中人皆知,凤都有三大贵公子。为首的萧沐昀有个雅号“玉笛公子”,可见其在音律方面的造诣,但甚少有人真正听过他的笛声。幼年时的荀香,叫萧沐昀笛子仙,因为他们初见时,萧沐昀恰是坐在山林间,似随意地吹奏起一只乐曲。那时,整个山林安静极了,飞禽走兽竞皆俯首帖耳,乖乖地围坐在他的身边。那样的情景只要见过,便一生都不会忘记。
此时萧沐昀吹的曲子,曲调清冷,曲音悠远,让人一下子联想起塞外漠北之风。眼前好像铺陈出一副画面,一个满身盔甲的将士,仰头对着圆月,流下了热泪。他的身前是浩淼的沙漠,身后是边关孤城。荀香默默地把自己做的词再念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了一层更深的意思。
这首曲子传遍了整个将军府,下人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静静地聆听。他们中有人跟着荀梦龙在边关出生入死,又一道卸甲归田,回想过往十数年,竟是潸然泪下。连前堂中的荀梦龙亦是错愕非常,觉察时,已有一滴清泪,沿着脸颊落下。
一曲完毕,萧沐昀把叶子拿开,看着淳于翌。淳于翌愣了一下,随即“啪啪”地鼓起掌来。他原先觉得“玉笛公子”不过是徒有虚名。但怎么会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一首精妙的曲子?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这样的曲子居然没有借助任何的乐器,仅仅凭一片叶子就吹奏了出来。那首被皇宫众人引为笑柄的词,就像附在了这首曲子上的魂,如何也不觉得粗鄙了。好一个玉笛公子!淳于翌由衷地赞赏着。
荀香大叫了一声,“表哥,你太棒了!笛子仙就是笛子仙,难怪当初见你的时候,百兽都匍匐在你脚边!”
萧沐昀有些哭笑不得,迅速地看了一眼淳于翌,转而对荀香说,“太子妃,不要取笑臣了。您若是喜欢这曲子,过两天我制了乐谱,派人送给您。”
淳于翌举了下手,“如果方便,也给我一份。”
“当然。”
淳于翌抬头看了看天色,把荀香拉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宫了。”荀香还有些不乐意,淳于翌补充道,“出宫之前,炎贵妃派人找过我,说她要在申时来东宫见你。再耽搁下去,你就有麻烦了!”
荀香一听到炎贵妃,想起上次宴饮时她那极为难缠的个性,顿时没了心情,乖乖地跟着淳于翌一起往前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