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知道自己被恩准回家之后,让随嫁宫女绿珠狠狠地掐了自己几下,好证实不是在做梦。
但太子妃回娘家,是宫里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情。
先是禁军编制了百人的护卫队,而后是少府监准备仪仗和凤辇的事情。
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一天也就轰轰烈烈地过去了。
荀香独自坐在东宫的门前,双手托着下巴,忽然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以前在边关纵马驰骋的时候,没有觉得自由有多了不起。现如今,她觉得自己连宫墙上那叽叽喳喳的小鸟儿都不如。
宫门口有两个小宫女正在争抢什么东西,没注意到荀香。待注意的时候,大惊失色,纷纷跪下行礼,“太子妃!”
她们抢的那个东西翩翩然地落在荀香的脚边,荀香拾起来一看,是一副仕女逗猫图。画上的仕女体态盈满,眉眼妩媚,而猫的模样也是活灵活现,像要从纸间跃出来般。
画的落款是绣宁。
荀香叹了口气,把画递还给宫女,“拿着吧。”
宫女千恩万谢地走了。
荀香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太阳,天幕都变成靛蓝色,她才拍了拍裙子起身往回走。路上听到东宫的侧花园里很热闹,便顺道拐过去看了看。
宫女们正在张灯结彩,花园里拉了好几条红绳,每条红绳上都挂着数目不等的彩灯。每盏彩灯的下面悬挂着一张纸片,看起来像是上元节的猜灯谜游戏。
太子良娣李绣宁,正伏在一张大桌子上写字,宫女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说,“娘娘要出什么样的谜语,可不要太难猜呀!”
李绣宁温婉一笑,披风帽檐上那白色的绒球衬托着她的肌肤更显莹白,“你们这些古灵精怪的丫头,简单的谜题肯定难不倒你们。我的奖赏,可没有那么好拿哟。”
“娘娘是我们凤都有名的大才女,奴婢们这点小聪明算得了什么!姐妹们说是不是呀!”宫女们哄闹起来。李绣宁勾了勾嘴角,继续趴在大桌子上优雅地写字。
在荀香的印象里,李绣宁就是那种真正的大家闺秀。容貌秀丽,举止端庄,才高八斗。就算在皇帝和挑剔的炎贵妃那儿,也丝毫没有什么破绽。上次皇帝宴请群臣,荀香行酒令之后,大臣的女眷们皆是捧腹大笑,而等到李绣宁开口,则整个游园廊都是称赞的声音。说实话,李绣宁做的那个诗荀香并没听懂,但炎贵妃当时的表情……怎么形容呢?算是很欣赏吧。
荀香不想走过去扫了宫女们的兴致,又独自看了一会儿,便折回小路回自己的宫殿了。
荀香住的瑶华宫是东宫各处离太子的承乾宫最远的一处地方。大婚的第二天,顺喜分宫殿的时候,东宫的女眷齐聚到花园里头看热闹。当听到荀香住的是瑶华宫,而不是离太子最近的倾樱阁时,众女眷的表情那是相当的精彩。太子良媛徐又菱甚至还当场笑了出来。
荀香记得当时还背了好久东宫的品阶,太子妃之下是良娣,良娣设一人。良娣之下是良媛,良媛设两人。底下还有承徽,昭训,奉仪等等,因为如今太子的东宫里头有名分的就三个人,她也就没往下记。
绿珠早已经在瑶华宫宫前等荀香,等到掌灯时分,才看到荀香的影子。她是荀香从将军府带过来的陪嫁丫头,比荀香略长两岁,对荀香一直都忠心耿耿。
“小姐,你去哪儿了?叫奴婢一顿好找。”
“去看了一会儿小鸟。”荀香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四周,“绿珠,今天宫里怎么这么安静?”
绿珠尽量说得满不在乎,“听说宜兰宫的那位主子在花园里头搞灯谜会,还弄了些花样,小丫头们都想去,奴婢也就没拦着。”
“哦,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了。有时候真羡慕李良娣啊,长得漂亮,又有才气,人缘又好。这个太子妃分明就应该她来做嘛……。”荀香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绿珠一把捂住嘴巴,低声道,“小姐!在宫里可不比将军府,小心祸从口出啊!现在东宫里的眼睛都盯着咱们呢!”
荀香点了点头,绿珠才松开手。
“小姐,明天回家就能看见老爷夫人了,说不定表少爷也会来!”
荀香高兴道,“表哥明天也会去将军府吗?”
“恩。刚刚老爷派人从宫外传的信,千真万确。”
“太好了!今晚的洗澡水一定要多撒点玫瑰花瓣……对了绿珠,你说我明天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呢?凌云髻好不好?”荀香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走进宫里,早就把什么李良娣啊,灯谜会的事情抛诸脑后。
绿珠站在殿门外,看着荀香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真是极单纯的性子。这样的性子,怎么在皇宫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她回头看了看花园里隐约的灯火,长叹一声,人家的战书都下到家门口来了,自家小姐还浑然不知呢。
第二日,天气晴好,太子妃出宫回门。
将军府到皇宫,其实不到半盏茶的脚程。荀香要是自己走,眼睛一眨也就到了。可偏偏要守宫里的规矩,坐什么太子妃的凤辇,摇啊晃啊,她都快晕了,才到家。
荀梦龙和一家老小在府门口候了一上午。看到凤辇过来,立刻下跪迎接。
荀香扶着绿珠踏下凤辇,看到自家老爹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儿,刚想过去扶,却被绿珠掐住手臂,不能动弹。
“臣荀梦龙,恭迎太子妃娘娘。”
“老爹,你快起来!”荀香只能挥了挥手。
荀梦龙站起来,抬手道,“太子妃里面请。”
荀香自小长在军营里,向来都是唯老爹的军令是从。老爹说东她就往东,说站着她不敢趴着。这头一次被老爹行了这么大的礼,她实在是很不适应,犹豫了一会儿,被绿珠从背后轻推了一下,才接着往前走。
等到了内堂,没有外人之后,荀香才肆无忌惮地扑到于氏怀里,“娘,我都快死了!”
于氏是荀梦龙的续弦,一直未有生养,待荀香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伸手抱住荀香,摸了摸她的脸,“乖女儿,快给娘看看,啧啧,瘦了好大一圈!”
“娘,你不知道那皇宫有多可怕,太子成天逼着我读书默写,我就差上吊自杀了!”
荀梦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虎目扫过来,“堂堂太子妃,成天死不死地挂在嘴边,成何体统!难怪太子殿下要逼你读书。你看看上次宴会的时候,你行的那个酒令?简直狗屁不通!”
荀香一向怕老爹,吐了吐舌头没说话。倒是于氏没好气地说,“老爷,你还敢数落香儿?自小香儿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枪的,还不是老爷你默许的?好好的女孩儿家,不在家里读书识字,学琴棋书画,偏偏被老爷你带着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这会儿怎么倒怪起她来了?”
荀梦龙被堵的没话说,哼了一声,坐在红木椅子上。
荀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爹你别生气嘛,这几天我已经很努力了……。”
荀梦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周岁的时候抓阄就抓了一把匕首,注定不是当读书人的命!对了,太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荀香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吃起来,“臭……太子殿下很忙的,皇帝老……皇上每天都抓着他跟群臣议事。议事完还要去上书房跟皇上聊天,聊完天还要回东宫听少傅讲课,哪有时间往宫外跑。不过老爹,为什么你们都说太子很笨啊?我跟他相处了几天,完全不像啊!”
荀梦龙没好气地说,“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太子资质愚钝,这是公认的!他说话晚,到了七八岁走路还会摔倒。另外脑袋不灵光,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功课全班最差。若他生母不是皇后,恐怕根本当不了太子。”
“哇,他这么差还敢整天逼着我读书?!”荀香愤愤不平地说。可转念一想,不对啊,前天在读书殿,那本《论语》经他讲解之后,格外通俗易懂了呢。这是一个笨蛋能做到的事情么?!
于氏插嘴道,“你爹老早就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你最爱吃的家常小菜。快去洗洗手,我们准备吃饭了。”
荀香高高兴兴地要去洗手,又问于氏,“娘,那个……表哥会来吗?”
于氏笑起来,“就知道你会问,刚才他派人来过了。说下了朝就尽量赶过来一起吃午饭。”
“太好咯!”荀香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嗓门大的整个府邸的人都能听见。荀梦龙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笨丫头!不过亏得她这种个性,才能在皇宫那种地方过得无忧无虑吧……
直到午饭吃完,萧沐昀也没有现身。下午,萧沐昀又派了人来将军府,说他和皇上讨论吏治,一时半会走不开。
荀香听了之后,顿时有些泄气。难得出宫一趟,看来是见不到表哥了。绿珠好言相劝,“之后宫中举办群芳宴,小姐一定能见到表少爷的……。”
“群芳宴人那么多,也不能好好说话,一点劲都没有!当初我在敦煌的时候,一到节日,每个军中就选出几个年轻力壮的,比赛摔跤,射箭或是打马球,那才有意思!”荀香坐在府中花园的凉亭里,神采飞扬地说。
绿珠无奈地转移话题,“小姐,我们难得出宫一趟,要不要给殿下带些礼物回去?”
荀香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哈?要我给他带礼物?他是堂堂太子,什么好东西没有?”
绿珠试图说服,“可是小姐送的是一片心意呀。上次徐良媛回家,给太子带了一枚香囊,太子不就很高兴么?”
荀香向天翻了个白眼,“徐良媛爱送是徐良媛的事。而且太子那只是表面装作很高兴,你见他私底下带过么?还不是带那块从西域进贡的一品和田玉?你要是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帮我想想群芳宴怎么装病躲过去吧!”
绿珠急道,“小姐!炎贵妃已经指名要你主持了,你就别想着不可能的事了。”
荀香有气无力地说,“好吧,希望这次的群芳宴别成为史上最烂的。我可不想遗臭千年。”
绿珠笑着点了点头,从背后拿出一本书来,放在荀香的面前,“小姐,既然表少爷还没来,我们就先看点书吧。”
“又是《论语》!!”
“子曰,温故而知新。”
“子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可见不能光学习,也要学会思考。”
绿珠喜出望外,一把抓住荀香的手,“小姐,您把《论语》都背下来了?”
荀香不免有些得意,“这有什么难的?会吟诗作对那是天生的,我学不来。背背书嘛,对于我来说,还是很简单的。不过背了《论语》就会吟诗作对了?就变成大家闺秀了?根本不可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