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回了瑶华宫,三两句话就把绿珠的询问给搪塞过去。绿珠虽然对荀香的话半信半疑,终究没有再追问。
夜里,荀香要休息之前,绿珠提起,“小姐,过几日弘武殿有一场比武,去看吗?”
“宫里的比试有什么好看的?肯定都是花拳绣腿。”
绿珠笑着摇了摇头,“小姐说月山将军是花拳绣腿?凤都三大公子中的‘疾风公子’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哟。”
荀香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问,“总听你们说起凤都三大公子,除了表哥,这个月山旭也是吗?”
绿珠边把荀香的发饰取下来,边说,“凤都三大公子,分别是玉笛公子,流云公子和疾风公子。玉笛公子是表少爷,疾风公子是月山将军。月山将军的身手,据说在大佑乃至全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
荀香“哦”了一声,“那流云公子是谁?”
绿珠的手顿了一下,声音轻了许多,“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绿珠悠悠地叹了口气,“流云公子,是徐尚书的儿子。”
“绿珠,你别开玩笑了。徐仲宣不是好好地活着么?”
绿珠频频摇头,拿过荀香手里的木梳,为她梳发,“流云公子徐奕宸,文武双全。论才华,大概是整个大佑,唯一不输给表少爷的男人吧。”
荀香隐隐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又记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不过,她今天是第一次知道,徐望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
荀香稍稍出了一下神,直到绿珠的另一句话飘进耳朵里,“……而且他是亓媛小姐的夫君。徐将军死的时候,他们成亲还未满半年。”
荀香惊叫道,“什么!?七元是寡妇?”怪不得,太子说到亓媛的时候欲言又止,而且她在群芳宴的时候穿得那么素白,还以为是平日里的风格,原来是在为丈夫守孝。
“小姐,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的,因为徐将军就是死在跟西凉的那场决战上。他从凤都领兵去敦煌的时候,我还在酒楼上远远地看过他呢。真是公子如玉,可惜死得太早了。”
荀香猛地站起来,电光火石间,忆起一年多以前的事情。那场跟西凉的决战,打得异常辛苦,老爹多次请求朝廷的支援。后来皇帝派了近畿守军约十万人前来敦煌,领军的将领是个极为英俊的男人。苏我河一战,本来是荀香所在的那支右翼军迎向西凉人的主力,可是当时带兵的将军受了箭伤,那个年轻英俊的将军,主动率兵顶替了右翼军,攻到了苏我河。那场战打得十分惨烈,大佑的军队遭到了西凉重兵的伏击,竟无一人活着回来。
荀香偶尔做梦,还会有关于苏我河之战的零星片段。累累的尸体,浓浓的硝烟,还有插在土石之上残破的旗帜。有时,还会梦见一个英俊清爽的笑容,她总是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人的容貌,但记得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我去!”
她一直忘记那个无名将军的姓名,原来他就叫徐奕宸。
“徐尚书和亓尚书一直不合。徐将军为了跟亓媛小姐在一起,与家中闹翻了,独自搬了出来。可没想到他们成亲才半年,竟然天人永隔,亓媛小姐真是太可怜了。”绿珠惋惜地说。
荀香沉默,低头往床边走。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说,“绿珠,我们去看比武吧。”
“小姐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荀香看了看窗外的星辰,“跟那个人和表哥齐名的男人,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弘武殿其实就是皇宫中的练武场,大殿的正中是一大块铺着厚毯子的空地,两边是排着琳琅兵器的架子。大佑的皇室虽然自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但到了淳于文越这里,倒是对武将格外地优待。
荀香为了行动方便,和绿珠偷偷打扮成普通的宫女,随着人潮,往弘武殿的方向走。
淳于翌大病初愈,手边还有一堆的政务要处理,本来准备缺席。但前天夜里,月山旭莫名其妙地派人送了一副负荆请罪的画来……他莫名地有种不安,今天还是出席了。此刻坐在弘武殿,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年多以前,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徐奕宸在十招之后输给了月山旭……没想到那场比试,竟然成了绝响。
他咳嗽了一声,顺喜连忙殷勤地把热茶端起来,“殿下,喝一口吧。”
淳于翌俯首喝茶,眼角瞥到人群中的一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一下。跳湖,翻墙,扮宫女,真是花样百出啊!看来他生病的这几日,少傅疏于管教,才会让某人有时间跑来看别人比武!
看热闹的宫女和太监人数众多,你推我搡的,把荀香和绿珠夹在中间。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人高叫了一声,“来了!”
荀香努力踮脚看去,只见四五个年轻的男子,光着上半身,由侧门进入弘武殿。他们先是向淳于翌行礼,而后走到兵器架旁边,认真地挑选各自的兵器,丝毫没有把场外攒动的人群看在眼里。
男人们精壮有力的上身,呈现出一种强健的黝黑色。汗珠从他们的肌肤上滚落,充满了灼人的阳刚之气。
殿上的宫女们不敢直视,有的背过身去,有的用手掩面,只荀香一人直愣愣地看着,还不时地发出赞赏的声音。她以前在敦煌,经常看将士之间的赤膊摔跤,纠缠激烈的时候,几乎是赤身裸、体,眼前这阵战实在算不得什么。
月山旭率先走到场中,把退至腰间的衣物随意地一绑,流露出几分霸气。他面无表情,身形又异常的高大,无形之中给人一种致命的压迫感。场边的几个男人互相推脱,迟迟没有人敢上前。
过了一会儿,月山旭拱手道,“王拓,出来!”
其它几个男子听了之后,皆是长吁一口气,把一个俊面的小将推了出来。那小将长得眉清目秀,二十几岁的年纪,不似别的武将一般粗犷。只不过长得瘦小一些,站在高大的月山旭面前,只能让人想到一句话,蚍蜉撼大树。
王拓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招招使狠。月山旭应对的很轻松,几乎没有出手,左闪右夺,像在跟他捉迷藏。他打得毫无章法,也被月山旭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态度激怒,嘴里发出一声怪叫,竟然上前抱住月山旭的腰,想要把他强行按倒。
月山旭纵然身手奇好,也没见过这种打法,手肘向下顶了一下王拓的背,王拓虽然吃痛,却不肯放开。
“打呀!打呀!”围观的众人群情高涨,一直给王拓加油打气。要知道从前看弘武殿的比武,就是看疾风公子怎么把别人打趴下。难得看见有人成功地治住了这个常胜将军,自然是兴奋。
荀香也不断地举着手呐喊,忘情时还把前面的一个个子高的小太监硬往下扯。小太监不满,回过头骂了一句,荀香却毫不在意,嘴里一直念着,“打呀!打呀!打倒那块木头!”
她的嗓门太大,连淳于翌都听见了。但淳于翌只管专心场上,装作没听见。顺喜也发现了荀香,凑到淳于翌身边问,“殿下,奴才好像看见了太子妃?”
“胡说八道。”
“是吗?”顺喜又揉了揉眼睛,“是太子妃啊。”
“你眼花,该去治治了!”
场上的月山旭用力地想要扯掉王拓的手臂,王拓却不要命了一样,死死地抱住他,还用脚不断地拌他。月山旭的下盘极稳,这样做几乎等于无用功,可他低头看见王拓极为拼命努力想要做到的模样,就松了力气,故意被他绊倒。
“我赢了?!我居然赢了!”王拓看见倒地的月山旭,一下子蹦了老高。全场都爆发出喝彩声,包括淳于翌也拍了两下掌。王拓伸出去扶地上的月山旭,激动地说,“将军承让了!”
月山旭拍了拍他的肩膀,穿好衣服走下场,比试继续。
这时,荀香身边一个长得机灵的小宫女说,“月山旭明显放水,没有意思!”
一个小太监立刻出言反驳,“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啊?是王拓将军神力,把月山将军绊倒的!”
“可笑!当年西凉,大佑,大梁,南越四国在鹰城会盟的时候,月山旭的武艺便被公推为天下之冠!一个无名小卒这么轻易就能把他绊倒?”
“切,我看你也是道听途说,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
谁料粉衣宫女如数家珍,“西凉的三皇子李绥惯使大刀,武功虽好,却有勇无谋。大梁的皇太子萧天蕴,一手君子剑传承自大梁第一剑南山真人。南越的诚王慕容雅,轻功在当今天下也是数一数二。你们大佑除了月山旭还有一个高手,就是荀梦龙。他的荀家枪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也是鲜有敌手。”
荀香不由得多看了那个小宫女两眼,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说‘你们大佑’?难道不应该是‘我们大佑’吗?”
小宫女捂了下嘴巴,也没回答荀香,就挤出人群离开了。
小将王拓成了本次比武的一匹黑马,赢了包括月山旭在内的所有人。比试结束的时候,月山旭当众宣布皇帝口谕。因为他要出使西凉,皇上便命他挑选一位新的将军副将,带领禁军守护皇宫的安全。通过这次比试,月山旭认为王拓是最合适的人选。
场边的几个将士都走到王拓的身边恭贺他连升数级,平步青云。王拓仍然还如云里雾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淳于翌坐在椅子上,低声对身旁的月山旭说,“为什么选他?”
“他的武功不是最好的,但胜在很努力。明知道不可能胜我,却还拼命一试,冲着这个精神,也能做好禁军副将这个职务。我们禁军最命苦,要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最坏的还有叛变和暴乱等等,如果没有明知不可为还要为的勇气,很容易就会被敌人击溃。”
淳于翌低笑了一声,“旭,你这算不算是抱怨?”
“实话实说而已。”月山旭朝荀香的方向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你是不是需要管一管你的太子妃了?这种地方不是后宫嫔妃应该来的。”
淳于翌按了按前额,“连你都发现了?”
“叫得那么大声,想不发现也很难。”
荀香和绿珠本打算在人群退场之前先偷偷溜走。可是顺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站在她们身后,挡住了去路。等弘武殿里的人都走干净,只剩下荀香,绿珠,淳于翌和月山旭等几个人之后,淳于翌终于开口说话,“太子妃,你近来好像很闲?”
荀香努力整理出一个笑容,转身回答道,“太子好巧!我只是刚好路过……。”
淳于翌上下打量她,“路过用得着穿成这样?而且你在弘武殿路过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从比武开始一直路过到结束。”
荀香索性大方承认,“没错!我就是假扮成宫女来看比武了!我也想知道传说中的‘疾风公子’究竟有多厉害!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传说都是骗人的!”
淳于翌的嘴角抽了一下,看向月山旭。月山旭的整张脸就像一个大冰块,眼神更像是两个冰窟,他冷冷地说,“让太子妃失望了。”
“没事没事!我爹说了,很多人都是沽名钓誉。你还年轻,以后好好努力就是了!”
“……。”月山旭第一次知道无言以对是什么感觉。
淳于翌觉得再听下去,自己刚刚好的头疼脑热就会有死灰复燃的征兆,起身扶着顺喜说,“我们回宫。”
绿珠适时地推了荀香一下,荀香便一下子跌到了淳于翌的面前,堪堪地停住。淳于翌侧头看着她,“你还有什么事?”
“我……。”荀香的袖子里正躺着萧沐昀托人送进宫来的偏方,可她不知道要怎么给他。
淳于翌见她无话可说,扶着顺喜,刚要往宫外走,荀香忽然觉着一张纸到他面前,大气都不带喘地说,“这里是一张能够调节身体治愈受寒的土方子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吃了几贴这个药之后就没事了我看你今天没事本来不打算给你的可是想了想还是给你比较好下次要是再不舒服可以配一副来吃吃很快就会好的!”
荀香一口气说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一直低着头,看到淳于翌没有动,手上的方子却也纹丝不动。她抬起头来,见淳于翌默默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想要把方子收回来。自己果然是太冒失了么?人家堂堂太子,一群御医围着转,怎么会看得起这种土方子?自己真是瞎操心。
就在她把手收回来的那一瞬,淳于翌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把方子拿走,收进了怀中。而后是几不可闻近乎羞涩的一声,“谢谢。”
“不……不客气。”
“三日后在读书殿,考你《孟子》。若是能答对十道题,我便带你出宫去永川。”
荀香下意思地“哦”了一声,又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抓住淳于翌的手臂,“太子!永川的温泉行宫?我们要出宫吗?!”
“考核过关了才行。”
“永川啊!大佑北边的温泉之乡!我想去,想去!”
淳于翌看着几乎要乐得飞起来的荀香,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迅速地板起脸,“好好背《孟子》。”
“太棒了,我要把十八处名汤泉都泡个遍!还要准备干粮,准备衣物,我真是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
淳于翌恼怒道,“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正在转圈圈的荀香猛地停下来,“嗯?你说什么了?”
淳于翌闭了下眼睛,拳头的骨节啪啪作响。他明明可以一个人去永川散心的,或者带李绣宁去,甚至带徐又菱都比带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好!但是他就跟鬼上身一样,在接到那张药方的同一时刻,就把此次出宫的随行人员加上了眼前的这个疯丫头。
“太子妃,我最后提醒你一遍,三日后读书殿,考《孟子》!”说完,不待荀香再说话,便拂袖离去。
淳于翌一直走到御花园的九曲廊,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旭,你还要鬼鬼祟祟地跟多久?”
月山旭从回廊的旁边走出来,淳于翌的随从连忙向他行礼。他们走了这么久,完全都没有发现月山将军就跟在身后,太子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月山旭说,“太子,我不相信你了。”
淳于翌挑了挑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记得前几日有人跟我说,与太子妃绝无私情。”
顺喜撇了撇嘴,心里念到,鬼才信咧!
“我有说错吗?”淳于翌嘴硬。
“永川的温泉行宫,只有皇帝和太子才有资格去。而陪同皇帝和太子出行的女人,历来的传统,都一定是最受宠的妃子吧?你这不是等同于告诉全天下,你喜欢的人是谁?”
淳于翌愣了一下,好像忽然之间找到了自己鬼使神差要那个丫头同行的原因。他,喜欢她?
月山旭侧头看着淳于翌,一副我早就知道,你别再费力隐瞒了的表情。
淳于翌随意挥了挥手,“跟绣宁约了下棋,先走一步!”
月山旭看着淳于翌的背影,轻摇了摇头,真是口是心非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