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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伪币制造者(8)

当管理员告诉他需要十生丁的寄存费时,他确实惊慌不已。他连一个苏都没有了。他该怎么办?手提箱已经放在柜台上了。只要略示犹豫,就会露出破绽——他原来没钱。但魔鬼在旁看守他,当柏纳伸手从口袋到袋中摸索,装做惊奇的时候,魔鬼把一张五十生丁的票子塞到他手上,这是他不知多久以前忘在背心口袋里的。柏纳交给管理员。他一丝激动都没有显露。他提起手提箱,用最单纯的、诚实的态度把四十生丁放回口袋。天啊!他多热!现在他去什么地方?他的腿开始发软,手提箱显得沉重。他拿了手提箱之后怎么办?他突然想起他没有钥匙。不行!不行!一定不行!他不能把锁弄坏;好像魔鬼,他不是小偷!但只要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就好了。他的胳臂疼了,他在透汗了。他站了一下,把他的重担放在人行道上。当然他是全心全意的想要物归原主,但他想先看看内

容。他试着按一按那锁……噢!奇迹!两片贝壳开了,吐出了珍珠——个皮夹子,而皮

夹子又吐出了一叠钞票。柏纳抓住珍珠,合起了贝壳。

现在,他有退路了——快!旅社。他知道附近的阿姆斯特丹街有一家。他饿得要死了。但在坐在餐桌之前,他一定得把手提箱放好。侍者为他拿上楼去。他跟在后面,三层,一条甬道,一扇把他的宝藏锁起来的门。他又下楼。

坐在桌子前面,对着一块牛排,柏纳不敢检査皮夹子。“你不知道谁会在看你。”可是他的左手却在口袋里抚弄着它。

“怎么叫艾杜瓦明白我不是小偷——这倒是困难的所在。艾杜瓦是怎么样的人呢?手提包或许会透露一点消息。很吸引人——这是确定了的。可是有很多吸引人的人,碰到实际的玩笑却完全没有肚量。如果他以为自己的手提包被偷掉,那再看到它当然会高兴。如果他这个人还有一点通情达理,就会感谢我把手提箱拿给他。我会很容易引起他的兴趣。让我赶快把甜点吃完,然后上楼了解情况。现在付账,再加一笔让侍者神魂颠倒的小费。”

一两分钟以后他又回到他的房间。

“好啦,手提箱,跟你聊聊天!一套晨装,我想我穿着会太大了一点。质料好,格调高。内衣、盥洗用具。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会把这些东西统统还给他。但证明我不是小偷的是我对这些纸的兴趣比其他的东西高得多。我们就从这个看起吧。”

这是艾杜瓦把洛拉那封忧郁的信夹在其中的笔记本。它的前面几页我们已经看过了;接下来的一则如下。

艾杜瓦日记:乔治?莫林涅

11月1日一两个星期以前……

——没有立即把它记下来是一项错误。与其说是我没有时间,不如说我心里仍旧填满洛拉——或者,更正确的说,我不希望让我的思绪从她身上分散;再者,我不想把任何偶然的事情记在这里,而且,那时我并不认为我要说的这件事会有任何下文,或者,像别人所说,会有任何结果;不管怎样吧,我自己是不肯承认它能有什么结果的,而就是为了要证明这件偶然的事不重要,我才限制自己,不让自己把它记在口记上。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要企图否认它是白费的——现在我思绪的磁石是奥利维,我的思潮都汇集向他,如果不把他计算在内,我就对自己既不能做得当的解释,也不能做正确的了解。

今天上午,我去出版商柏痕那里,看我一本旧书的新版校样。回来时,由于天晴气爽,我在码头区徘徊流连,打算到吃午饭的时间再走。

在要去王尼叶饭店之前不久,我在一个旧书摊前停步。吸引我的与其说是旧书,不如说是一个小学童,大约13岁,他在屋外的书架上翻来翻去,而门口坐在一张灯心草垫椅子上的店员则利眼监视。我装做看书,实际上则用余光看那学童。他的外套已经磨得露了线,袖子太短,露出里面的袖子。侧面的口袋张着,不过里面是空的;有一个衣角已经破了。我想这件外套一定已经对他的几个哥哥尽过力,而他的哥哥和他一定常把许多许多东西塞进口袋。我也想到,他的母亲不是太疏忽就是太忙,没有功夫缝补。但正在这时,那学童转身过来一些,我看到他另一边口袋用黑粗线缝过。我似乎听到母亲的告诫:“口袋里不能塞两本,你会把外套弄坏,你的口袋又撕了。下一次,我告诉你,我不缝了。看看你这个样子!”我可怜的母亲就常对我讲这样的话,而我也像他一样都没有听进去。外套解开了,我的眼睛被一个装饰品吸引庄,是段缎带,或者说,是一段黄色的玫瑰花饰,系在他里面一件上衣的扣洞上。我把这些细节写下来是为了写作的训练,也正是为了我讨厌写它们。

椅子上那个人被叫进店铺里,他在里面不过一秒钟,但已足够让那男孩把他手上的书塞进口袋,然后他立即开始又瞧着书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但是他很不自在,他抬头,看到我在看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无论如何,他认为我可能看到了他,他可能并不十分确定,但在他的不确定之中,他丧失了他的信心,脸红了,做出一种显得完全自在的样子,但结果却相反,正好表露了他的极度困窘。我眼睛不离他。他把偷来的书从口袋掏出来,又塞回口袋,走了几步,从内口袋掏出一个可怜的小皮夹子,装做找钱,做了个鬼脸,像在戏台上似的,对着我,像是在说:“妈的!不够!”同时还搀着一点惊奇,“怪!我本来以为够的!”整个的都夸张了一点,就像演员怕人家不懂似的。最后,在我目光的压力下,我几乎可以这样说,他又走回原先放书的地方,把书再从口袋抽出来,这次是毅然决然的了,放回书架上。他做得是如此自然,以至没有引起店员的任何注意。然后那男孩又抬起头来,希望这一次总可以把我摆脱了。但完全没那回事;我的视线还是落在他身上,就像那监视该隐?的眼睛一样——只不过我的眼是笑眼。我决心跟他说话,但要等他离开书摊,但是他仍旧扎根似的站在书架前,而我了解到,只要我看着他,他是一定不肯挪开的。所以,就像在抢壁角游戏时,诱猎物移换位置一样,我走开了一点,好像我已经看够了。他立刻开步向他自己的方向走了,但是他还没走到露天的地方,我就追上了他。

“那本书是什么?”我出其不意的问,而同时尽量让我的声音和表情充满善意。

他正面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我觉得他的猜疑消退了。或许,他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秀气,但眼睛多迷人啊!我看到种种的情感在它们的深处波荡,就像溪底的水草。

“是一本阿尔及利亚指南。但是太贵了。我没那么有钱。”

“多少?”

“两法郎半。”

“一样,如果你没看到我,你还是早就把它塞进口袋里了。”

那小家伙愤恼的动了动。他用极俗鄙的声音说:

“哼,决没那回事!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小偷?”他的话是那么有信心,以至于我差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我觉得如果我坚持下去,我会失去他。我从口袋里掏出三个硬帀来:

“好吧!去把它买下来。我等你。”

两分钟以后他回来了,一边翻着他贪婪的书页。我从他手上接过来。是一本1871年的老指南。

“这有什么用?”还给他的时候我说。“太旧了。没用了。”

他说有——再者,新的太贵,而且这上面的地图巳经够好了。我不打算引述他的话,因为,除去了他说话时那特有的粗鄙音调,只是文字会完全失去它的味道。有趣的是,他的话并非不带一点优美的。

这个插曲必须化简。要在读者的心中造成精确的印象,并不在冗长的细描,而在得当的地方的两三点。为了这个,我认为最好是让那男孩自己讲故事,他的观点比我的更有意义。我对他的关怀既使他受宠若惊,又使他不自在。但我目光的重量使他的念头略略有点偏离他原来的方向。一个人,当他的人格还过于稚嫩,还太年轻,不能完全的意识到自己,就会采取一种姿态,以庇让自己。没有比观察成形期的人更困难了。你只能侧面看他——看他的侧影。

那小伙子突然说他最喜欢的是地理!我猜在这种喜好的背后,掩藏着一种流浪的本能。

“你想去那些地方吗?”我问。

“我?”他回答,耸耸肩。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在家里不快乐。我问他是不是跟父母住。“是。”他跟他们处得好吗?他相当温吞的说好。他怕他的话泄露了什么,又补充道:

“为什么问这个?”

“噢,不为什么我回答,然后,碰了碰他衣扣洞上的黄锻带,说:“这是什么?”

“缎带。不会看吗?”

我的问题显然激恼了他。他兀然的、几乎是仇恨的、嘲讽而侮慢的——我绝没有想到他能有这种音调,而这音调使我厌恶了——:

“我说……你常常来弄学童吗?”

然后,当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他把胳膊下的书包打开了,把他买得的东西塞进去。我看到里面。是教科书,还有一两本笔记本,统统用蓝纸包着。我拿了一本出来,是历史课本。它的小主人用大写字母把名字写在上面。我的心跳了一下,原来是我的外甥。

乔治?莫林涅

(柏纳的心也一跳,整个故事开始让他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在《伪币制造者》中,若要代表我的那个角色既跟他姐姐相处得好而又不认得她的孩子,我觉得是困难的。我——向觉得窜改事实就极其困难。即使更改一个人头发的颜色,我都觉得是欺骗,因为这必定削减了事实的真实面貌。一切都是互相交织的,使我总觉得生活中的种种事实都如此的互相依存,以至于我似乎觉得你不可能改变其一而不致改变全局的。然而我几乎难以解释,这男孩的母亲是我的同父异母姐,是我父亲的前妻之女,而在我父母活着的时候,我从没有见过她,我们开始接触是在他们去世后为了遗产的事……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少的,而我为了避免轻率,我看不出还能伪造什么别的情节。

我知道我的同父异母姐有三个儿子,我见过最大的——个医科学生——但就是连他,我

也只看过一眼,那时正值他遭到结核病威胁而不得不綴学,到南部去疗养。当我去看宝琳的时候,另外两个都不在家,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一定是最小的。我没有表露任何惊奇,只是在知道他要回家吃午饭时突然跟他告辞,跳上一辆计程车,以便在他之先到达乡村圣母街。我料想在这个时辰,宝琳一定会留我吃饭——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从柏痕那里带出一本我的作品,打定主意送给她,当做我出乎意料的造访的借口。

这是我第一次在宝琳家吃饭。我畏避我的姐夫是不对的。我几乎难以相信他是非常杰出的法学家,但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尽量不谈他的本行,我也尽量不谈我的本行,因此我们处得不错。

当然,当我到达以后,对于刚才的事我是绝口不提的。

“我盼望这次能有机会让我认识认识我的外甥们当宝琳说过要我在她家吃午饭后我说。“因为还有两个我连看都没看过。”

“奥利维会晚一点她说:“他有一堂课,我们先吃。但是我听到乔治进来了,我去叫他。”她走到邻间的门“乔治,”她说:“来向你舅舅问好。”

那男孩过来,伸出手。我亲了他……孩子的善于掩饰让我吃惊——他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你甚至会以为他认不得我。他只是深深的脸红了,但他母亲一定以为那是因为不好意思。我认为他由于刚才的“侦探”事件而现在有些尴尬,因为他几乎立刻离开,回到另一间去——餐室,而据我了解,这是吃饭的时间以外孩子们作功课的地方。然而,不久,当他父亲走进这间房,他又过来,趁我们要去餐室吃饭的空间,没让他父母看见,抓住我的手。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表示友善,心里高兴,可是,不对!当我要握他的手时他打开了我的手,塞了一张显然是刚刚写的小字条在里面,又把我的手指卷起来,紧紧的攥了攥。不用说,我跟他搭配得好,我把那小字条放进口袋,一直等到饭后我才有机会拿出来。内容如下:

“如果你告诉我父母书的事,我就(‘他把“憎恨你”三个字划掉)说是你怂恿的。”

页底又写着:

“我每天上午十点放学。”

昨天由于来访而打断。他的谈话造成了相当的骚扰。

对的话做了很长的一段反省。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但我把《伪币制造者》的计划向他做了相当详尽的解说。他的忠告总是可敬的,因为他的观点跟我的不同。他怕我的作品会过于做作,我会为了我脑子里的影子而让真实的题材流失。在这个关头使我不自在的是感到生活(我的生活)跟我的作品分手了,我的作品离开了我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对他说这个。到现在为止——这是对的——我的喜好,我的感觉,感情,我个人的经验都做了我作品的饲料,在我最用心的句子中,我仍旧可以感到我的心跳。但自此以后,我所想与我所感觉的事物之间却断了线。而我怀疑,这阻碍了我的心的、使它不能说它自己的障碍,是否也就是那驱使我的作品走入抽象与做作的原因。在我反省这一点的时候,阿波罗与戴芙尼的寓言故事在我脑中闪现:我想,用同一个拥抱既抓住月桂又抓住自己所爱的对象的人是幸福的。

我跟乔治见面的情况写得这么长,以至于当奥利维出场的时候我不得不中止。我所以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要说奥利维,可是我却只在讲乔治。但是现在,当我要讲奥利维时,我了解到我所以这样缓慢,只是为了延迟这个时间的到来。当我第一天看到他,当他那天在饭桌坐下,在我的第一眼中——或者,在他的第一眼中——我感到他的眼神把我完全摄住了,我的生命不再任由我自己做主。

宝琳一再要我常去看她。她热切的希望我对她的儿子们感到兴趣。她让我明白,他们的父亲对孩子了解得太少。我跟她谈话越多,越觉得她可爱。我想不通我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再去看她。孩子们是在天主教的教养中长大,但她自己则还记得她早年的基督教教养,而尽管她在我母亲来到我们家时就离开,我却还发现我们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她把孩子送到洛拉的父母开的膳宿学校,而这个地方我也寄宿过许久。这所学校(一半学校,一半宿舍)是由老阿戴斯先生(我父亲的朋友)创办的,到现在也还是校长。虽然他的事业是从牧师开始,但他觉得得以自傲的是他的学校始终免于倾向任何教派——在我上学的那个时期甚至有土耳其学生。

宝琳说文桑从疗养院寄来了好消息:他几乎完全康复了。她说,她写信对他说到我,并说她希望我更认识他一些,因为我只看过他一眼而已。她对她的长子寄望很大。家里节衣缩食,只为他不久能够自立——也就是说让他能有给病人看病的房间。不过目前她才把他们的小公寓腾出一间来给他,让奥利维与乔治到楼下正巧空出来的一间去住。最大的关键在于文桑的身体状况不会让他非放弃住院医师的职位不行。

说真的,我对文桑没什么兴趣,而如果我跟他母亲说他,那也只是为了让她高兴,然后更能多谈谈奥利维。至于乔治,他畏避我,我跟他说话他几乎不答,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他也总用难以描述的猜疑看我。他似乎不能原谅我不到学校外面等他——或者,不能原谅他自己向我表示了愿意接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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