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奥利维的时候也不多。当我去拜访他母亲,我不敢走进我知道他在做功课的房间,如果我偶然遇见他,我是那么拙笨与羞怯以至找不出话来跟他说,而这使我如此不快乐,以至我宁愿当我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去看他母亲。
艾杜瓦日记:洛拉的婚礼
11月2日——跟杜维叶谈了很久。我们在洛拉父母家见到,当我告辞的时候他也告辞,跟我一起走过卢森堡公园。他在准备一篇论渥兹华斯的论文,但他的几句话就使我觉得他没有掌握住渥兹华斯的诗的要点。他不如选但尼生。杜维叶不晓得哪里没接好——有点不贴切,有点头脑简单,有点轻信。不管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他总是把表面的当做就是事实。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除了表面的东西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我知道他对我说:“你跟洛拉是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应该有点嫉妒。但是我又不能。相反的,关于你,她说的样样都使我更了解她,也使我想成为你的朋友。有一天我问她,你会不会因为我娶她而憎恨我。她说,正好相反,因为是你劝她嫁给我的。(我真的相信他这话是照实说的。)我倒该谢你,而且我希望你不至以为这有什么好笑,因为我是至为真诚的,”他勉强笑了一下,但声音是颤抖的,眼中含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觉得我的感动比应当的程度低得多,不能回应他情感的流溢。他一定觉得我有点铁石心肠,但是他剌恼了我。不过,当他伸手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尽量温暖的握住。这种一边用情多一边用情少的场合总是令人痛苦的。无疑他以为他会得到我的同情。如果他更敏锐一些,他就会觉得他被骗了,但我看出,他已经被两种情感填满了,一是因他自己的高贵而感恩,一是确信已经引起了我的共鸣。至于我,我什么也没说,而由于我的沉默或许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又补充说:“我寄望把她带到剑桥去,免得她有机会做于我不利的比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尽量不去会意,或许他想让我表示抗议。但这只会让我们又陷入泥淖。他是那种永远忍受不了沉默的羞怯者!这种人觉得必须用夸张的愿望来填满这些沉默的片刻——过后则会对你说:“我一直是对你敞开的呀!”见他们的鬼去!但重要的与其说是自己敞开,不如说是让别人敞开。他应当认清,他的敞开TF是让我不能敞开的原因。
但若说我不能做他的朋友,至少我认为他可以做洛拉的好丈夫,因为在实际上,我责备他的地力正是他的好处所在。我们接下去又谈到剑桥,我答应将来去看他们。
是什么荒唐的需要使洛拉对他谈到我?
女人心中那种对于奉献的需求是何等令人赞叹!照例,她们所爱的男人只是一种衣架,让她们挂住她们的爱。洛拉移植得何等成功!我了解她该嫁杜维叶,我是最先劝她的人之一。但是我有权盼望她略表悲怨。
手头上有几篇评论我的书的文章。它们最愿意承认我据有的素质正是我憎厌的那一些。把这个旧货出版是对的吗?它跟我目前在意的东西没有任何呼应。但也只是目前我认为它不。我并不那么认为我变了,itD是认为我开始认识自己。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我总另需要一个人来做感光板显影剂?我的这本书是因洛拉而结晶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允许它做我现在的肖像。
一种由同情而产生的涧察力,使我们得以洞察先机——这是我们不可得而有之的吗?缠绕着明日之心灵的是什么问题?我渴望写作,就是为了这些问题。向仍未成形的好奇心灵提供食物,去满足尚未界定的需求,致使今日的儿童在明日惊奇于我发现了他们的道路。
奥利维是如此好奇,我是多么高兴,这样急切地想满足对往日的探求……
有时我想他惟一感兴趣的是诗。而当我通过他的眼睛重读我们的诗人们的作品时,我感到不被心智所引导却被艺术的情感所引导的人是多么的少啊。奇怪的是,当奥斯卡?莫林涅把奥利维的诗拿给我看时,我劝那孩子要任他自己被语言所引导,而不要强迫它们屈月艮。而现在,从这种观点学得教训的却似乎是我。
到今天为止,我所写过的一切东西是何等的理路明晰!明晰得令人沮丧,厌倦,明晰得可笑!
11月5日——婚礼过了。在圣母街的一所小教堂举行,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了。魏德尔——阿戴斯全家参加。洛拉的袓父,父母,两个姐妹,弟弟,另外还有一大群叔伯娘舅,姑婶舅母和堂表兄弟姐妹。杜维叶的家族由三个穿深黑丧服姑母代表(如果她们是天主教,一定会去当修女了)。她们三个都住在一起,而杜维叶在他父母去世之后也跟她们同住。阿载斯的学生们坐在边座。教堂的其他位置则坐满了两家的朋友。我的位置靠近门口,从那里,我可以看到我姐姐与奥利维?乔治,我想是跟他的同学坐在边座。老拉?柏厚在弹风琴。他的脸苍老了,但比以前更优雅,更高贵——尽管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他在听我们钢琴课时那种富于感染性的火性与精神。我们的眼睛相遇,而他的微笑中含着那么深的悲伤,以致我决心不跟他说话不走。有人走动,把宝琳旁边的位置空出来了,奥利维立刻向我示意,同时把他母亲推开一些,好让我可以坐在他旁边,然后他把我的手握住,握了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那么友善。牧师无止无休的演说时间,他都闭着眼睛,因此我得以长长的看了他一阵,他像拿不勒斯美术馆屮沉睡的牧羊人的浮雕——我的书桌上就有这浮雕的照片。如果不是他的手在抖,我也会以为他睡着了。他的手在我手中颤抖着,像被捉到的小鸟。
那老牧师认为追述阿载斯家的家族史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从祖父开始说起,这个祖父在战前是他在斯特拉斯堡的同学,后来在神学院又是同窗。他用了一句非常复杂的,我以为永远说不完的句子说,他的这个朋友,在做了校长之后,虽然把自己奉献给教育工作,却从没有离开他的教师职。接下来到下一代了。再接下来他用同样富有教训意义的a吻介绍杜维叶家族,尽管他对他们知道得似乎并不太多,他情感的丰富弥补了他演说术的不足,我听到有几个人在擤鼻涕了。我很想知道奥利维怎么想,奥利维是受天主教教养长大的,新教的宗教仪式对他来说必定是新颍的。而这也可能是他第一次到这座小教堂来。我所拥有的那种特别的“设身处地”的能力使我感到他人的情感,像是我自己的一样,这种能力,就好像强迫我进入了奥利维的情感中——我想像着他正在经历的情感;虽然他的眼睛是闭起来的,或者,正由于闭起来,我觉得我,正像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光秃秃的四壁,那射在会众身上空洞而寒冷的光线,那以白墙为背景的宣道坛的无情的轮廓,线条的削直,支持侧廊柱子的僵直,整个这座僵硬而无色的建筑的精神,那样这人的缺乏优美感,那种不肯妥协的缺乏弹性,以及它那过度的节俭。只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它,我才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些……我突然发现我在想我的宗教觉醒和我最初的宗教热,想到洛拉和主日学校,我们惯于在那里见面,我们两个都是那里的导生,我们那把我们内在一切不纯之物都烧毁的热,以及凭着这热以求分别何者属于高特何者属于另一边时的无能为力。然后我开始懊痛奥利维从不懂得早年这种感官的饥饿——这饥饿驱使灵魂经历的危险远比外观上严重得多——懊痛他的往事同我的不一样,但由于他跟这一切都相距那么远,便帮助了我自己,使我逃离了它。我热烈地握住那留在我手中的手,但这时他突然撤开了。他睁开眼看我,然后,带着捣蛋的微笑——这使他眉间异常的沉重减轻了一些——他依向我,小声说——而正在这时,那牧师提醒所有的基督徒要尽义务,并对新婚夫妇大加告诫与劝勉~—: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我是天主教徒。”
他的一切都吸引我——使我觉得奇妙。
在乐器收藏室的门口,我遇到了老拉柏厚。他略带感伤却没有任何责备的说:“你差不多把我忘了吧,我想。”
我提了一些东忙西忙的事作为这么久没有去看他的借口,并答应后天去。我想劝他跟我一起参加阿载斯一家在婚礼后举行的招待会,但是他说他情绪非常低落,怕遇到太多他应当讲话又不愿意讲话的人。
宝琳跟乔治走了,留下奥利维给我。
“我把他交给你照顾,”她笑着说,但奥利维似乎恼怒了,转开脸去。
他把我拉到街道上。“我不知道你跟阿载斯家这么熟。”
当我告诉他我在那里寄宿了两年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你怎么可能会独自去住呢——随便什么别的地方?”
“那里方便,”我含糊的回答,因为我说不出那时洛拉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为了有她为伴,我可以忍受最坏的环境。
“你在这样的洞里不会窒息吗?”由于我没有回答,他说:“至于我嘛,我也想不通我怎么会受得了——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我会在那里……但是我只是个半宿生。就这个也太够了。”
我对他解释他外祖父和那“洞”长久的友谊,而他母亲所以选这个地方无疑是由于这个渊源。
“噢,好嘛他说。“我没有可以做比较的机会,不过我敢说所有这些填鸭子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而且,从别人的话里,我可以猜出来,别的地方可能更糟。如果不是为了弥补我生病的缺课时间,我根本不会去那里。现在嘛,我有很久一段时间是只为了阿芒才去的。”
原来洛拉这个弟弟是他的同学。我告诉奥利维,我几乎不认识他。
“可是他是他们家里最聪明最有趣的人。”
“那是说他是让你最感兴趣的人。”
“不止,不止,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非常不凡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到他屋里去看他。我希望他不会怕跟你讲话。”
我们走到了膳宿学校。
魏德尔——阿载斯家用比较便宜的茶点来代替传统的婚礼早餐。魏德尔牧师的接待室和书房为客人打开了。牧师太太私人的小起居室只准密友进入,为了避免过挤,它与接待室之间的门锁上了——因而当客人问阿芒怎么样到他母亲房去的时候,他回答道:“从烟囱!”
屋子里充满了人,热气窒闷,除了几个“教学当局的人士”,几个杜维叶的同事以外,到席的全是新教徒。清教的气息是特别的。在天主教徒或犹太教徒的集会上,那气息也同样强烈,甚至更令人窒息;但在天主教徒中,你会发现有一种自我欣赏,在犹太教徒中则有一种自我蔑视,可是新教徒却两者都极难做到;如果说犹太教徒的鼻子太长,则新教徒的是打瘪了,这是毫无问题的。我自己呢,却并不经常察觉到它特有的性质——那种无法形容的崇高,天国似的,而又愚蠢的东西。
屋子的一头放了一张台子,当餐具架用。洛拉的姐姐拉琪儿和妹妹萨拉,正由几位年轻的女友帮忙来分送茶点……
洛拉一看到我,便把我拉进她父亲的书房,那里巳经有不少人。我们在窗口的斜面墙边找到了庇护地,可以聊天而不至于被人听见。往日,我们曾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写在窗棂上。
“过来看,还在,”她说。“我想谁也不会注意到。那时候你多大?”
在名字下面,我们写上了日期。我算了算说:
“二十八。”
“我十六。十年前了。”
这并不是适合唤起往日回忆的时刻,我试图转变话题,而她则总是带着一种不自在的
坚持把话又拉回来,然后突然间,就像她怕动情起来,问我记不记得斯屈洛维洛?
斯屈洛维洛那时是个自立的膳宿生,是她父母最伤脑筋的人物。照理他该上课,但当人问他上什么,或打算准备参加什么考试时,他总是不在意地说:
“我换着念。”
最初别人都装做把他的怠慢看成开玩笑,想显得不那么刻板的样子,而他呢,也陪他们大笑一阵,但他的笑不久就越来越刺耳了,他的话也越来越不逊,我也从不能了解为什么牧师可以忍受这样的人膳宿——除非是为了钱,或者是由于他对斯屈洛维洛具有半是慈爱半是怜悯之心,甚至远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有一天能说服他——我是说让他改变宗教信仰。我也不懂斯屈洛维洛为什么非住在这里不行,因为他可以随便到任何地方去,因为他显然并不像我一样有情感的因素在,或许正是因为他跟牧师过不去而产生的乐趣才让他留下来吧!牧师很不会防卫自己,每次都一败涂地。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他问爸爸,当他布道的时候,道袍里面是不是还穿着外套?”
“记得,当然。他那样有涵义的问,以致你可怜的父亲很受不了。是在吃饭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
“爸爸很不智的说,他的道袍很薄,如果不穿外套怕会受凉。”
“那斯屈洛维洛现出一副何等为他难过的神情!他又在你爸爸话还没完的时候如何逼人的说,当然那‘完全无所谓’,只不过当你父亲布道比手划脚的时候,外套的袖子会在道袍袖子里荡,对会众造成相当不幸的效果。”
“这以后的一次布道,可怜的爸爸从头到尾,胳膊都粘在身上不动,以致他的演说效果点也发挥不出来。”
“接下来那个星期天,他回家来的时候重伤风,因为他把外套脱掉了。噢!还有讨论福音书中那不结果子的树和无花果树的事……‘我不是果树。我结的是树荫。MonsieurdePasteur〔牧师先生〕,我给你的是荫凉。”
“他这句话也是在吃饭的时候说的。”
“当然,除了吃饭的时候就见不到他。”
“而且他的口气也是那么可恶。就是因为这个,外祖父把他赶了出去。你记得他怎么突然站起来吗?——他原来一直鼻子伸在盘子里,可是现在他霍的站起来,胳膊伸得长长的指着门吼道:“出去!”
“他看起来好巨大——吓人,他怒不可遏。我真的相信斯屈洛维洛害怕了。”
“他把餐巾往桌子上一丢,出去了。他没有给我们钱就走了,以后我们也再没看到过他。”
“不晓得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怜的外公!”洛拉感伤的说。“那天我是多么佩服他!他非常喜欢你,你知道。你应当到他的小书房去看看他。我保证你会让他非常快乐的。”
我把这些立即写下来,因为我由经验得知,在到隔了一点时间之后,要重拾谈话的语调是多么困难。但从这时开始我的注意分散了,因为看到了奥利维——尽管离我有一段距
离。而从洛拉把我拉到她父亲的书房之后,我政再没看到他了。他的眼睛是闪亮的,脸特别有活力D后来我听说萨拉因为怂恿他连喝了六杯香槟而大为得意;阿芒也一样喝了那么多。他们两个现在跟着萨拉和一个与她同龄的、在他们那里住了二年多的英国女孩后面,从一群人到另一群人的追逐她们。最后萨拉与她的朋友离开这间屋子,从开着的门我看到那两个男孩在她们后面街上楼去。这时,我也正要离开这间屋子了,但洛拉向我挪近了一点,这样说:
“等一下,艾杜瓦,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沉重。“我可能很久看不到你。我希望你说……我希望知道我还能不能把你当……朋友。
我从没有像这时那样想拥抱她——但我还是只温和而急促的吻了一下她的手,一边低声道:“天塌下来都可以。”然后,为了掩蔽我感到涌进眼眶的泪,匆匆去找奥利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