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家了,比往常迟了一小时。再迟一点,她就要被暴雨淋湿了。不过,她是不会考虑这些的。”米兰达对简说,“要是,她不穿上那件新衣服,步他爸爸跳舞学校的后尘,完全像表演那样摆动她的遮阳伞,她也不会弄出所有其他这些邪恶的事情来。简,现在我是最年长的,我想说说我该说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听,你可以进厨房去,等我说完了再回来。就站在这儿,丽贝卡,我有话对你说。没有得到许可,在上学日,你擅自穿上那件好的新衣服,是怎么回事?”
“中午,我是想问你的,但是你不在家,所以没法问。”丽贝卡开始回答。
“你才不会问呢!你穿上它,是因为你一人在家。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准许你穿它的。”
“我要是能肯定你不会让我穿它,我是绝对不会穿的。”丽贝卡说。尽力表示这是真实的,“但我不能肯定,但又值得冒险去穿一次。我想要是你知道,那差不多是学校里的一次真正的服装展览会,也许,你会同意让我穿上它的。”
“展览会!”米兰达轻蔑地叫道,“据我看,你自我展示得够可以的,你展览了你的遮阳伞吗?”
“遮阳伞是很可笑!”丽贝卡低头承认,“但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能有东西与这把伞相配,这把伞和粉红色的连衣裙配在一起,显得特别漂亮!埃玛·简和我表演的一段对话,是一个城市姑娘和乡村女孩的对话。而且,只是在我表演前的一刻,我才发现:城市女孩用这把伞非常好,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我一点也没弄坏我的衣服,米兰达姨妈。”
“你最坏的是行为诡秘、偷偷摸摸。”米兰达冷酷地说,“再看看你干的其他事情,你真像是被魔鬼缠住了一样!你从前面的楼梯进入你的房间,你的尾巴没有能藏住;因为你把手绢丢在楼梯上了。你卧室的纱窗没有关上,使得满屋子都是蚊子。你既没有清除没吃完的午餐,也没有把盘子拿走;并且,你没有锁侧门;从十二点半到三点钟,门都是开着的,这样任何人都可以进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丽贝卡坐在椅子上,听到上面列举的一系列罪过,心情十分沉重。她怎么能这样粗心大意呢?当她试图对这无法解释和无法辩解的罪过作点解释时,眼泪便开始涌流。
“哦,对不起!”丽贝卡有些踌躇地说,“我整理教室,所以晚了,我是一路跑回家的。我独自穿这件连衣裙,很困难,没有时间吃饭了,只匆匆吃了一口。最后一分钟,老实说,当我想到要拿走碗盘、并锁门时,我看了时钟,发现我很难赶回学校、参加排队。牧师的妻子、医生的妻子,还有学校委员会的人都在场,迟到后走进去,得我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表现不好的黑点,那该是多么糟糕!”
“不要哭号了,不要吵吵闹闹了。‘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是没有用的。”米兰达说,“行为检点一点,比忏悔十多次还强。你不是想看到给这个不是你自己家的屋子,带来尽量少的麻烦,而似乎是要看看,你到底能给我们增添多少烦恼。把那朵玫瑰花取下来,让我看看,你披肩上的小点和别针生锈的小孔。没有,没有什么,算你运气,比预想的情况要好。你戴的花和卷曲的头发、俗气的装饰、你的神态、风度,全都像你那‘女模女样的’父亲。对此,我真是无法忍受。”
丽贝卡立即把头抬了起来:“请注意,米兰达姨妈,我会尽量成为一个好孩子的。你对我说了,我很快就记住了:以后出去不能不锁门,但是我不能允许有人骂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完、完美的,可、可爱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一位父亲。你说他是‘女模女样’的人,这是很卑鄙的!”
“你竟敢如此鲁莽地顶嘴。丽贝卡,你骂我卑鄙。你父亲是个爱虚荣、愚蠢、无能的人。你可以从我、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得知。他花光了你妈妈的钱财,还留下了七个孩子让她抚养。”
“留下七个可爱的孩子,是件了不起的事。”丽贝卡抽泣着说。
“可是其他人都必须帮她抚养教育孩子。”米兰达回敬道,“现在你上楼去,穿上睡衣,上床睡觉,睡到明天早晨。你会发现衣柜上给你放了饼干、牛奶。早饭前,我不要听到你的声音。简,去把洗碗毛巾从绳子上拿来,把小屋的门关上,一阵大暴雨就要来了。”
“我认为我们已经吃够了苦头。”当简去做姐姐吩咐的事时,她平静地说,“我不经常直抒己见,米兰达,但是你不应该那样说洛伦佐。他就是他自己,不可能使他有所改变,但他是丽贝卡的父亲。而且奥里莉亚常说,他是个好丈夫。”
米兰达从未听到过关于“好印地安人”这个人所共知的说法,她脑子里想的,还是那套陈旧的东西,所以她冷酷地说:“是的,我发现死了的丈夫,通常都是好丈夫,但实情还需时常讲出来。在她的父亲未从她的心中彻底被击溃之前,这孩子一文不值。我很高兴,我刚才说了那些话。”
“我想,你是很高兴。”简鼓足了也许是一年来最大的勇气才说,“但是说不说出来都一样。米兰达,你没有礼貌,并且,这不是我们追求的目的!”
此时,一阵雷鸣声震撼着屋子,但雷声远不及简的话,像震耳欲聋的怒吼,使米兰达·索耶的耳朵、使她的良心更为震惊。
也许,毕竟一年只说一次,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丽贝卡疲倦地从后楼梯爬上去,把卧室的门关上,用那颤抖的手指,把心爱的粉红色方格花布连衣裙脱下。她的棉布手绢被她揉成了一个硬硬的圆球。在手指摸到很难扣的、从肩部到腰带之间两边的扣子时,她小心地、不时轻轻地擦湿润了的眼睛,以免咸的泪水打湿了她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得到的漂亮的衣服。她小心地把衣服抹平,把颈口的白色皱褶压平,然后将衣服放在抽屉里。想到生活的艰辛,她的抽泣声更大了。此时,一朵凋谢了的粉红色玫瑰落到了地板上,丽贝卡看着它,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就像“我快乐的一天”。没有什么更能显示她当时就是这种类型的孩子;能立即领悟到了玫瑰的象征意义,并把它同衣服一起放在抽屉里;仿佛她在把整个这段插曲、连同对悲伤的记忆,一起埋葬起来。这表现了一个孩子具有想像力的本能,其中暗含了女人情感的萌芽。
她把头发编成平常的两条辫子,脱掉她最好的鞋子(很幸运,鞋子没有引起注意)。她心里一直怀着一个明确的决心:就是要离开砖屋,回到农场去。那里不会有人张开臂膀欢迎她,——那是不可企望的。但她可以帮妈妈做家务,让汉纳到里佛巴罗来代替她。“我希望她会喜欢这样做!”她心里突然冒出要报复的念头。她坐在窗户边,一边试图想出一个计划,一边望着闪电划过山顶,望着一注一注的雨水沿着避雷针向下流淌。今天这一天,开始是多么快乐!是一个红日高升的早晨。她倚靠在窗台前学习功课,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世界,多美好的金色的早晨啊!空荡、简陋的学校小教室变成了一个女孩们的化妆室。迪尔伯恩小姐很高兴,她帮助辛普森双胞胎背诵取得了成功。她享有装饰黑板的特权,想起把烟盒上的哥伦比亚的像画下来,是多么幸福。当同学们都为她鼓掌,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时刻,多么快乐的一个下午!从埃玛·简对她说:丽贝卡·兰德尔,“你美如画”开始,她听到一个接一个的赞扬声。
她沉浸在回忆中,特别是它与埃玛·简的对话和巧妙的安排:把用树枝遮住的火炉当作长满青苔的河岸,让农村姑娘坐在岸边照看羊群。这个背景给埃玛·简一种悠闲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背诵得那么好。她慷慨地把深红色的戒指借给城里姑娘。当城里姑娘打开手中的遮阳伞,走近恐惧的牧羊女时,她想象:她是多么光彩夺目啊!她想到:米兰达姨妈要是知道她从农场邀请来的侄女,在学校取得这样大的成功,可能会是很高兴的。但是,情况不是这样,没有希望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可以取悦这位姨妈。她决意明天坐科布先生的马车到梅普尔伍德,然后从安表姐那儿回家。但,再一考虑两位姨妈很可能不让她走。那好,她现在就溜之大吉;看看是否能在科布家过一夜,第二天早晨早饭前就出发。
丽贝卡没有花很长时间去思考,更多的是觉得遗憾。所以,她穿上自己的旧衣帽和短上衣,然后把睡衣、梳子、牙刷都包裹起来,从窗户轻轻地扔下去。她的房间在左侧翼,窗户离地面的距离不大,并无危险。即使有危险,此刻也不能阻挡她往下跳的决心。上屋顶修理檐槽的人,曾在从窗户到走廊顶部、大约一半距离处的房子边墙上,钉了一个楔子。丽贝卡听到从饭厅传来的缝纫机的声音和从厨房传来的切肉的声音,知道两位姨妈都在干活。她爬出窗户,用手抓住避雷的铁条,沿着它,滑到有用的楔子上,再跳到走廊里;利用忍冬树的棚架作梯子,冒着大雨,没来得及对将来的行动作仔细安排,就飞奔到了大路上。
杰里迈亚·科布独自坐在窗前的饭桌上吃饭。“大妈”——他习惯了用这种老式的称呼,叫他的妻子——正在护理一位生病的邻居。科布太太曾是一位母亲,她的女儿躺在墓地里,墓碑上写着:“萨拉·安——杰里迈亚和萨拉。科布亲爱的、年仅十七个月的女儿。”有大妈这个称呼,总比没有好,它至少可以被当作女人有过的、最高的幸福。
雨还在下,尽管还不到五点,可天已经黑了。端着茶碟向上仰望,老人看见:门开处,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丽贝卡的脸,因流泪而肿胀,明显露出痛苦的表情。以至于片刻间,他很难辨认出她来。接着,他听到了她的问话声:“请问,我可以进来吗,科布先生?”他喊道:“哎呀!我敢肯定,这是我的小女乘客!你来看老杰里大叔,来同大叔寒暄来了,是不是?怎么啦?你淋得像只落汤鸡了。到炉子前面来,我生了火,很暖和的。我想大妈不在家,我一个人怪寂寞的,吃晚饭,生个火炉暖和些。今晚,她帮塞思·斯特劳特准备晚饭。你把打湿了的帽子挂在钉子上,把外衣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背朝火炉,自己好好烤烤。”
杰里大叔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看出这孩子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有泪痕,他的这颗大人的心,对这个孩子的烦恼,产生了同情,不管这烦恼是在什么情况下引起的。
丽贝卡笔直地站着,站了一会儿,直到杰里大叔重新坐在桌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着说:“哦!科布先生,我是从砖屋里逃出来的,我想回农场去。今晚,你能让我留下,然后用你的车,把我带到梅普尔伍德吗?我身上没有带钱,交不了车费,但以后,我会设法挣钱还你的。”
“好啦!我想,我们不用为钱的事争论了。你我之间,可以说说,但不足为外人道。”老人说,“尽管我们经常说要去南边的米尔顿,而不是向北去,不管怎样,我们还没有一起坐车去过。”
“我再也不去米尔顿了!”丽贝卡呜咽地说。
“过我这边来,把一切都告诉我。”杰里大叔劝说道,“就坐在那条矮木凳上,把所有的经过讲出来。”
丽贝卡把疼痛的头放在科布穿着土布的膝盖上,诉说她的痛苦。尽管对这个感情强烈和思想任性的孩子来说,这经历是不幸的,但她还是如实道来,没有任何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