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吃完了。这时候,海鼠精神焕发,神清气爽,声音更加洪亮,眼睛光彩熠熠,似乎看见了遥远的海上灯塔。他往杯中斟上红艳光亮的南方佳酿,身子倾向河鼠,继续侃侃而谈,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要把他从肉体到灵魂一起攫住。那双眼睛有如汹涌的北海泡沫翻飞,灰色和蓝色倏然更替,变幻不定;而酒杯中闪烁的则是炽烈的宝石红光泽,恰似南方的心脏,是为他而跳动,而他也有着足够的勇气来回应它的脉动。这两种光彩——变幻的灰色和执着的红色——征服了河鼠,紧紧的攫住了他,让他迷恋神往,却又无所适从。这两种光所折射的寂静世界远远地隐去,不复存在,而谈话仍在继续,那奇妙的谈话仍在娓娓流淌不息。这难道仅仅只是说话?它是不是有时也变幻成歌——变成水手们收起还在滴水的铁锚时唱出的号子,或者是桅索在撕裂的东北风中呼呼的巨响,或者是渔民在日落时分杏黄色的天空下拖拽渔网时唱起的民谣,或者是冈多拉或轻帆小船上传来的吉他与曼陀林弹奏的弦乐?有时候它是不是也会变成风的呼号——起初哀婉,随着风力加大而变得尖厉,再越蹿越高,变成撕心裂肺的呼啸,最后化作从满帆之侧柔风轻泻的乐声?河鼠似乎真的听到了所有这些声音,伴随着这些声音,他还听到了海鸥和海燕饥饿时的鸣叫,拍岸的海浪从容的轰响,海滩砾石的抗议之声。后来,他又听到了这谈话声,带着一颗怦然狂跳的心,他跟随着说话者在十多个海港的种种历险:打架、逃亡、汇合、战斗情谊、行侠仗义;他也跟随去海岛探宝,到静静的沉湖钓鱼,在暖融融的银色沙滩上小寐,有时候甚至一躺就是一整天。他还听海鼠讲到了深海捕鱼,一英里长的大网拉起无数银鳞闪烁的鱼儿;有时候危险会突然逼近,月黑风高的夜里海浪声惊天动地,在大雾中可能会有巨轮高大的船首悄然莅临头顶;还有欢乐的归程,绕过的海岬,开放的灯光通明的港口;还有码头上隐约可见的人群、兴高彩烈的欢呼、锚索溅水的啪啪声;还有在陡直的小街上沉重的脚步正迈向红色窗帘后面透出的温馨的灯光。
最后,在半梦半醒之间,河鼠感觉到这位冒险家已经站起身子,口里却没有停下,仍然用那双海灰色的眼睛紧紧攫着他。
“现在,我又要继续赶路了,”冒险家轻轻说道,“我还要风尘仆仆地往南走好多天呢,一直走到我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海边小城。这个小城紧贴着港口陡峭的一侧,从那里穿过黑洞洞的大门,往下一看,就可以看见一段段的石阶,上端点缀着一束束粉红色的缬草,到了尽头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水。古老的防浪墙的支柱和园环上拴着一些色彩鲜艳的小船,和我小时候爬进爬出的船只一样。鲑鱼在涨潮的的浪尖上翻跃,成群的鲭鱼来到码头和浅水区嬉戏,继而突然远游。窗前日夜都有巨轮驶过,要么是去停泊,要么驶向大海。在那里,或迟或早,总会有来自各个航海大国的船只驶进;在那里,我最中意的大船会在预定的时间抛锚泊岸。到达那里之后,我就不用赶忙了,我会东溜溜西逛逛,直到那条船进港等候我。那条船常常满载货物,吃水很深,船头第一斜桅总是对着港口。当它被牵引到主航道时,我就会顺着缆索或者乘坐小船悄无声息地上船。到了早晨,我一觉醒来,就会听到水手们的歌声、沉重的步声,绞盘转动的嘎吱声,还有锚链收起时欢快的哐当声。那时,我们会扯起三角帆和前桅帆,慢慢加速。随着岸上的白房子徐徐滑向我们身后,旅程就开始了!船先是朝海岬平稳航行,所有风帆都会扬起;一旦出港,迎风前进,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劈波斩浪,直驶南方。”
“还有你,小兄弟,你也来吧!虽说时光一去不复返,但南方依然会等着你的。听从这召唤,经历这冒险吧,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没有溜走。你只需要‘砰’地一声关上门,义无返顾地往前走,那么你就走出了旧生活,走进了新生活。将来某一天,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慢步跑回这个家,就算茶杯已干,享乐已尽,你仍然可以坐在静静的河边,自然会有一大堆美好的回忆做伴。你会轻松地追上我的,因为你年轻,而我年岁大了,脚步也慢些。一路上我会走走停停,不时会回头看看。我一定会看到你跟上来的,那时你会脚步飞快、心情轻松,整个南方都会写脸上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了,就像一只小昆虫吹着小喇叭,声音急降,突然沉寂。河鼠愣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呆望着,直到最后白色的路面上只剩下一星小斑点。
他机械地站起身来,继续收拾午餐篮,动作很谨慎,不紧不慢;然后,他又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家里,找出一些必需品和他喜爱的宝贝放进背包。他的一举一动都漫不经心,像梦游一样在屋里四处不停地走动,嘴巴正张开着,倾听着什么。后来,他把背包往后一甩,套到了肩上,接着专门又挑了一根粗壮的木棍充当旅行的拐杖,然后,脚步从容但异常坚定地跨过了门槛。正在这时,鼹鼠出现在门口了。
“嗨,你要上哪儿,河鼠?”鼹鼠抓住河鼠的胳膊,吃惊地问道。
“去南方,和大伙儿一起。”河鼠看也没看鼹鼠一眼,喃喃地说,语调平淡,像是梦呓一般。“先去海边再上海船,我要到向我发出召唤的海滨去。”
他执意往前走,虽然脚下并不匆忙,但意志坚定。鼹鼠这会儿完全警觉了,整个身子挡在河鼠的前面。他定睛看着河鼠,只见他两眼发直,闪着一种变幻莫测的灰光——这不是他这位朋友的眼神,而是别的动物的眼神。他猛地拽住河鼠,把他拖进屋里按倒在地,怎么也不松手。
河鼠拼命挣扎了好一阵子,突然间他的力气尽失,静静地躺着不动了,筋疲力尽,双眼紧闭,浑身颤抖着。鼹鼠连忙扶他站了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河鼠瘫软地坐着,一言不发,身体剧烈地抽动着,最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眼泪。鼹鼠把门关严,把背包往抽屉里一扔,锁好,回来挨着朋友在桌旁坐下,没有一句话,静静地等待这阵莫名其妙的冲动过去。慢慢地,河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是不时惊醒。口里不断地咕哝着一些荒诞离奇的胡话,着实让这位未有开化的鼹鼠百思不得其解。又过了一会儿,河鼠终于熟睡了。
尽管心里十分着急,鼹鼠还是离开了一会儿,去忙一些家务活。天快黑的时候,他回到客厅,发现河鼠还呆在那里没动,不过已经醒来了,只是显得无精打采,一声不吭,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鼹鼠飞快地瞥了河鼠一眼,欣然发现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样:乌黑发亮、十分清澈。于是他坐下来安慰河鼠,引导他把发生的事情讲出来。
可怜的河鼠尽力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对那些大多属于暗示性的东西,怎么可能用冷静的言语来表达呢?他又怎么可能把大海专门为他唱响的至今萦绕心间的歌声再现给别人呢?他又怎么可能以局外人的身份把那个航海者数不清的醉人回忆一一复制出来呢?即便是他自己,如今符咒已除,魔力不再,几个小时之前似乎还令他不惜一切奋然前往的唯一追求如今已变得缥缈。所以,他无法向鼹鼠清楚地讲述那天的所闻所想,自然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鼹鼠来说,有一点清楚无疑,就是那阵突然发作的疯狂劲儿过去了,河鼠已经清醒过来,虽然他还因为它浑身颤抖,神情恍惚。尽管如此,这会儿他对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东西毫无在意,对于预示着季节变化必然会带来的全新的日子和别样的生活的种种愉悦征兆没有丝毫兴趣。
于是,鼹鼠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谈起了正在收获的庄稼,满载丰收的马车和卖力拖车的马匹、越来越多的草垛子,还有银色的月光下散布在空旷田野里的一捆捆谷物。他还谈起了四周越来越红的苹果,越来越黑的坚果、还有果酱蜜饯和正在酿制的果汁。就这样,他漫不经心地东扯西拉,一直讲到了仲冬,讲到了那时候开心的乐趣和舒适的家中生活,这时候他已经是声声带情了。
慢慢地,河鼠坐了起来,开始接话了,他黯淡的眼神重新泛起了光泽,原先一言不发的听者的神情少了一些。
机灵的鼹鼠见状,连忙走开,拿来一支铅笔和几张半截纸片,放在朋友搁在桌上的胳膊肘旁边。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诗了,”鼹鼠说道,“今天晚上,你可以试着写写,用不着……得了,别东想西想的了。我知道,你要是写点儿什么——哪怕只是几句打油诗,都会感觉好多了。”
河鼠懒洋洋地把纸朝边上一推,善解人意的鼹鼠瞅个空子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再往屋子里偷眼一看,河鼠俨然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正专心致志写作呢。只见他时而写写画画,时而咬咬笔头。虽说他咬笔头的时候远多于写字的时间,可是鼹鼠看到自己的方法奏效了,自然是打心眼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