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感到心神不宁,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无论从哪些情景来看,夏天的壮丽景致仍然处于全盛时期。虽说田野里的绿色让位给了金黄,虽说花椒正在变得鲜红,树林里处处翻飞着黄褐片片,然而光线、暖意和色彩仍然没有丝毫衰减,完全没有一年将尽的冷寒征兆。但是,果园和树篱里历久不衰的合唱,如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不觉倦怠的表演者在随意演唱夜歌;知更鸟也开始重新展示自我;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更替离逝的感觉。布谷鸟当然已经沉默了很久,许多其它的长羽毛的朋友们几个月来一直是这道熟悉的风景和这个小社会的一部分,如今也不见踪影,似乎整个队伍正在日益减少。河鼠一直善于观察鸟类的飞行动向,现在发现鸟儿们每天都有南移的趋势。即使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都认为自己能够感受得出从头顶黑暗的天空飞掠而过的鸟儿们焦急的翅膀在扑腾拍打,遵从着紧急的呼唤。
自然的大饭店与其它饭店一样,也有自己的时令。随着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包、结账、离开,公共餐桌旁的座位每餐都在令人痛惜地减少;随着客房一套一套的关闭,地毯被卷起来了,服务员也被打发走了。那些留宿下来准备住到明年饭店重新开张的客人们,耳濡目染的是其他客人如此多的迁移和话别,如此热烈的讨论行程、路线和新住处的场面,以及伙伴一天天的减少,他们不免也受到感染。大家开始变得不安、沮丧、更容易抱怨了。为什么会这样渴望变化?为什么不像我们这样安安静静静、快快乐乐地留在这里?你们不知道这家饭店淡季时是一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们这些留下来看着这有趣的一年结束的伙伴们会怎样开心。这都是真的。毫无疑问,别的动物也都会这样回答——我们羡慕你们,或许以后哪一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安排——巴士已经到了门口,我们的时间到了。就这样他们离开了,点着头,微笑着离开了;我们会想念他们的,我们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忿忿不平的。河鼠是那类自给自足的动物,把根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谁走,他都会留下;可是他不能不注意到空气中有一种东西在流淌,不能不从骨子深处感受到它的影响。
所有的迁徙都已经在进行,这很难让人静下心来认真地做一件事。河鼠离开了河岸,这里灯心草蹿得又密又高,水流则浅浅的、缓缓的。他向田野走去,穿过一两片看上去已经干涸了的灰蒙蒙的牧场,跻身于那片广袤的麦海之中。金灿灿的波涛滚动,沙沙作响,里面充满了静悄悄的活动和低低的私语。他经常爱到这里来走走,在林立的笔直硬挺的麦秆中穿行。麦秆在他的头顶上撑着属于自己的金色天空,这片天空总是在舞动、闪耀、柔柔低语;有时候也随着拂过的风摇曳,然后猛然把头挺直,发出欢快的笑声。在这里,他还有许多小朋友,他们自成一系构成一个社会,过着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可是有朋友来访,他们总会抽出时间一起聊聊天,交换一些信息。可是今天,那些一向客气的田鼠和禾鼠似乎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们有许多在忙于挖掘地洞和隧道;其他的则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审查着小公寓的图纸和方案,这些公寓规划得合意、紧凑,坐落在靠近仓库的便利位置;有些正在拖着覆盖灰尘的行李箱和衣篓,还有些则卖力地打点着自己的财物。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燕麦、大麦、山毛榉和坚果堆放得到处都是,准备运输。
“河鼠兄来了!”他们一看到河鼠就大叫起来。“来吧,帮一把,河鼠,别站在那里闲着。”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呵?”河鼠认真地说,“你们知道,现在还不到考虑冬天住房的时候,还远着呢。”
“哦,我们知道,”一只田鼠有些怯生生地解释道。“可是赶个好的时间总是要好些,是吧?那些可怕的机器要开始在这片田野里咔嚓咔嚓地动起来了,我们还真得在这之前把所有的家具、行李、粮仓搬走。你知道,现在挖洞建房又快又好,可要是晚了,你就得什么都忍受了,况且在适合搬家之前,还有这么多事情做呢。当然,我们也知道是早了一点,可我们仅仅才刚开个头。”
“噢,可恶的开头!”河鼠说,“今天天气多好!去划划船,或者沿树篱散散步,或者到树林里野餐,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
“不了,我想今天就不了,谢谢你。”那只田鼠急忙说道。“或许,改天——等我们时间多一些的时候——”
河鼠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不想脚绊到了帽盒,倒在地上。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不雅的话。
“大家都小心点,”一只田鼠口气生硬地说,“注意脚下的路,免得伤着自己了,这样也不会忘乎所以。当心那只手提箱,河鼠。你最好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或许会有点空来接待你。”
“我看得出,你们在圣诞节之前都不会‘有空’。”河鼠生气地回击了一句,抬脚走出了麦田。
他落寞地回到了河边,这是他忠诚的永不停歇的古老河流,从来不会打点行装迁移到别的地方,也不会躲进冬天的住所。
他一眼瞥见河岸丛生的杞柳林中栖息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只、两只。这些鸟儿歇在树枝头焦躁不安,十分认真地低头讨论着什么。
“干什么?已经开始了?”河鼠说道,向他们大步走去。“急啥?我觉得可笑得很。”
“哦,我们还没有走,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第一只燕子答道,“我们只是在作一些计划,合计一下事情。你知道,只是议一议,今年飞哪条线,在哪里歇脚,等等。好玩着呢。”
“好玩?”河鼠说,“我说不出有什么好玩。你们要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要离开会想念你们的朋友,还有你们刚刚住进来的舒适的家呀。嗨,时辰一到,我毫不怀疑你们会勇敢地离开,勇敢地面对一切麻烦和困难、变化和陌生的环境,还会强装欢笑。可是要讨论这事或者想一想这事,也得等到真正必要的时候啊——”
“这你自然就不理解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我们感觉到体内有一种躁动,那是一种甜美而又不安的情绪。然后,记忆深处的事情一一重新浮现出来,就像信鸽一样,晚上在我们的梦中展翅飞翔,白天与我们一起在天空旋舞。我们迫不及待地相互探询,交流感受,就是要弄清那些感受是不是准确的。要知道,那一缕缕芳香、一阵阵声音、一串串早已淡忘了的地名,又都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潜回来了,在向我们召唤呢。”
“难道今年就不能试着不走吗?”河鼠满怀惆怅地建议道,“我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们过得开心自在。你们不知道吧,每年你们远去之后,我们在这里过得多开心啊!”
第三只燕子说:“有一年我试着留下来,当时我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了,所以大家都飞走的时候,我犹豫起来,独自留了下来。头几个星期还好,可是后来,呵,那乏味的漫漫长夜!那没有阳光、让人瑟瑟发抖的白天!空气冷冰冰、湿乎乎的,整片田野里连一只小虫都找不到。不,那没什么好的,我的勇气崩溃了,终于在一个大风呼啸的寒夜,我借着强劲的东风,振翅飞向内陆深处。雪下得很大,我得奋力飞越高山之中的一道道隘口,历经艰苦,终于胜利穿越过去。我放慢速度飞向下面湛蓝宁静的湖泊的时候,热乎乎的阳光温暖着我的脊背,那简直是一种极乐的享受,让我难以忘怀,还有,在那里吃到的第一条肥美的肉虫也让我回味至今。过去简直是一场噩梦,未来全是节日般的欢乐,那些日子,我一星期接着一星期地飞向南方,自由自在,不紧不慢,想逗留多长就逗留多久,但耳畔总是响着南方的召唤。是的,我已经得到了警告,再也没有想过不听从召唤了。”
“呵,不错,南方的召唤,南方的!”其他两只燕子也梦呓一般地尖声叫着。“南方的歌声,南方的色彩,还有那明丽的天空!呵,你还记得吗……”他们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样深情,早已忘记了旁边的河鼠。河鼠听着燕子们的呢喃,不觉心驰神往,心潮澎湃。他感觉到了,他那根休眠已久、没有被拨动的心弦,终于开始颤动了。这群南飞小鸟的闲话,他们平淡无奇毫无新意的传闻,却有着足够的力量来唤醒他狂野的新的激情,让他浑身震颤,因为这种激情而彻底震颤。要是实实在在地感受一阵那些东西,比如说南方的一缕温情脉脉的阳光的抚慰,或者一阵身临其境所体验到的芳香,那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呢?他闭上眼睛,心无杂念,任由神游,好一阵子都沉浸在梦境之中;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河水却显得阴郁冰冷,绿色的草地也灰暗无光。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个虚弱的自我,他那颗忠诚的心开始大声抗议起自己的背叛来。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他紧紧逼问小燕子,有几分妒忌。“在这么一个贫瘠乏味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你们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过,到时候会有另外一种召唤也是向我们发出的吗?”第一只燕子说道,“难道你没有想到过,茂盛的兰草、湿润的果园、昆虫云集的温暖的池塘、吃着青草的牛群、翻晒的干草、还有‘美檐堂’周围密集的农舍,所有这些都向我们发出召唤?”
第二只燕子说:“你是不是认为,你是唯一渴望再次听到布谷鸟的歌声的生物?”
“到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也会再次想家,想念这条英格兰溪流里静静地飘浮的睡莲。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暗淡、单薄、而且那样遥远。这会儿我们的血液要伴随另一种音乐起舞了。”
三只燕子又一次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起来,这一次,他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的令人心醉的话题换成了紫罗兰色的大海、黄褐色的沙地、壁虎出没的高墙。
河鼠又一次心烦意乱地走开了。他爬上小河北岸一道平缓的小坡,在那里躺下,远望南方,却只见一片丘陵地带挡住了他的视野,他的眼界到此为止,这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群山,而此前,在这屏障的后面还从来没有什么让他愿意看愿意知道的;而如今,他却带着一种全新的渴求眺望着南方,这种渴求搅动着他的心海,那一溜漫长的低低的山丘上方明静的天空,似乎在因为新的希望而律动。今天,看不见的就是一切,不知道的是生活中唯一真切的内容。远山的这一侧成了一片空白,而外侧则是一种热闹非凡、色彩斑斓的世界,他的心目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山那边的大海多美呀!蔚蓝的、跳跃的、壮丽的大海!还有阳光沐浴的海岸,海岸上散布的白色别墅与绿色的橄榄树交辉相印!多么寂静的港湾!那里云集着壮观的大船,准备驶向盛产美酒香料的紫色岛屿。那些岛屿低低地散布在恬静的海面!
他站起身来,往河边走去,可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走向那条满是灰尘的小径旁,在路边矮树篱下躺下,半个身子掩没在浓密的阴凉的乱草中,脑海里满是这条石子路,寻思着它可能会通向怎样精彩的世界,寻思着那些旅行者,他们可能都在这条路上走过;寻思着他们经历的探险和寻找的财富,说不定根本不用寻找就已经得到了呢——就在那边,山那边!
一阵脚步声传入他的耳鼓,一个疲惫赶路者的身影很快进入了眼帘。原来是一个海鼠,风尘仆仆。旅行者走到河鼠身旁时向他做了个手势致意——这手势颇有点外国做派。旅行者犹豫了片刻,很快就带着惬意的微笑走到路边,在河鼠旁边凉飕飕的草丛里坐下来,看上去有些疲倦。河鼠也不问话,好让他能喘一口气,他知道这位旅行者头脑里想着什么,他也明白动物们在肌肉放松、大脑休息的时候,常常更看重的是朋友无言的陪伴。
这位旅行者身材修长,看上去很干练,肩膀上稍稍隆起,爪子细长,眼角处皱纹密集,匀称的耳朵下方挂着两只小小的金耳环。他穿着蓝色的紧身衫,已经褪色;裤子也是蓝色的,打着补丁,而且污迹斑斑;他的行装不多,用一块蓝色的棉布方巾扎着。
陌生客休息了一阵子,发出一声轻叹,嗅了嗅空气,朝四周看了看。
“是三叶草,轻风中飘送的是三叶草的暖香味道。”陌生的旅行者说道。“听得出我们身后有奶牛在啃食着青草,还边吃边轻轻地哞哞叫着呢。听,远处还有人在收割呢。看,更远处有一缕淡青色的炊烟从农舍升起在树林上空飘荡。小河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我已经听到了黑水鸡的叫唤,而且从你的身材看得出,你是一位内河水手。这里一切都像是在沉睡,可又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你的生活真不赖,朋友,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活了,但愿你能好好享受。”
“是啊,这种生活,这就是要过的惟一一种生活。”河鼠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语气里显然没有了一贯坚定的信念。
“我并不是说一定是那样,”陌生客慎重地说道,“不过,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经历过,我懂得。正是因为我刚刚经历过——足有六个月——我才敢说这是最好的。瞧我,离开了那儿,一路跋涉,走向南方,直走得腿脚酸疼、饥肠辘辘,就是在响应那熟悉的呼唤,回到从前的生活。这种生活属于我,也不会允许我再次离开。”
“难道说,这一位也是他们一类的?”河鼠寻思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从哪儿来?”他没有胆量问这位旅行者去往哪里,似乎他很清楚答案一样。
“一个不错的小农庄,”旅行者的回答很简短。“就在那个方向。”他朝北方努了努嘴。“不管它了。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得到了我有权期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甚至还要多,于是我就走到了这里。不管怎样,非常高兴来到这里,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向前的路还很长很长,不过离我心中的目标却越来越近了。”
他的眼睛闪亮着,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似乎在倾听着某种声音,这种声音是内地田野里所没有的,却与牧场和农家小院里愉快的音乐一样真切。
“你与我们不是一类的,”河鼠说道,“也不是一个庄稼人,我甚至敢断定,你不是我们国家的。”
“不错,”陌生客回答道,“我是一个以航海为生的老鼠,是的。我最初离开的港口叫康士坦丁堡,不过,就说话方式来说,在那里我也是外来者。你听说过康士坦丁堡吗,朋友?一座美丽的城市,古老而又辉煌。你或许还听说过挪威国王西古尔德。他曾经率领六十艘大船到达那里,与随从们一起在金色和紫色相间的华盖下骑马穿街而行,连皇帝和皇后都来到他的船上参加盛宴。西古尔德返往挪威时,与他随行的许多挪威人都留了下来成为了皇帝的贴身护卫,我的一位出身在挪威的祖先也留了下来,他是与国王送给皇帝的船只一起留下来的。我们一直就是航海者,这没什么奇怪的。对我来说,我出身的城市与我往返于它和伦敦河之间的任何港口一样,都成为了我的故乡。我了解它们,它们也了解我。随便把我放在其中的哪一个码头或海滩,我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想你一定经历了很多次了不起的远航。”河鼠的兴致高涨起来了。“几个月几个月看不见陆地、供给短缺、淡水也需要配给、你与大海心灵相通,所有这类的事情你一定都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