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来到最后一道院落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他拒绝了最外围警卫室向他发出的恳切的邀请,躲过了最后一个卫兵装腔作势地请求临别前拥抱的臂膀。终于,他穿过了院子,听到大门旁的侧门在身后哐当关上,顿时焦灼的眉宇间感觉到了外面世界的清新空气。他知道自己自由了。
冒险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蟾蜍不由得飘飘然,他加快脚步,朝灯火通明的小镇走去,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得尽快离开这一带,因为他不得已装扮的那位女士在这一带算得上是一位颇受欢迎的著名人物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事儿,突然,他的注意力被小城一侧离他不远处的红绿灯光吸引住了,同时,一阵阵火车头噗嗤噗嗤排汽的声音和火车转轨时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呵哈!”他想,“真是运气!我现在最想去的就是火车站了!关键是我用不着进城就能上火车,再不用为扮演这个让人羞辱的角色而随机应变对付各种问话了。虽说都能对答如流应付过去,但对一个人的自尊心没有丝毫好处。”
于是,他来到火车站,查看火车时刻表,发现有一趟火车差不多就是开往他家方向的,而且还有半小时就要出发。“好上加好!”他说着,精神为之一振,走向售票厅去买车票。
他报上离他家最近的一个站名(他知道那个车站离以蟾宫为主要标志的村子特别近),然后下意识地把指头伸到马甲口袋处去掏钱,可是他现在穿的却是棉布长袍。这长袍一直忠诚地支持着他,却被他不屑一顾地抛忘在脑后,因而在关键时刻,使得他掏钱的意图受阻。他顿时陷入噩梦之中,拼命与这个怪异的家伙搏斗;这家伙似乎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所有用力的挣扎都变成了徒劳,而且一直嘲笑着他。在他身后排队的旅客们等得不耐烦,有的给他一些多多少少有点用的建议,有的指指点点,说一些有些严厉又有些道理的话。终于,不知怎么搞的(而且他压根儿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手突破了层层障碍,到达了目标,伸进了他的马甲口袋永远应该呆着的位置,却发现那儿不但没有钱,而且没有装钱的口袋,连有口袋的马甲都没有!
一惊之下,他回想起自己把外套和马甲都留在了监狱,一起留下的还有他的钱包、钱、钥匙、手表、火柴、铅笔盒……所有那些使生活值得享受的东西,所有那些能够使拥有许多口袋的动物——万物之灵长——与那些只会被动地到处蹦跑、毫无应付真正竞争能力的低等的单口袋动物和无口袋动物区别出来的东西。
他心神黯然,但又孤注一掷,试图蒙混过关,连忙恢复了往日的优雅派头,摆出一副兼有乡村绅士和学院学者气质的架势,说道:“听我说,我发现钱包忘在家里了。劳驾你给我一张票,明天我就派人把钱送来。这一带的人都认识我。”
售票员溜圆的眼睛盯着他和他头顶褪色的黑帽看了好一阵子,迸发出一阵大笑。“要是您经常在这里耍这种把戏”,他说,“我想,您准会在这一带出名的。现在请您站在窗口一边去,夫人。您挡住了其他旅客。”
一位老先生在后面捅了他好一会儿,这时把他一把推开,更糟糕的是,竟然还称他为好女人。这着实让蟾蜍愤怒不已,整个晚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生气的了。
事情不顺,蟾蜍心里失望极了。他沿着火车停靠的站台茫然地走着,眼泪顺着鼻子的两侧汩汩流出。他心想,眼看就到了安全地带,而且差不我就要到家了,却因为手头缺少几个可恶的先令和那些既势利又多疑的售票员,使他功亏一篑,实在太残酷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从监狱逃跑,并且很快就要展开搜捕行动,他就会被抓住再次蒙受羞辱,重新戴上脚镣手铐,被带回监狱去过那种吃的是面包加水、睡的是稻草垫的生活。那时候,守备会更森严,惩罚会加倍严厉。哦,那个姑娘会怎样讥讽他啊!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腿脚走得不快,可怜的身材又容易被认出,能不能把身子挤进车厢座位下面呢?他曾经看到这种方法被一些学生用过,那是他们把精打细算的父母给的钱挪作其它更好的用途时使用的方法。正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火车头的旁边,那位高大健壮的司机一手提着油壶,一手拿着棉纱,正满怀深情地抚弄着火车头,给它加油、擦拭。
“你好哇,大妈,”火车司机说道,“遇到什么麻烦吗?您看上去很不开心哪!”
“唉,先生,”蟾蜍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我这个可怜的洗衣工真是不幸,我的钱全丢了,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了。可是我今天晚上非得回去不可,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噢,天哪!噢,天哪!”
“这的确很糟糕,”火车司机沉思着说,“钱丢了——不能回家——还有几个孩子等着您,对吧?”
“好几个呢,”蟾蜍抽泣着说,“他们会饿的,还会玩火柴,会打翻油灯,这群小家伙!还会吵架,吵个没完!噢,天哪!噢,天哪!”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怎么办。”这个好心的火车司机说,“你说你是干洗衣这一行的,好,就这么干。你可能看得出,我是个火车司机,毫无疑问,这是件脏活,有再多的衬衣都不够穿,真的,我的妻子洗衣服都洗腻了。要是你到家后能为我洗几件衬衣,并且送回我这儿来,我就让你坐在机车室。这是违反我们公司规定的,但在这种僻远的地方,我们也不是那样严格。”
蟾蜍转忧为喜,急忙爬上火车的机车室。他自然是从来没有洗过一次衬衣,即使想洗也不会;何况他根本就不打算开这个头。不过,他心想:“等我安全到达了蟾宫,又有了钱,有了满口袋的钱,我要给这位司机送钱去,足够让他付得起洗衣费,洗再多的衣服都可以,那不是一样吗?说不定会更好呢。”
列车员挥动信号旗,火车司机欢快地吹起口哨回应,顷刻间火车驶出了车站。车速越来越快,只见两旁活生生的田野、树木、树篱、奶牛和马向后飞纵。蟾蜍心想,每过去一分钟,他就离蟾宫近了一分,一切都越来越近了:那些充满同情的朋友、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钱币、松软的床、可口的食物,还有人们听他的冒险经历和见他到过人的聪明之后流露出的赞美与羡慕。想着想着,他不由得上蹦下跳起来,一会儿喊叫,一会儿唱几句歌,这着实让火车司机感到惊诧不已——洗衣女工他见的不多,但无论怎样他都没有见过像眼前这样的。
他们行驶了好多好多里的路程,蟾蜍已经开始考虑到家之后晚餐到底该吃什么了,突然他注意到火车司机的脸上露出一种茫然不解的神情,正向机车的一侧倾着身子,仔细地听着什么。随后,又见他爬上煤堆,从火车顶往外张望,然后他回来对蟾蜍说:“奇怪!今天晚上我们是这个方向行驶的最后一班列车,可是我敢发誓,我听到我们后面还有一列火车开来。”
蟾蜍立刻停止了自己轻浮滑稽的动作,变得严肃起来,显得很沮丧,隐隐感到脊椎的下方一阵疼痛传递到了腿脚,使他想坐下,极力不去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此刻,外面月光皎洁。火车司机稳当当地站在煤堆上,能够看见在他们后面远处的铁道线。
不久,他叫了起来:“现在我能看清楚了!是一个火车头,在我们的轨道上行驶,速度很快!我们好像要被追上了。”
可怜的蟾蜍缩在煤渣里,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办,可惜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们要追上我们了!”火车司机大喊一声。“火车头上挤满了许多怪模怪样的人,就像是古代的卫兵。他们在挥舞着战戟!还有警察,戴着头盔,挥着警棍,还有一些戴着高帽穿着破烂的人,显然是便衣警察,老远我都看得出来,错不了。他们手里挥舞的是手枪和手杖,他们挥舞着,叫喊着,而且都喊着同样的话:‘停车!停车!停车!’”
这时,蟾蜍一下子跪在煤渣上,双爪相扣,举了起来,像是在祈祷。他大声哭喊道:“救救我,求求你救我,亲爱的好心的火车司机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我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是一个普通洗衣工,我也没有孩子,什么孩子都没有;我是蟾蜍,就是那个有名的很受欢迎的蟾蜍先生,是一个地主。我刚刚逃出来,凭我的胆识和智慧从一个恶心的地牢里逃出来。是我的敌人把我扔进去的。要是我再次落到那个火车头上的人的手里,等待着我可怜的不幸的无辜的蟾蜍的,将又是镣铐加身、吃面包加水、睡稻草垫的悲惨的命运啊!”
火车司机严肃地看着地上的蟾蜍,说:“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进牢房?”
“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怜的蟾蜍说着,脸色通红。“我只是借了一辆汽车,当时车主人正在吃午饭,那会儿他们用不着车,我没有想去偷车,真的。可是大家,尤其是法官们,却把这种没想后果的冲动行为看得很严重。”
火车司机神色凝重地说:“我担心你的确是个邪恶的蟾蜍,按道理,我应该把你交给司法机关。可是你显然身陷麻烦和不幸之中,所以我不会抛弃你的。一方面,我不能忍受汽车;另一方面,我不能忍受在自己的火车上被警察吆来喝去的滋味。再说,我看到谁掉眼泪,就感到难受,心里发软。所以,振作起来,蟾蜍!我会尽力帮你的。我们能胜过他们!”
他俩一锹一锹拼命地加煤,锅炉怒吼着,火花飞溅,火车摇晃着向前飞驰,可是他们的追逐者仍然在慢慢拉近距离。火车司机叹了一口气,用棉纱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恐怕没用了,蟾蜍。你看,他们的车头更好,跑得多快!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办法,就看你的运气了,所以你要好好听我说。我们前面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隧道,铁路要经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我现在要加足马力全速前进,而别的火车自然就要放慢速度,因为害怕出车祸。一出隧道,我就会关掉蒸汽,拼命拉紧制动刹,要是我稳妥地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跳下车去隐藏在树林中,要不然他们从隧道穿过就会发现你。在这之后,我会继续全速前进,他们要是愿意,也可以继续追我,爱追多久追多久,爱追多远追多远。现在注意,我说跳时你就跳!”
他们又加上一些煤,火车疾驰进入了隧道,引擎轰鸣着撞击着急速前行,终于冲到了隧道的另一侧,又进入了清新的空气和宁静的月光之中,铁道两侧树林幽暗,对他们极为有利。火车司机切断蒸汽,拉上制动刹,蟾蜍走到踏板上,当等车速放慢到几乎步行的速度,蟾蜍听到司机大喊一声:“注意,跳!”
蟾蜍纵身一跳,沿路堤滚了一小段距离,还好没有受伤,连忙爬起来,爬进树林躲藏起来。
等他偷眼看看的时候,火车又加快了速度,飞快地消失了。接着,追赶的列车也钻出了隧道,轰鸣声和汽笛声响个不停,上面形形色色的人们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高声叫喊着:“停车!停车!停车!”等他们过去,蟾蜍开心地笑了。这是他被扔进监狱以来第一次开心的笑。
可是,他的笑很快就停住了。他想到现在夜已深了,四周黑漆漆、冷冰冰的,身处这片陌生的树林,既没有钱,也不可能有晚饭,更何况此刻离家和朋友还很远。经历了火车的轰鸣与撞击的喧嚣之后,一切都死一般寂静,寂静得让人发怵。蟾蜍不敢离开树林的掩蔽,于是他向密林深处钻去,一心只想逃离铁路,越远越好。
经过几个星期的铁窗生活,他现在发现树林既陌生又不友好,他甚至觉得这树林像是要取笑他一样。欧夜鹰发出生硬的扑腾扑腾的声音,这让他觉得似乎整个树林布满了警察正向他合围过来。一只猫头鹰悄然无声地向他猛扑过来,一只翅膀划过他的肩头,他以为是一只手,惊跳起来;还没有等他醒过神来,猫头鹰又像飞蛾一样疾速飞走,大笑似的发出低沉的“哈!哈!哈!”的声音,这声音让蟾蜍觉得大倒胃口。后来,他又遇到了一只狐狸,那狐狸停下脚来用嘲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说:“喂,洗衣婆!这个星期少了一只袜子和一个枕套!小心点,下次可别再犯!”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开了,心里暗自发笑。蟾蜍四处看看,想找一块石头朝那家伙扔去,可是没找着,这使他格外窝火。最后,他觉得又冷又饿,疲惫不堪,就找到一棵空心树作为栖身之所,用树枝和枯叶为自己搭个尽可能舒服的床,然后沉沉一觉,一直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