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到了埃尔德街,求见德·雷斯托夫人。人家见他徒步走过院子,门口没有马车的声音,便朝他投过轻蔑的目光;他冷静地强压怒火,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这种白眼令他难受还不止于此,因为他走进院子时,就已经明白自己低人一等;这不,院子里有匹披挂阔气的骏马,正在趾高气扬地踢踏,后面的双轮马车华丽非凡,显出挥金如土的豪华生活,暗示久已成习的种种巴黎享乐。他顿时心绪就坏了。满以为脑子开了窍,会才思泉涌,忽然又闭塞了,人也变得糊里糊涂。仆人去向伯爵夫人禀报访客姓名,欧也纳等着回音;他在候见厅的窗口,单脚伫立不动,手肘搁在窗销把手上,呆呆地望着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若不是他天生具有南方人的执着,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他早就拔腿走了。
“先生,”仆人出来说,“夫人在小客厅忙得很,没给我示下;不过,先生可以到客厅去,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
这种人一言半语就对主子加以揭露、评判,拉斯蒂涅一边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毅然推开仆人出来的那道门,也许是想让这些骄横的仆人明白,他认识府里的人;不料他糊里糊涂地走进一间屋子,里面放着油灯、食橱,还有烘干浴巾的器具;屋子通向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道暗梯。他听到候见厅传来一阵窃笑,便慌乱不安到了极点。
“先生,客厅在这边。”仆人冲他说道,那种假惺惺的恭敬,仿佛是又一次嘲笑。
欧也纳慌慌忙忙折回来,一下子撞到了浴缸,幸亏及时把住了帽子,才不致掉进缸里。就在这时,长廊尽头打开了一扇门,一盏小灯照着。拉斯蒂涅听见德·雷斯托夫人和高老头说话的声音,还有一声亲吻。他来到餐厅,横穿过去,跟着仆人来到第一间客厅,发现窗户对着院子,便站在那儿不动。他想看看,这个高老头是否真是他认识的高老头。他的心跳得出奇地快,又想起了伏脱冷的可怕说法。仆人正在客厅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不耐烦地说:“我走了,莫里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她半个多小时。”这个狂妄的人,他也许有权狂妄吧,哼了一句意大利花腔,同时向欧也纳伫立的窗口走来,他既是要看看大学生的模样,也是要朝院子望望。
“不过,伯爵先生最好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夫人的事已经完了。”莫里斯说着回到候见厅。
这时高老头经由小楼梯口,在大门附近出现了。老头儿抽出雨伞准备撑开,没注意大门开处,让进一辆马车,驾车人是个戴勋章的青年。高老头慌忙向后退去,以免轧着。马被塔夫绸伞面吓了一下,在向台阶冲过去的时候,微微偏了一点。青年人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出门之前,朝他点了点头,所表达出的勉强敬意,就像对待那种少不了的放债人,要么是对小人不得不当面客气,背后却要为之脸红。高老头浅浅地回了个礼,友善宽厚溢于言表。这些插曲接连发生,快如闪电。欧也纳过于专注,没觉得身边有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说话的声音。
“哦!马克西姆,您就要走了。”她含嗔带怨地说道。
伯爵夫人刚才没留意到那辆马车驶了进来。拉斯蒂涅猛地回过头,看见伯爵夫人娇艳地穿着件白色开司米晨衣,上面还有粉红色花结,头发随便梳着,正是巴黎妇女早上的样子。她身上发出阵阵香气,想必刚才洗过澡,她的美貌可以说平添了柔媚的成分,似乎显得更加性感了;两个眼睛水灵灵的。年轻人眼睛都尖,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的心思沐浴在女人的光彩里,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适宜自身的养料一般。欧也纳不需接触,便可感觉到这位女士纤手的鲜嫩。他透过微微敞开的开司米晨衣,瞥见了她时隐时现的粉红色酥胸,他的目光就在上面流连。伯爵夫人不必借助什么去撑起衣裙,那条素带就足以勾勒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令人疼爱,穿着拖鞋的双脚十分好看。马克西姆捧起她的手要吻,这时欧也纳看见了马克西姆,伯爵夫人看见了欧也纳。
“啊!是您呀,德·拉斯蒂涅先生,看见您真高兴。”她说话的神气,聪明人一看便会折服。
马克西姆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如此这般好几次,那态度分明是叫这不速之客滚开。“喂,亲爱的,我想你还是给我把这小丑撵出去吧!”阿娜斯塔西伯爵夫人称之为马克西姆的小伙子高傲狂妄,这句话已由他的眼神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伯爵夫人猜度着马克西姆的脸色,那种顺从之意无意间道出了一个女人心里的全部秘密。
拉斯蒂涅对这个小伙子恨之入骨。首先,马克西姆那一头漂亮金黄的鬈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是多么难看。其次,马克西姆穿的是精美洁净的靴子,而他的却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泥色,虽然走路时小心翼翼。最后,马克西姆穿一件优雅合身的礼服,使他形同美女;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外套了。夏朗德省的才子当然觉得,这个身材修长、明眸白肤的花花公子,会把没有父母的人个个弄得山穷水尽,靠了衣着占着上风。德·雷斯托夫人不等欧也纳答话,便像小鸟展翅似的飘进了另一间客厅,晨衣的下摆翩翩飘舞,翻上翻下,看上去她就像一只蝴蝶。马克西姆随她而去,怒火中烧的欧也纳在后面跟着马克西姆和伯爵夫人。这三个人一起来到大客厅中间,壁炉附近。大学生明知他会妨碍那个讨厌的马克西姆,却顾不上德·雷斯托夫人会不会不高兴,存心要跟这公子哥儿过不去。他忽然记起,在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上见过这个年轻人,于是便猜到马克西姆和德·雷斯托夫人之间的关系了。他怀着那种不是出大丑便是获大胜的青年人的胆气,思忖道:“这是我的情敌,我一定要战胜他。”这冒失鬼!他有所不知,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就会故意让人家去招惹他,然后首先开枪,置人于死地。欧也纳虽是打猎能手,但有次射击,二十二个人形靶还没打中二十个。年轻的伯爵重重地坐到壁炉旁的安乐椅上,拿起火钳,把炉膛乱搅一通,动作那么粗鲁,那么烦躁,阿娜斯塔西漂亮的脸上顿时升起了阴云。少妇扭过头来,朝欧也纳冷冷地瞪了一眼,意思在问:“干吗不走哇?”有教养的人立刻会明白这是下逐客令了。
欧也纳做出怡然自得的样子,说道:“夫人,我急着要见您,是为了……”
他突然打住话头。这时门开了。驾轻便马车的那位先生忽然出现,没戴帽子,也没向伯爵夫人打招呼,他心中无底地瞧了瞧欧也纳,向马克西姆伸出手,说了声“你好”,情同手足的口气令欧也纳大感意外。外省青年都不知道,三角生活是多么温馨。
“这是德·雷斯托先生。”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说道,接着把欧也纳介绍给德·雷斯托伯爵,“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因马西亚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舞会上有幸认识的。”
因马西亚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亲戚!这句话,伯爵夫人说的时候,几乎是在故意强调,那是作为家庭主妇心中得意使然,以此证明她府上来往的都是贵客;这句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伯爵一改冷淡矜持的样子,向大学生打招呼了。
“幸会,”他说,“先生,很高兴能够认识您。”
连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看了欧也纳一眼,嚣张气焰顿时全消。一个姓氏的力量竟像魔棍一样,使这南方人茅塞顿开,当初酝酿好的才思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氛围,他原是两眼一抹黑,此刻突然一道天光,让他一览无余。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已经抛到九霄云外。
“我还以为马西亚克一族已经没人了。”德·雷斯托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他答道,“先伯祖德·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马西亚克家的独女;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德·克拉兰博元帅,便是德·鲍赛昂夫人的外祖父。我们这一房是幼支;先伯祖是海军少将,为了尽忠王室,把什么都丢了;我们这一房因而也就家道中落了。革命政府清算印度公司的时候,竟不肯承认我们的债权。”
“令伯祖在一七八九年以前,指挥的是复仇者号吧?”
“正是。”
“那么他就认得先祖了;那时先祖在指挥沃里克号。”
马克西姆望着德·雷斯托夫人,微微耸了耸肩,仿佛是对她说:“他跟这家伙谈起海军了,这下咱们完啦。”阿娜斯塔西明白德·特拉伊先生眼中的意思,使出女人的妙招,微笑着说:“您过来,马克西姆,我有事找您。你们两位就驾着沃里克号和复仇者号一起出航吧,我们失陪了。”她站起身,朝马克西姆逢场作戏地递了个眼色,马克西姆便跟她往小客厅走去。这两个人,按德语的俏皮话说,真是蹊跷的一对,我们法语没有这种说法;两个人刚到门口,伯爵就中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
“阿娜斯塔西!别走呀,亲爱的,”他不高兴地嚷道,“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说,“我要托马克西姆办点事,得跟他说说,一会儿就完。”
她赶快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得不留神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失去丈夫宝贵的信任,也从不在生活琐事上跟他作对。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从丈夫异样的语气里听出,留在小客厅绝不会太平。这番节外生枝因欧也纳而起。因此伯爵夫人满怀怨恨,朝马克西姆指了指大学生;马克西姆含讥带讽地对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道:“我说呀,你们在谈正事,我不想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哇,马克西姆!”伯爵喊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说完,又一次撇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马克西姆走进第一个客厅,一起待了好一会儿,以为德·雷斯托先生会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时而大笑,时而聊天,时而沉默;这个机灵的大学生,便在德·雷斯托先生面前故作风趣,不是恭维他,就是引他讨论,好再次见到伯爵夫人,弄清她与高老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显然爱着马克西姆,而且她既能掌握丈夫,又私下同老面条商来往;欧也纳觉得这是个谜。他想解开这个谜,希望就此能够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塔西。”伯爵又在呼唤妻子。
“行了,可怜的马克西姆,”她对那青年说,“只能这样了,晚上见……”
“希望您,娜西,”他凑在她的耳边说道,“以后让这小子吃闭门羹。刚才您的晨衣略一敞开,他的眼睛就灼灼发光,像炭火似的。他会对您甜言蜜语,会给您脸上抹黑,您会迫使我不得不把他置于死地。”
“您疯了吗,马克西姆?”她说,“这些毛头大学生不正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叫雷斯托烦他的。”
马克西姆哈哈大笑,走了出去;伯爵夫人随后来到窗口看他上车,策马扬鞭;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折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见她进来,对她大声说道,“这位先生的老家就在夏朗德河畔,离韦尔特伊不远。他的伯祖和我的祖父彼此还认得呢。”
“好哇,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说。
“还有你们没想到的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赶紧问道。
“刚才,”大学生接着说,“我看见从府上出去一位先生,和我同住一所公寓,而且是隔壁,就是高里奥老头。”
姓氏后面还加上老头二字,正在拨火的伯爵一听这话,好似烫了手,把火钳往炉里一扔,便直起了身子。
“先生,您总可以说高里奥先生吧!”他大声说道。
看见丈夫不耐烦了,伯爵夫人先是脸上发白,继而由白变红,尴尬的样子显而易见;她故作轻松,语气强装自然地应声说道:“怎么会认识一位我们敬爱的……”她打住话头,瞧了瞧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说道:
“您喜欢音乐吗,先生?”
“很喜欢。”欧也纳回答,脸上发红,隐约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变得傻头傻脑了。
“您会唱歌吗?”她大声说着,走到钢琴前面,迅疾地按动所有琴键,劈里啪啦从低音do一直到高音fa,响成一片!
“不会,夫人。”
德·雷斯托伯爵在那里踱来踱去。
“可惜!您少了通向成功的一大本领。Ca-a-ro,Ca-a-ro,Ca-a-a-a-ro,non dubita-re[22]。”伯爵夫人唱道。
欧也纳刚才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像是挥动了一下魔棍,但同“跟德·鲍赛昂夫人是亲戚”的那一下的效果正相反。他现在的情形,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人照顾才得以进门,不小心碰了碰摆满小雕像的柜子,把三四个粘得不牢的头弄掉下来了。他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德·雷斯托夫人冷冷地板着脸,神情漠然的眼睛故意躲开倒霉大学生的目光。
“夫人,”大学生道,“您有事要跟德·雷斯托先生谈,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以后您每次光临,”伯爵夫人赶紧做了个手势,打断欧也纳说道,“都可以坚信,德·雷斯托先生和我,会感到无比荣幸。”
欧也纳朝他们夫妇深深地行了礼,出来时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德·雷斯托先生一直送到候见厅。
“以后这位先生每次来了,”伯爵吩咐莫里斯,“就说夫人和我都不在。”
欧也纳举步台阶,发觉天正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