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脱冷道:“那您就在家照料他吧。”又附在她耳边说,“这是您做贤妻的责任。他真心爱您呀,这小伙子;我看,您将来准是他的小媳妇儿。”他又大声说道:“反正是,他俩在当地受人尊敬,称心如意,儿女满堂。所有的爱情小说都是这样结尾的。来呀,大妈,”说着,他转身搂了搂伏盖太太,“您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花裙,披上伯爵夫人的披肩。我这就去给您雇车。”说完他唱着小调走了:
太阳太阳你真神,
晒得南瓜黄澄澄……
“天哪!您瞧,库蒂尔太太,这样的男人才让我过得称心到顶了。嘿,”说着伏盖太太朝面条商转过身来,“高老头醉了。这个老吝啬鬼,他从来没想到要带我上任何地方。哟,他要倒下来了,我的天!上了年纪的人再失掉理智,真是不像话!你们会说,本来就没有理智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扶他回房吧。”
西尔维抓过老人的胳膊,扶他走上楼来,当他铺盖卷似的,和衣横撂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库蒂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把欧也纳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开,“真像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出格呢。”
“啊!我可以这样说,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伏盖太太道,“照人家的说法,手里经过了好些年轻人,可从来没见过谁像欧也纳先生这么可爱,这么优秀。他睡觉的时候好看吗?把他的头搁在您肩上吧,库蒂尔太太。咦!他倒在维多琳小姐肩上了;这不,孩子们的事,自有神灵过问。再侧过一点,他的头磕到椅背的凸角上了。他们俩配起来,倒是挺好的一对。”
“房东太太,您就少说一句吧,”库蒂尔太太大声说道,“您说的话……”
“嗨!”伏盖太太道,“他听不见嘛。来,西尔维,帮我穿衣服去,我要穿我的大号胸衣。”
“哎哟!吃饱了饭穿大号胸衣,太太,”西尔维说,“不行,您找别人给您使劲儿吧,我下不了这毒手。您这是乱来,会把命搭上的。”
“管它呢,总得为伏脱冷先生争个面子呀。”
“您就这么关爱您的晚辈继承人?”
“得了,西尔维,别抬杠啦。”寡妇一边说一边走了。
“在她那个年纪。”厨娘对维多琳指着女东家说道。
饭厅里只剩下库蒂尔太太和维多琳,欧也纳靠在少女肩头沉睡。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克里斯托夫的鼾声,相形之下,欧也纳则睡得格外恬静,像孩童般可爱。维多琳庆幸可以冒大不韪做出这一关怀之举,宣泄女人的全部情感,同时又能感到小伙子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而无犯罪之感,她脸上有种母性呵护的表情,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万千思绪在心中涌起,年轻纯洁的暖意在交流,而且激起了某种欣快的骚动。
“可怜的好闺女!”库蒂尔太太捏着她的手说。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环,老太太看了暗暗赞赏。维多琳很像中世纪古拙的画像,艺术家略去了所有的枝节,沉着自信的笔触只着重面部,黄黄的肤色似乎反映着天国的金光。
“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维多琳说着,把手指插进欧也纳的头发。
“孩子,他要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了反而值得称道。”
街上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
“妈妈,”年轻姑娘说,“伏脱冷先生来了。您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吧。我不想让那人看见我这样;他说的一些话玷污人的心灵,眼神也叫女人受不了,仿佛在剥掉人家的衣裳一样。”
“不,”库蒂尔太太说,“你错了!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有点像当年的库蒂尔先生,人虽粗鲁,可是心地善良,他是好人坏脾气。”
就在这时,伏脱冷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望了望这两个孩子构成的画面,柔和的灯光似乎在爱抚不已。
“好呀!”他抱起双臂说道,“这场面要是让《保尔与薇吉妮》的作者,好样的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73]看见了,一定会有灵感写出优美的篇章来。青春真美好,库蒂尔太太。”他端详着欧也纳,说道:“好孩子,睡吧。有时福气就在睡觉的时候来的。”他又对寡妇道:“太太,这小伙子让我疼爱,让我心动,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但相貌清秀,而且心地善良,内外和谐。您瞧,这不是一个小天使靠在安琪儿的肩上吗?他呀,真是值得人爱呢!我要是女人,我愿意为他而死,(不,没这么傻!)愿意为他而活。这样赞赏他们的时候,太太,”他凑在寡妇耳边小声说道,“我不禁想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后他又大声说道,“上帝有一些隐秘的路径,他鉴察人心,试验人肺腑[74]。孩子们,看到你们俩一样纯洁,有情有义,我相信你们结合了,将来决不会分离。我主圣明。”他又对少女说道:“我觉得您很有福相,给我瞧瞧您的手,维多琳小姐。我会看手相,人家的好运气常被我说准的。来呀,别怕。啊!我看到什么啦?实话实说吧,您马上就是巴黎最富有的继承人了。爱您的人也要托您的福。您父亲会把您召回到身边。您嫁的人年轻英俊,有地位,又爱您。”
这时候,浓妆艳抹的寡妇下楼了,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伏脱冷的占卜。
“瞧啊,伏盖……妈妈……美得像颗明明明星,捆扎得像个胡萝卜。不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说,“胸脯束得很紧了,妈妈。只要一哭,准会爆炸;不过我会像古董商那样,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捡起来的。”
“他真会讲法国式的奉承话,这家伙!”寡妇凑在库蒂尔太太的耳边说道。
“再见,孩子们,”伏脱冷朝欧也纳和维多琳转过身,双手伸在他们脑袋上方说,“我祝福你们。相信我,小姐,老实人的祝福非同小可,必会带来幸福,上帝听着呢。”
“再见,亲爱的朋友,”伏盖太太对她的女房客说;又小声补上一句:“您认为,伏脱冷先生是不是对我有些意思了?”
“呃!呃!”
“唉!亲爱的妈妈,”屋里只剩下她们俩的时候,维多琳瞧着自己的手叹道,“这个好心的伏脱冷先生,他的话要是应验了就好了!”
“不过只要有一件就成,”老太太接过话头说道,“只要你那魔鬼哥哥从马上摔下来。”
“噢!妈妈。”
“我的天,诅咒敌人也许是桩罪过,”寡妇又道,“好吧,我会赎罪的。真的,将来我会诚心诚意送花到他坟上。狼心狗肺!他不敢替母亲说话,只会耍阴谋诡计,独吞母亲的遗产,剥夺你的权利。当年你妈妈带来的财产可不少,可是婚约上没有写明,让你吃亏了。”
“如果我的幸福要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那我的幸福就不堪承受了,”维多琳说。“要是非得我哥哥死我才能幸福,那我宁可永远住在这里。”
“我的天,这个好心的伏脱冷先生,你瞧,他满腹宗教;还是他说的好,”库蒂尔太太又说,“我高兴地知道了,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还要不敬。唉!谁知道上帝高兴领我们走哪条路呀?”
她们俩靠着西尔维帮忙,总算是把欧也纳弄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让他躺到床上;厨娘替他脱了衣服,让他舒坦些。临走,维多琳趁老太太背转身,在欧也纳额上亲了一下,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罪过使她心里乐滋滋的。她瞧瞧他的房间,仿佛把这一天里成百上千的幸福汇成一种想法、一幅图画,让自己老半天看着出神;她睡着的时候已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
伏脱冷借款待众人的机会,在葡萄酒里下了麻醉药,灌醉了欧也纳和高老头,这下他可断送了自己。半醉的比安训忘了向米旭诺小姐追问鬼上当的事。要是他脱口说出这个名字,一定会引起伏脱冷的警觉。我们不妨对监狱名人还他的真名实姓:雅克·科冷。科冷在米旭诺小姐心目中,本来性情豪爽;老姑娘正在盘算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在半夜里逃走,是不是更好的时候,听到拉雪兹神甫公墓的维纳斯那个绰号,便横下一条心要告发这个苦役犯了。她刚才饭后由波阿莱陪着出门,要去圣安娜小街找到那个大名鼎鼎的警署署长,还以为要打交道的人是个名叫贡迪罗的高级职员。警署署长客气地接待了她。一切细节谈妥之后,米旭诺小姐索要检验印记的药水。看到圣安娜小街的大人物在办公桌抽屉里找药瓶时那种得意的样子,米旭诺小姐意识到,这次抓捕行动的重要性,还不止于逮住一个普通的囚犯。她冥思苦想,猜测警方还希望根据监狱内线的告密,及时搞到巨额款子。她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那老狐狸便微微一笑,想打消老姑娘的怀疑。
“您搞错了,”他接过话头说道,“在盗贼帮里,科冷是前所未有的最危险的锦囊。仅此而已。那些坏蛋也都知道的;他是他们的军旗、他们的支柱,总之是他们的波拿巴;他们都爱戴他。这家伙永远不会把他的葫芦给咱们留在沙滩广场[75]上的。”
米旭诺小姐听得云里雾里,贡迪罗便把他用的两个黑话字眼,向她解释了一番。
锦囊和葫芦,是盗贼帮里极有分量的字眼,最早是他们觉得,要看到人头的两个方面。锦囊是活人的脑袋,是他的主意,是他的思想。葫芦则是个轻蔑的字眼,表示脑袋一旦搬了家,是多么微不足道。
“科冷在耍我们,”他接着说,“遇到这些英国式淬火的钢杆家伙,我们也有办法;只要在逮捕的时候他们敢作一点抵抗,立刻把他们干掉。我们希望科冷明天早上动粗,好把他当场杀死。这么一来,诉讼啊,看守费用啊,他们的伙食啊,一概都免了;同时又替社会除了害。起诉的程序、证人的传唤、他们的津贴、判决的执行,凡是对付这些歹徒的合法步骤所花的钱,远不止您要得到的三千法郎。还有节省时间的问题。我们一刀捅进鬼上当的大肚子,就可以遏止上百件罪案,可以使五十个坏蛋免于作恶,乖乖地呆在轻罪法庭的范围。这就叫警务办得好。按真正博爱人士的说法,这样做就是预防犯罪。”
“这可是为国家出力呀。”波阿莱道。
“对啦,”署长接过话头,“您今晚的话才说得有理了。是呀,我们当然是在为国家出力。世人对我们实在不公。我们为社会出了好大的力,却不为人知。反正,一个人若能超越成见才算高明,背离世俗之见所办的好事难免招致祸殃,能去承受才是基督徒。巴黎就是巴黎,您瞧见了吧?这句话就说明了我的人生。就谈到这里吧,祝您晚安,小姐。明天我带人到御花园[76]。您差克里斯托夫上布丰街我上次那个地方,找贡迪罗先生就行。先生,在下听候吩咐。万一将来您有东西给人偷了,尽管找我,包您物归原主。为您效劳。”
“唉,”波阿莱过后对米旭诺小姐说,“世界上竟有些傻瓜,一听说警署就吓得颠三倒四。可是这位先生多和气,他要您办的事又像打招呼一样简单。”
第二天在伏盖公寓历史上,想必是个极不寻常的日子。在此之前,平静的公寓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无非是朗倍梅尼冒牌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地出现。可眼下这一天却高潮迭起,相形之下,一切都平淡无奇了;日后成为伏盖太太永久的话题。先是高里奥和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一觉睡到十一点。伏盖太太半夜才从快乐剧院回家,早上十点半以前还在床上。喝光了伏脱冷赏的剩酒,克里斯托夫的酣睡耽误了公寓里的杂活。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并不抱怨早饭开得晚。维多琳和库蒂尔太太呢,也睡了懒觉。伏脱冷八点以前就出门,直到开饭才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维和克里斯托夫去敲各人的房门,请大家吃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什么不满意的话。趁着西尔维和伙计不在,米旭诺小姐首先下楼,把药水倒进伏脱冷自备的银杯,杯里装有他冲咖啡用的奶油,跟别人的一起温在蒸锅里。老姑娘早已想好,要利用公寓里这个特别的习惯下手。七个房客好不容易才到齐。欧也纳举臂伸着懒腰,最后一个下楼,这时一个差役把德·纽沁根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他。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对您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生气动火。昨夜我等您一直等到两点。等一个心爱的人!受过这种罪的人决不会让人家去受。我看出您是第一次恋爱。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忐忑不安。若非害怕泄露心中的秘密,我就亲自来了,看看您遇到的是福是祸。可是在那个时候出门,无论步行抑或坐车,岂不是断送自己?我这才觉得做女人的不幸。我放心不下,请您告诉我,家父对您说了那番话之后,您为什么没过来。我会不高兴,但会原谅您。您病了吗?为什么住得这么远?求您回个话吧。马上见面,是吗?倘若没空,只须回我几个字;譬如:我就来,我病了。您若身体不适,家父早来告知我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呀?……“是啊,出了什么事呀?”欧也纳高声叫道,没看完便把信一揉,冲进了饭厅。“现在几点啦?”
“十一点半。”伏脱冷一边说,一边往咖啡里加糖。
那逃犯冷峻而慑人的眼睛瞪着欧也纳。凡是天生能勾魂摄魄的人都有这种目光,据说能镇住疯人院里的武痴。欧也纳不禁四肢发抖。街上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泰伊番先生家一个穿号衣的下人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库蒂尔太太一眼便认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爷要您回去,大事不好了。弗雷德里克少爷跟人决斗,脑门上中了一剑,医生都说没救了,恐怕您来不及跟他见面了,已经人事不省了。”
“可怜的小伙子!”伏脱冷叫道,“每年足有三万收入,怎么还跟人干架?这不,年轻人真不懂事。”
“先生!”欧也纳冲他嚷道。
“怎么啦,大孩子?巴黎哪天早上没人决斗?”伏脱冷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喝完咖啡。米旭诺小姐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这个动作,听到那件惊动众人的大事也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