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您一块儿去,维多琳。”库蒂尔太太咕哝道。
说着她们俩帽子也没戴,披肩也没拿,就飞奔而去。维多琳临走噙着眼泪朝欧也纳望了一眼,意思是说:“想不到咱们的幸福要使我流泪!”
“嘿!您真是料事如神啊,伏脱冷先生?”伏盖太太道。
“何止如神。”雅克·科冷说。
“真是不可思议!”伏盖太太对这件事又说了一大堆废话。“死神召我们去,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年轻人往往走在老年人之前。我们女人总算运气,不会去决斗;可是却有男人没有的病痛。我们要生孩子,而做母亲的苦难漫长得很!维多琳中了头彩啦!她父亲如今只好认她了。”
“可不是!”伏脱冷望着欧也纳说,“昨天她还两手空空,今天早上就有了好几百万。”
“喂,欧也纳先生,”伏盖太太大声说道,“您的宝押对了。”
听到这一句,高老头瞧了瞧大学生,见他手上还拿着那封揉皱的信。
“您还没把信看完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也跟别人一样吗?”高老头问他。
“太太,我永远不会娶维多琳小姐,”欧也纳对伏盖太太说道,反感与厌恶溢于言表,令在场的人吃了一惊。
高老头抓起大学生的手握着,恨不得亲它一口。
“哦,哦!”伏脱冷道,“意大利人说得好:col tempo[77]!”
“我在等回话。”纽沁根夫人的听差对拉斯蒂涅说道。
“就说我要去的。”
来人走了。欧也纳心烦意躁,再也顾不得谨慎了。“怎么办?”他大声自言自语道,“没有证据呀!”
伏脱冷微微笑了起来。这时候,药水已在他的胃里发作。然而逃犯身强力壮,还能站立起来,他瞧了瞧拉斯蒂涅,嗓音空洞地对他说道:“小伙子,福气就是我们睡觉的时候来的。”
说罢他突然晕了过去。
“真是老天有眼。”欧也纳道。
“哎哟!他这是怎么啦?这个可怜可爱的伏脱冷先生。”
“中风了。”米旭诺小姐叫道。
“喂,西尔维,好姑娘,请医生去,”寡妇道,“拉斯蒂涅先生,您快去找比安训先生;说不定西尔维碰不到我们的格兰普雷尔医生。”
拉斯蒂涅很高兴借此机会离开这个可怕的魔窟,便一溜烟跑了。
“克里斯托夫,快去药店要些治中风的药。”
克里斯托夫出去了。
“哎,高老头,您帮我们把他弄上楼,到他的房间。”
大家抓住伏脱冷,七手八脚弄上楼梯,放在床上。
“我给你们帮不上忙,我看女儿去了。”高里奥先生说。
“自私的老家伙!”伏盖太太叫道,“去吧,愿您死得像条狗。”
“去看看您那里有没有乙醚。”米旭诺小姐对伏盖太太说道,她在波阿莱的帮助下解开了伏脱冷的衣服。
伏盖太太下楼去自己卧室,米旭诺小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来吧,脱掉他的衬衣,快把他翻过身来!您总得派点什么用场嘛,总不成让我看见光身子,”她对波阿莱说,“您在那儿像个呆子。”
伏脱冷给翻过身来,米旭诺小姐朝昏迷的家伙肩上狠击一掌,发红部位的中央顿时现出那两个要命的白色字母。
“嘿,您的三千法郎赏钱轻松到手了,”波阿莱嚷道,一边扶住伏脱冷不倒,让米旭诺小姐替他穿上衬衣。“喔唷!他好重啊。”说着他把人放平。
“别出声。有没有钱箱呢?”老姑娘急忙说道,一双眼睛恨不得看透墙壁,贪婪地审视着屋里的每一件家具。“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看看这个书桌里面?”她又说。
“恐怕不好吧。”波阿莱回答。
“没什么。钱是偷的大家的,如今不能说是谁的了。不过我们来不及了,”她接过话头说道,“我听见伏盖太太的声音了。”
“乙醚来了。”伏盖太太说。“嗨,今天真是多事的日子。我的天!这家伙是不会生病的,他白得像子鸡。”
“像子鸡?”波阿莱重复道。
“心跳正常。”寡妇把手放在伏脱冷的胸口上说。
“正常?”波阿莱诧异地说道。
“挺好呢。”
“您觉得吗?”波阿莱问。
“当然啦!他就像在睡觉。西尔维已经去请医生了。喂,米旭诺小姐,他在闻乙醚了。就是抽筋罢了。脉搏是好的;身体壮得像土耳其人。小姐,瞧他胸前的毛真多;准要活一百岁呢,这家伙!头发也没脱。哟,是胶在上面的,他戴着假发,因为本身的头发是红的。据说,红头发的人不是很好,就是很坏!他是好的吧?”
“好,好吊起来。”波阿莱道。
“您是说好吊在美女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大声抢白道。“您走吧,波阿莱先生。你们闹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们的事了。再说,您这好那好,也就是能散散步而已,”她又说道。“这位亲爱的伏脱冷先生,有我跟伏盖太太照应就行了。”
波阿莱二话没说,悄悄地走了,好像一条狗给主人踢了一脚。拉斯蒂涅出来,是想随便走走,换换空气;他闷得发慌。这件准时发生的罪案,昨天他明明是想阻止的嘛。后来是怎么啦?他该怎么办?想到自己是同谋,他不寒而栗。伏脱冷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使他心有余悸。
“要是伏脱冷什么也不说就死了呢?”拉斯蒂涅私下想。
他在卢森堡公园的便道之间穿行,仿佛有一群猎狗在背后追他,连它们的叫声都听得见。
“喂!”比安训喊他,“你看了《导报》没有?”
《导报》是蒂索先生主办的一份激进报纸,在一般晨报后几小时另出一份内地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比其它报纸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上面有条重大新闻,”科尚医院的实习生说,“泰伊番的儿子和前禁卫军的弗兰切西尼伯爵决斗,额上中了一剑,有两寸深。这么一来,维多琳小姐就成了巴黎最有钱的一位嫁娘了。嗯!早知道会怎样?死了人倒好比开奖似的!你原来颇得维多琳青睐,可是真的?”
“别说了,比安训,我永远不会娶她的。我爱着一位佳人,她也爱着我,我……”
“你说这话,好像是打肿脸充胖子,不做负心郎。你让我瞧瞧,哪个女子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头的家财。”
“难道所有的魔鬼都缠着我了吗?”拉斯蒂涅嚷道。
“那么你又缠着谁了呢?你疯了吗?把手给我,”比安训道,“让我替你把把脉。你在发烧呢。”
“你上伏盖公寓去吧,”欧也纳对他说,“刚才伏脱冷那混蛋晕了过去。”
“啊!”比安训说着,撇下拉斯蒂涅就走,“我的疑心被你言中了,我要去看看。”
法科大学生神情庄重地溜达了好一阵;可以说把良心从里到外整个地查看了一遍。虽然他摇摆不定,反省自己,犹犹豫豫,至少在激烈可怕的思想斗争中,依然清清白白,好比铁棒经受住了种种考验。他记起昨天高老头对他说的知心话,想起那套在阿图瓦街为他选好的,靠近但斐纳的屋子;又拿出信来重看一遍,吻了吻。
“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的救星,”他心里想到,“这可怜的老头儿有过多少伤心事;虽然自己只字不提,可谁看不出来呀!好吧,今后我要待之如父,让他享尽欢乐。但斐纳既然爱我,就会常去我那儿陪他一老天的。那高个儿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真不是东西,她会把自家父亲当作门僮。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好多了,值得人爱。啊!今天晚上我将多么快乐!”
他掏出那块表,欣赏了一番。
“至此我一切顺利!两人彼此相爱,永远相爱,尽可以互相帮助,我可以收下这件礼物。再说,我一定会功成名就,到那时必能涌泉相报。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有一点能让最严厉的道学家皱皱眉头的地方。君子好逑,比比皆是!我们又不欺骗谁;说谎才辱没我们。说谎,不就是理亏吗?她和丈夫分居已久。何况,我会对他说,会当面对那个阿尔萨斯人说,既然他不能使一个女人幸福,干脆让给我得了。”
拉斯蒂涅心里斗争了很久。虽然青年人的善念依然占了上风,约莫四点半钟,天色转暗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朝发誓要搬离的伏盖公寓走去。他想看看伏脱冷死了没有。比安训一想便给伏脱冷用了催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到他实习的医院去化验。米旭诺小姐坚持要倒掉,比安训见此疑心更重了。而且伏脱冷也复原得太快,比安训不能不怀疑,公寓里这位嘻嘻哈哈的活宝,是不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的时候,伏脱冷已经站在饭厅的炉子旁边了。客人们到得比平时早,他们知道了泰伊番儿子决斗的消息,想来打听一下事情的详细情况,打听一下这事对维多琳命运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大伙都聚在那儿,七嘴八舌地谈着这件奇闻。欧也纳走了进去,恰好跟不动声色的伏脱冷四目相遇,对方的眼神一直瞧到他的内心深处,搅起一些邪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喂,亲爱的孩子,”那逃犯对他说道,“死神向我认输的日子还长呢。据这几位女士说,刚才那阵脑充血,我还是挺过来了,连牛都吃不住呢。”
“嘿!别说牛,连公牛都受不了。”伏盖寡妇大声说道。
“您看我还活着,心里不高兴吧?”伏脱冷以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凑在他耳边说道。“那您也太狠了吧!”
“噢,对啦!”比安训说,“米旭诺小姐前天还在说个人,绰号叫鬼上当;这个名字对您倒挺合适。”
这句话对伏脱冷好似晴天霹雳,他顿时脸色发白,身子晃了晃,勾魂摄魄的眼睛好似一道阳光,落在米旭诺小姐身上;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老姑娘两腿一软,颓然瘫倒在一把椅子上。波阿莱明白米旭诺处境危险,赶紧走上前,隔在她和伏脱冷之间。逃犯扯下了平时和善的假面具,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真面目。所有的客人还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愣住了。这时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士兵们的枪支碰击街面的声音。正当科冷张望窗户和墙壁,本能地寻找生路的时候,四个人出现在客厅门口。为首的便是那个警署署长,其余三人是治安警官。
“以法律和国王的名义,”一个警官说道,下面的话被一片惊讶的唏嘘声盖住了。
不一会儿,饭厅里安静下来。客人们闪开身子;为其中三人让出路来;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握着上了子弹的手枪。跟随其后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的门口出现。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枪支声,在正门前的石子道上响起来。鬼上当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署长径直向他走去,冷不丁朝他脑袋猛击一掌,假发套应声落下,科冷丑陋的脑袋顿时暴露无遗。砖红色的短发显得既强悍又狡猾,配着跟上半身协调一致的脑袋和脸庞,显出精明的神采,仿佛被地狱之火照亮了。整个的伏脱冷,他的过去,现在,将来,倔强的主张,享乐的人生观,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为和适应一切的体力给他的气势,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脸,眼睛像野猫一般发亮。他使出蛮力抖擞一下,大吼一声,把所有的客人吓得大叫起来。一看这个狮子般的动作,警署的人借着众人的叫喊,一起掏出手枪。科冷一见枪上亮闪闪的火门,知道处境危险,蓦地表现出人的最大意志力。那种场面真是既惊险又庄严!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种现象可以相比,仿佛锅炉里储满了足以掀起大山的蒸汽,眨眼之间被一滴冷水化解。冷却他满腔怒火的那滴水,不过是个快如闪电的念头。他微微笑了起来,瞧了瞧自己的假发。
“你今天不像平日那样客气了。”他对警署署长说道。说着他朝那些宪兵点头示意,把两只手伸了出来。“宪兵先生们,把我铐起来吧。请在场的人作证,我没有抗拒。”
活生生的人仿佛火山一样,熔岩和火舌已经蹿出来了,却又缩了回去,变化之快叫满屋的人看了,不由得交头接耳赞叹起来。
“失算了吧,捕快先生。”逃犯望着赫赫有名的署长说道。
“行了,把衣服脱下来。”圣安娜小街的那个人物满脸轻蔑地对他说道。
“为什么?”科冷说道,“这儿还有女士呢。我又不赖,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会儿,瞧了瞧全场的人,俨然一位演说家就要一鸣惊人。
“您写吧,拉沙佩勒老伯。”他对一个白发小老头说道。老人早就从公文包里掏出逮捕笔录,在桌子一端坐下了。“我承认是雅克·科冷,人称鬼上当,判过二十年苦役。刚才我已证明,我并没欺世盗名愧对我的绰号。只要我的手稍抬一抬,”他对众人说道,“这三个探子就会让我血溅伏盖妈妈的地板。这些家伙就爱设圈套!”
伏盖太太听到这儿心里不舒服。“我的天!真要叫人吓出病来;昨天我还跟他在快活剧院呢。”她对西尔维道。
“看透一些,妈妈,”科冷又说,“难道昨天去快活剧院坐了我的包厢就倒霉了吗?”他大声问道:“难道您比我们强吗?我们肩上背的丑陋,还没你们心里藏的多呢,堕落社会里的软骨头;你们之中最好的也没抵制我呀。”他的目光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朝他亲切地微微一笑,这与他粗野的表情形成奇怪的对照。“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照样进行,要是接受的话!您知道吧?”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方谢特真迷人
而又朴实无华……
“您不必困惑,”他又说,“我知道怎么收账。人家怕我,决不会蒙我的!”
他这个人,这番话,把监狱里的习气俚语,喜怒无常,时而气概非凡,时而亲狎下流,突然表现了出来。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典型,代表整个堕落的民族,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圆滑的民族。转眼之间,科冷就变成了一首地狱的诗,写尽人类所有的情感,只除掉悔过一件。他有着堕落天使般的目光,像它一样总想拼斗不已。拉斯蒂涅垂下眼帘,默认这种罪恶联系,作为对自己邪念的补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