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不知道,那时候某些女人会虚荣得发狂;也不知道,为了敲开圣日耳曼区一扇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可以作出一切牺牲。那时兴起的风气,把圣日耳曼区贵族社会所接纳的女子,视为高人一等,称为小王宫的命妇,领衔群伦的便是德·鲍赛昂夫人、她的好友德·朗热公爵夫人、还有德·莫弗里纽兹公爵夫人。只有拉斯蒂涅一人还不知道,昂坦道区的女子都发狂似的,一心想跻身那个女星灿烂的高等社会。然而他的戒心,对他大有好处,能使他冷静下来,还赋予他小小的权利,即可以提出条件,而不是接受条件。
“是的,我要去的。”他答道。
就这样,好奇心驱使他去造访德·纽沁根夫人,即便那女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也许他也会受情欲带动而前往。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无急切地等待着明天出发的时刻。
青年人初次幽会,也许和初恋一样销魂。成功的信心使人千般喜悦,这种喜悦男人嘴里并不承认,却造就了某些女子的全部魅力。得手容易和得手困难,同样能使人的欲望油然而生。两者都可激起或维持男子的种种情欲,并把爱情世界一分为二。也许这样划分,乃是气质不同使然,不管怎么说,却支配着人类社会。忧郁的人需要女性千娇百媚来提神;而神经质或多血质的人,碰到女子推三阻四,说不定会掉头就走。换句话说,唱哀歌的主要属于淋巴质,唱颂歌的则属于胆汁质。欧也纳一边着装,一边心里沾沾自喜;一般青年人不敢说出口来,怕落人笑话,可自尊心却得到了满足。他整理头发的时候想到,某个漂亮女子的目光,会在他黑色的鬈发中留连顾盼。他做出种种淘气的怪样,就像一个更衣去赴舞会的少女。他一边抚平衣服,一边得意地打量着自己修长的身材。
“可以肯定,”他心里想,“身材不如的人还有的是呢!”
随即他走下楼来,这时全公寓的人都在餐桌前,见他穿得这么考究,不禁连声喝彩,他心里乐滋滋的。平民公寓都有一种特别的风气,就是看到有人精心打扮便大惊小怪。只要有人穿件新衣,大家都要说点什么。
“克特,克特,克特,克特。”比安训把舌头咂着上颚响,仿佛策马一般。
“好一副王公贵族派头!”伏盖太太道。
“先生是去情场吧?”米旭诺小姐发表意见。
“情郎,喔——喔——喔!”画家学公鸡怪叫了一声。
“代问候尊夫人。”博物馆职员说。
“先生有夫人了?”波阿莱问。
“多舱夫人,水上航行,包不褪色,价钱二十五到四十,新款方格图案,可以水洗,穿上漂亮,半丝半棉半羊毛,包治牙痛,包治王家医学会核准的一应杂症!幼儿效果极佳!治疗头痛、腹胀、食道毛病、眼耳毛病,格外灵验。”伏脱冷像个江湖卖药的,拉着嗓门怪腔怪调地说了一大串。“诸位先生要问,这种宝贝要多少钱?两个铜子!不。分文不取。这本是给蒙古大帝的贡品,全欧洲的君王,包括巴登大—大—大公,都曾想一饱眼福!大家进去笔直往前走!往票房那边走。好了,奏乐!勃罗姆,拉,拉,特令!拉,拉,勃罗姆,勃罗姆!黑管先生,走调了,”他沙哑着声音嚷道,“看我来治你。”
“天哪!这人真逗,”伏盖太太对库蒂尔太太说,“有他在,永远不觉得无聊。”
这阵怪里怪气的吆喝,引得众人哄笑不止,打趣之声不绝于耳;这当儿,欧也纳发觉,泰伊番小姐偷偷看了他一眼,侧身凑在库蒂尔太太耳边说了点什么。
“马车来了。”西尔维说道。
“他这是上哪儿吃晚饭呀?”比安训问。
“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府。”
“就是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大学生应声说道。
大家听到这个名字,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老面条商,老面条商正羡慕地瞧着欧也纳。
拉斯蒂涅到了圣拉扎尔街;一座轻巧的房子,单薄的廊柱,小家子气的回廊,这就是巴黎所谓的漂亮,是名副其实的银行家住宅;处处只图讲究,不惜花费,仿大理石的装饰,拼花大理石的楼梯台。他在小客厅见到了德·纽沁根夫人,里面挂着意大利油画,装饰得像咖啡馆。男爵夫人愁容满面。她极力掩饰的样子不是假装的,欧也纳看了颇为关切。他满以为他来了,能叫一个女人开心起来,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这番失望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没资格要您信任我,夫人,”大学生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暗自打趣了一番,说道,“要是我打扰您,您不妨直说,我相信您。”
“您别走,”她说,“您一走就剩我一人了。纽沁根在外面有饭局,我不愿意孤零零的,我得散散心。”
“您这是怎么啦?”
“跟谁说也不能跟您说。”她大声说道。
“我很想知道;在这个秘密里,我大概能起点作用吧。”
“可能吧!噢,不,”她又说道,“无非是夫妻拌嘴,理当藏在心里。前天我不是跟您提过吗?我并不幸福。黄金的锁链是最沉重的。”
一个女人在一个青年面前说她不幸,如果这青年颇具才情,衣冠楚楚,口袋里有着一千五百法郎闲钱的话,就一定会有欧也纳同样的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您还能要什么呢?”他接过话头说道,“您年轻漂亮,有的是钱,又有人爱。”
“别提我了,”她凄然摇摇头说道,“等会我们一块儿吃饭,就我们两个;再去听最美的音乐。我合您的意吗?”说着她站起身子,一边展示她的白色开司米长裙,上面有着极为富丽的波斯图案。
“我真想您整个儿属于我,”欧也纳说,“您真迷人。”
“那您得到的就太可怜了,”她微微苦笑道,“您在这儿看不出半点不幸,实在是徒有其表,我很苦恼,愁得睡不着觉,我要变成丑八怪的。”
“噢!不会的,”大学生说,“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痛苦,连忠贞的爱情都消除不了?”
“唉!要是我说出来,您就会躲开了。”她说,“您还喜欢我,不过是男人惯有的殷勤罢了;如果您真的爱我,就会陷入可怕的失望。您看,我还是不说为好。行行好,”她说,“咱们谈点别的吧。过来看看我的屋子。”
“不,咱们还是待这儿吧。”欧也纳应声说道,一边挨着德·纽沁根夫人,坐到壁炉前的一张双人沙发上,颇为自信地拿起她的手来。
她让他拿着,甚至还使劲压年轻人的手,表现出心情十分激动。
“请您听我说,”拉斯蒂涅对她说道,“您要有什么发愁的事儿,就得告诉我。我要向您证明,我是为了您而爱您的。您得开口说话,把痛苦告诉我,让我为您排忧解难,哪怕要杀半打人也在所不辞;否则我就走,一去不回。”
“那好!”她突然冒出一个绝望的念头,不禁拍拍额头大声说道,“我马上考验您。”她心里想到:“对,只有这个办法了。”她拉铃叫人。
“先生的车套着吗?”她问当差的。
“套着呢,夫人。”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马吧。等七点钟再开饭。”
“好了,来吧。”她招呼欧也纳;欧也纳坐在德·纽沁根先生的车里,挨着这位夫人,好似做梦一般。
“去王宫市场,”她吩咐车夫,“法兰西剧院附近。”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纵使欧也纳千般问她,也不肯答理。他真弄不明白,这样不理不睬,不言不语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把握不住她了。”他心里想到。
马车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朝大学生瞪了一眼,那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说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您真的很爱我?”她问。
“是的。”他强作镇静地回答。
“不论我叫您干什么,您都不会往坏处想我?”
“不会。”
“您打算服从我的指挥吗?”
“闭着眼睛服从。”
“您上过赌场吗?”她声音颤颤地问。
“从来没有。”
“喔!这我就松口气了。您一定会走运的。这是我的钱包,”她说,“您拿上!里面有一百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子,拥有的全部财产都在这儿了。您上赌场去,我不知道在哪儿,不过我知道王宫市场这儿就有。您把这一百法郎去押轮盘赌,要么全部输光,要么就给我赢回六千法郎。您回来后,我再把发愁的事说给您听。”
“我马上要办的这件事,要是我略通一二,就让魔鬼把我抓走吧;不过我照办就是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喜形于色,因为他心里想到:“既然她此刻跟我串通一气,以后就什么都不会拒绝我了。”
欧也纳接过漂亮的钱包,请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指点,得知了最近的赌场的地址,便直奔九号门牌。上楼以后,他让人接过他的帽子,走进屋子就问轮盘在哪儿。熟客们惊讶不已,侍者把他领到一张长桌前面。欧也纳后面跟了所有看热闹的人,他满不在乎地问,赌注该放什么地方。
“这三十六个号码随您押一个,押中了,一赢三十六。”一个白头发的体面长者告诉他。
欧也纳二十一岁,就把一百法郎押在这个数字上。他还来不及定下神来,只听见一声惊呼。他稀里糊涂地中了。
“把钱收起来吧,”那老先生对他说,“这玩艺儿不会连赢两次的。”
欧也纳接过老先生递给他的耙子,把三千六百法郎拨了过来;他还是不明白赌法,又把这些钱都押在红上[50]。观众看他继续赌下去,都眼红地望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又扔给他三千六百法郎。
“您有七千二百法郎了,”老先生附在他的耳边说道,“您要是相信我,就赶快走吧;已经出过八次红了。要是您肯发善心,那就酬谢我的忠告,接济我一下;我在拿破仑时代当过省长,如今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让白发老头拿了两百法郎,自己揣着七千法郎下楼;他对这种赌法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运气。
“嘿!您现在又要带我上哪儿啊?”车门一关,他就说,一边把七千法郎拿给德·纽沁根夫人看。
但斐纳发疯似的搂住他,使劲吻他,却无情爱的成分。“您救了我!”快乐的眼泪流了她一脸。“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朋友。您一定是我的朋友,对不对?在您眼里,我富有、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表面上不缺!唉!您要知道,德·纽沁根先生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支付家中用度、我的车子和包厢;可他给我的衣着费不够,他存心把我逼得有苦难言。我很清高,不想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那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本来有七十万法郎财产,怎么就让人盘剥殆尽呢?还不是因为清高,因为气愤。刚结婚那阵,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不得已向丈夫要钱,那种话我简直说不出口;我始终不敢,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借了债。婚姻让我伤透了心,我没法跟您说;您只需知道一点: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住各的屋子,我真的会爬窗户跳楼。我这个少妇要买首饰,要临时花钱(可怜的父亲当初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给什么,)只好借债,后来不得不跟他明说的时候,我真是受难,可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了。难道我没有一份属于我自己的财产吗?纽沁根发火了,说我会使他倾家荡产,话真难听!我真恨不得钻进地下。他得了我的陪嫁,只好掏钱还债;可是从那以后,把我的零用钱限定了一个数额,我为了求个太平只好认了。后来我动了心,满足了那个人的虚荣心,您知道他是谁,”她说。“虽然他对不起我,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人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把我甩了,真不像话!男人既然给了一个落难女子大把的金钱,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您二十一岁,年轻高尚,纯洁无邪,一定会问我:一个女人怎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天哪!人家让咱们幸福了,与他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地给了人,谁还会顾虑其中的一部分呢?只有感情不复存在了,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要相爱终生吗?自以为受人疼爱的时候,谁能想到将来会分手?你们对我们发誓,说会爱得天长地久,干吗还在利益上分得那么清?您不知道我今天多么难受,纽沁根明确拒绝给我六千法郎,可他按月就把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歌剧院的一个女人!我想自杀,脑子里闪过最疯狂的念头。有一阵子,我竟羡慕侍女命好,羡慕我的侍女命好。去找父亲吧,真是疯了!阿娜斯塔西和我,早已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他要是能值六千法郎,准会把自己卖了。我去了也只能使他干着急。您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喔,先生,当时我应该对您讲清楚的,刚才在您面前,我简直是疯了。您走了以后,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想徒步逃走……逃哪儿去呢?我不知道。巴黎有半数女子,就是过的这种生活:金玉其外,内里忧心如焚。我认识一些可怜人比我还惨。有的不得不叫商户开假账,有的不得不偷丈夫的钱;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米披肩五百就能买到;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米披肩值到两千。还有一些可怜的女人,让儿女挨饿,克克扣扣好弄件长裙。我可从没做过这类恶心的手脚。这就是我最大的苦恼。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嘛,至少是自由的!我本可以让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把头靠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哭泣。啊!今天晚上,德·马尔赛先生再不能把我看作是他出钱包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蒙着垂下的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落泪;他移开她的手,仔细端详;这时的她真是高尚。
“把金钱和感情混在一块儿,是不是很丑恶?您不会爱我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