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念头,他并没想得露骨;他还不够老练,不能对形势加以估量、估价、估算;他的主意只像天边飘忽的淡云,虽没有伏脱冷的主意狠毒,但若放进良心的坩埚里,也提炼不出任何纯而又纯的东西。一般人就是这样,先是一味地屈从,终于世风日下,时下对此反而倡导,因而品格端方、善良诚实、守正不挠,认为稍稍偏离正道就像犯罪的人,与历代相比,都更为罕见。关于正直诚实的伟大形象,我们已有两部名著了,一是莫里哀笔下的阿尔赛斯特[46],一是前不久瓦尔特·司各特作品中的丁斯父女[47]。也许与之相反的作品,把一个上流人物,一个野心家如何昧着良心,千方百计地要与邪恶为伍,在伪装的外表下达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写下来,会一样地美,一样地精彩。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门口时,早已迷上了德·纽沁根夫人,觉得她身材窈窕,身轻如燕。令人心醉的眼睛,细滑如练的肌肤,血液流动隐约可见,迷人的嗓音,金黄的头发,一切都历历在目;也许他走路的时候血脉活动了,益发地这样想入非非。他使劲敲了敲高老头的房门。
“老邻居,”他说道,“我见到但斐纳夫人了。”
“在哪儿?”
“意大利剧院。”
“她玩得开心吗?您进来呀。”老头儿身着内衣起来,开了门又赶紧躺下。“跟我说说她吧。”他请求道。
欧也纳还是头一次到高老头的屋子;欣赏过女儿的装束,再看到父亲住的陋室,他禁不住惊得一愣。窗户没有帘子,糊在墙上的壁纸因为受潮,好几处已经剥离、皱缩,露出给烟熏黄的石灰。老头儿躺在一张破床上,只有一条薄被,盖脚的棉垫是用伏盖太太的旧衣裙改制的。潮湿的方砖地面全是灰垢。窗子对面是个旧柜子,香木做的,中间鼓起的形状,铜拉手有蔓藤花叶饰;一张木板面旧洗脸台,上面放着脸盆,盆里放着水壶,旁边是全套刮胡子用具。墙角放着鞋子;床头的小柜没有柜门,也没有大理石台面;壁炉没有生过火的痕迹,旁边摆一张胡桃木方桌,高老头当初扭银餐具,靠的就是这张桌子的横档。一张不成样子的书桌,上面放着老头儿的帽子。此外,一把填草的扶手椅,外加两把椅子,便凑齐了这套破破烂烂的家具。床架用一根布条拴在楼板上,挂着一幅红白格子的粗布床幔。便是最穷的跑腿伙计住的阁楼,家具也一定比高老头在伏盖太太这里用的好一些。这间卧室的样子,叫人看了发冷揪心,就像监狱里最阴森的牢房。幸亏高老头没看到欧也纳面部掠过的表情,这时候欧也纳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老头儿侧过身子,被子依然盖到下巴颏儿。
“哎!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纽沁根夫人,您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但斐纳·德·纽沁根夫人,”大学生回答,“因为她对您更孝顺。”
听了这句热乎乎说出来的话,老人从床上伸出手臂,握住欧也纳的手。
“多谢,多谢,”老人激动地回应道,“她对您说我什么来着?”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学说了一遍,边说边美化,老头儿听了,就像听见上帝的圣谕似的。
“真是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对我很好。不过,她说阿娜斯塔西的话,您可别信。这姐妹俩彼此忌妒,您知道吧?这进一步说明,她们有亲情。德·雷斯托夫人对我也很好。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能把内心看透,知道用心怎样。她们两人同样重情。噢!要是女婿好,我就太幸福了。世上大概没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吧。要是我住她们那里,只要听到她们说话,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进进出出,像从前在我身边一样,那我的心就会狂跳起来。她们穿得好吗?”
“穿得好,”欧也纳说,“不过,高里奥先生,既然您女儿都嫁得那么阔,您怎么还住这样一间陋室呢?”
“嘿,”他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住得再好对我有什么用?这些事情我跟您说不清;我说不出两句连贯、通顺的话。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窝又说,“我嘛,我的人生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玩得开心,过得幸福,穿得漂亮,有地毯好走,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要紧呢?她们暖和了,我就不冷;她们笑了,我就不烦。只有她们伤心了我才伤心。您将来做了父亲,听见小孩子牙牙学语,您心里就会想:‘这是我身上出来的!’您会觉得这些小家伙每滴血都是您的血,是您的血的精华,反正就是这样!您会觉得跟他们血肉相连,他们走路,您自己也觉得在动弹不已。女儿的声音处处在应答我。她们的眼神不高兴了,我的血液就凝固了。总有一天您会知道,只要他们幸福,您会觉得比自己幸福还幸福。关于这,我跟您说不清,反正这里面在动,动得人浑身舒畅。总之,我过着三个人的生活。要不要我跟您讲个怪事?那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上帝无处不在,既然万物都由他而生。先生,我和女儿之间也是这样。只是我爱女儿,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类没有上帝那么美,而我女儿却比我美。她们跟我心灵相通,所以我早就预感到,您今晚会见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位男士使我的小但斐纳幸福了,幸福得像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女子,那我可以替他擦靴子、当听差。我从侍女那里得知,德·马尔赛那小子是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拧断他的脖子。放着一个娇娇宝宝、莺声呖呖的美人胚子不爱!当初她没长眼,怎么嫁了这么个胖乎乎的阿尔萨斯木头桩子?两姐妹都得配英俊可人的小伙子。说来说去,都是她们自己挑的。”
高老头真伟大。欧也纳从没见过他焕发出父爱的光辉。值得注意的是,感情有股滋养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一表达强烈的真情,就会散发出特殊的气息,使面容为之改观,举动活跃起来,说话有声有色。往往最愚笨的人,在情感的作用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最高境界,他仿佛活动于光明的氛围之中。老人这时的言谈举止,感染力量不亚于大牌演员。我们美好的感情,不就是表现意愿的诗篇么?
“那么,有件事您听了也许不会生气吧,”欧也纳对他说道,“她可能要跟德·马尔赛这家伙分手了。这个花花公子把她撇下,去追加拉蒂奥纳公主。我嘛,今天晚上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夫人。”
“哦!”高老头脱口而出。
“是啊。她不讨厌我。咱们谈论爱情,谈了一个小时;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要去看她的。”
“喔!亲爱的先生,要是她喜欢您,那我就喜欢您。您是好人,不会使她苦恼。您要对不起她,我首先割断您的脖子。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爱情,您知道吧?天哪!我在胡说八道,欧也纳先生。您在这儿冷得很。天哪!那么您听见她说话了,她让您给我说些什么呢?”
“一句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跟我说,她把女儿的亲吻送给您。”
“再见吧,好邻居,祝您睡得好,做些好梦。有您刚才那句话,我等于做了好梦。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今天晚上,您简直是我的好天使,您给我带回了我女儿的气息。”
“可怜的人,”欧也纳躺下时想到,“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他女儿根本没想到他,只当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交谈以后,高老头把他的这位邻居,看作一个不期而遇的知己,一个朋友。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这位老人仅能与人结交的关系。情感的计算从来不会错误。如果欧也纳成为男爵夫人钟情的人,高老头便觉得离女儿但斐纳近了一点,受到的接待会好一些。并且,他已把女儿心中的隐痛,告诉了欧也纳。他每天都上千次祝愿纽沁根夫人幸福,这个女儿却没得到甜蜜的爱情。当然,用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见过的一个最好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他女儿该有而不曾有的种种快乐。所以老人对这位邻居的友谊渐渐发展,若无这份友谊,大家也许就无从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了。
第二天上午开饭时,高老头在欧也纳旁边坐下,亲切地瞧着他,跟他说话,一改平时石膏像般的面容,令众房客大为惊讶。伏脱冷自上回两人交谈以后,还是初次见到大学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入睡之前,欧也纳曾把展现在眼前的广阔天地估量了一番,此刻记起伏脱冷的计划,自然联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了瞧维多琳,正如一个极为正派的青年,瞧一个有大笔钱财继承的姑娘。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欧也纳穿了新装一表人才。双方对视,意味深长,于是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成为她心目中的目标;那种朦胧的欲望,少女也概莫能外,碰到第一个迷人的男子,便想入非非了。欧也纳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喊了又喊:“八十万法郎呀!”可是一转念想想昨天的事,又认为自己对纽沁根夫人故作姿态的热情,恰如解毒剂之于不由自主的邪念。
“昨天意大利剧院演的是,罗西尼的《塞维勒的理发师》。我从没听过那么美妙的音乐,”他说,“天哪!在意大利剧院有个包厢真幸福。”
高老头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仿佛狗一下子看懂了主人的手势。
“你们真洒脱,”伏盖太太说,“你们男的,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您是怎么回来的?”伏脱冷问。
“走回来的。”欧也纳回答。
“要是我呀,”伏脱冷诱惑地说,“我才不喜欢半拉子开心。我要坐自己的马车,上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地回来。要就全套,否则拉倒!这是我的名言。”
“这就对啦。”伏盖太太接着说道。
“您可能要去看德·纽沁根夫人吧,”欧也纳低声对高里奥说道,“她当然会伸出双臂欢迎您,她会向您打听我的详细情况。我得知,她要想尽办法,让我表姐德·鲍赛昂夫人能在家里接待她。您别忘了告诉她,说我爱她,自然会想到要让她如愿以偿。”
拉斯蒂涅赶紧去法学院,他不想在这所讨厌的公寓里多呆一分钟。他闲荡了差不多一整天,头脑热烘烘的;大凡怀着太强希望的年轻人,都有过这种体验。伏脱冷的议论使他反复考虑社会人生,这时他在卢森堡公园碰到了他的好友比安训。
“你怎么这样板起面孔?”医科大学生对他说道,一边拉过他的胳膊,去卢森堡宫前面溜达。
“我烦得很,脑子里尽转些坏念头。”
“哪一类的?念头也可以治嘛。”
“怎么治?”
“跟着念头走呗。”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打哈哈。你读过卢梭的作品吗?”
“读过。”
“你记不记得这么一段,说如果身在巴黎不动,可以单凭意念之力,杀掉中国一个年迈的满大人而发财;他问读者会怎么办。[48]”
“记得。”
“那么!你呢?”
“哼!我都杀到第三十三个满大人了。”
“你别开玩笑了。喂,要是让你相信,事情确实可行,你只要点个头,那你干不干?”
“那满大人,是不是很老?不过,哼!老也罢,少也罢,瘫痪也罢,健康也罢,说真的……见鬼去吧!嗨!我可不干。”
“你是个好小伙子,比安训。不过要是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为她神魂颠倒,要是她需要金钱,很多的钱,用于衣着、马车,以及兴头上的种种花哨玩艺儿,怎么办?”
“可你把我弄糊涂了,倒要我来说理。”
“那好!比安训,我疯了,你治治我吧。我有两个妹妹,都像天使般的美丽、纯洁,我要让她们幸福。从现在起五年之内,上哪儿去弄二十万法郎给她们做陪嫁?你瞧,人生有时非下大注狠赌不可,不能为了挣几个小钱而蹉跎了幸福。”
“你提出的问题,每个踏进社会的人都会遇到,你想仿效古人利剑斩乱结。哥们,要这样干,除非你是当年的亚历山大,否则只能去坐牢。我嘛,我安于将来在外省营造小日子,老老实实,子承父业。人在最小的圈子里,跟在广阔天地里,感情同样可以得到充分满足。拿破仑吃不下两顿晚饭,他的情妇再多,也多不过嘉布遣教会医院实习生的情妇。咱们的幸福,哥们,无非在于我们从头到脚的躯体;幸福的代价是每年一百万也罢,一百路易也罢,我们的内心感受都是一样的。总之,我就不取那个中国人的性命了。”
“谢谢,你使我好受多了,比安训!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喂,”医科大学生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叶[49]的课出来时,看见米旭诺和波阿莱坐在一条长椅上,跟一个男的聊天。去年议会附近闹事的时候,我见过那人;给我的印象像个警察局的便衣,装扮成靠年金生活的老实百姓。那对男女,咱们要研究研究,回头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再见了,我要去赶四点钟的点名了。”
欧也纳回到公寓的时候,发现高老头正等着他。
“喏,”那老人说,“这是她写的一封信。瞧,字写得多漂亮!”
欧也纳拆开信看起来。
先生,家父在我面前说起,您喜欢意大利音乐。倘若您肯赏光到我的包厢就座,我将十分荣幸。星期六,我们去听拉福多尔和佩莱格里尼这两位的演唱,相信您不会拒绝我的。德·纽沁根先生支持我的提议,请您过来与我们共用便饭。若蒙同意,他将大为高兴,因为他可免去丈夫的苦差,不必陪同我了。无须回复,但请光临;谨致敬意。
但·德·纽
“您让我瞧瞧,”等欧也纳看完信,老人对他说道。“您一定去的,是不是?”他闻了闻信纸又道。“真是香!那是她手指碰过的啊!”
“女人对男人是不会这样主动的。”欧也纳心里嘀咕道。她是想利用我,好让德·马尔赛回心转意;只有心怀怨恨,才会做这样的事。
“喂,”高老头问,“您在想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