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仿佛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的一切零碎小事,都促使他进入人生角色;伏脱冷真是伏盖公寓中可怕的狮身人面兽,如他所说,人生如战场,为了不被人杀就得杀人,为了不受人骗就得骗人;要把良心与感情扔在一边,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地玩弄人;要像在古代斯巴达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猎取财富,才戴得上荣耀的花冠。他再次来到子爵夫人家时,发现夫人一如往常对他那样,又是那样和蔼可亲了。两人走进餐厅,子爵已在那里等候妻子;餐厅里琳琅满目,熠熠生辉;众所周知,在王政复辟时代,饮食考究已被推向极致。德·鲍赛昂先生跟许多人一样,对什么都腻了,除了讲究吃喝,再无别的乐趣可言;他在美食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德·埃斯卡尔公爵[43]可谓同道。他的餐桌铺陈,堪称双绝,既有杯盘之精,又有酒菜之美。欧也纳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他还是第一次在世代显贵之家用餐。当时的风气不再有宵夜餐,而在昔日帝政时代,舞会结束总有宵夜餐的,因为军人需要养精补锐,好投入国内国外正等待他们的所有战斗。欧也纳过去只赴过舞会。所幸他已开始养成从容的仪态,日后在这一点上十分出色,因而此刻还能把持,没有大惊小怪。可是目睹这些银雕器皿、华美席面上的千般讲究,头一次领教斟酒上菜毫无声响,一个富于想象的人,很难不羡慕这种无时不高雅的生活,而厌弃他早上还打算过的清苦日子。有一阵子,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住的平民公寓,憎恶之感油然而生,发誓一月份就搬出来,一来换个干净的住所,二来也好躲开伏脱冷,免得老感觉他的大手要摆布自己。人们不妨想想,巴黎既有成千上万,有声无声的劣迹秽行,有良知的人真会纳闷,怎么国家会如此糊涂,竟把学校设在这个地方,让青年人集中在这里?怎么美貌女子在这里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摆出来的黄金,不至于从木碗里不翼而飞?再想想青年人,他们很少犯罪,连不法行为都很少,难道我们不应该佩服那些坚忍的坦塔罗斯[44]吗?他们力克自我,而几乎总是胜者!如果把可怜的大学生与巴黎社会的搏斗好好描绘出来,那一定是现代文明极为悲壮的题材。德·鲍赛昂夫人不住地望着欧也纳,要他开口说话,但没奏效,他当着子爵,什么也不想说。
“您今晚带我上意大利剧院吗?”子爵夫人问丈夫。
“毋庸置疑,能听从您的吩咐,在我当然是乐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带点儿调侃,大学生却听不出来;“不过我要去杂耍剧院会朋友。”
“他的情妇吗。”她心里想。
“德·阿瞿达今晚不来陪您吗?”子爵问。
“不。”她不高兴地回答。
“那好!您一定要人陪的话,就让德·拉斯蒂涅先生陪吧。”
子爵夫人微笑着望了望欧也纳。
“那对您就多有不便了。”她说。
“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中会有荣耀,这是夏多布里昂的名言。”拉斯蒂涅欠了欠身子,应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坐在德·鲍赛昂夫人旁边,由一辆飞快的轿车,送到那个时髦的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眼见自己和雍容华贵的子爵夫人,双双成为所有观剧镜的目标;欧也纳恍若进入仙境,一阵阵地心醉神迷。
“您该是有话要跟我说吧,”子爵夫人对他说道,“哟!瞧,那是德·纽沁根夫人,离我们三个包厢。她姐姐和德·特拉伊先生在另一边。”
子爵夫人说着,朝德·罗什菲德小姐常坐的包厢望去,见德·阿瞿达先生不在里面,脸上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
“她很迷人。”欧也纳瞧了瞧德·纽沁根夫人,这样说道。
“她的睫毛发白。”
“不错,可是身材真苗条!”
“手很大。”
“眼睛真漂亮!”
“脸长了。”
“可长脸显得高贵。”
“这么说,就是她的福气了。瞧她取放长柄眼镜的样子!一举一动都透着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说道,使欧也纳大为诧异。
德·鲍赛昂夫人把长柄眼镜凑在眼前,朝场内四下张望,似乎并没注意德·纽沁根夫人,其实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剧院里佳人满座。可是德·鲍赛昂夫人这位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表弟,却单单牵挂但斐纳·德·纽沁根一人,那样只盯着她看,着实叫但斐纳没少得意。
“您再一个劲地看她,就要出洋相了,德·拉斯蒂涅先生。您这样巴结人家,会一事无成的。”
“亲爱的表姐,”欧也纳说,“您已给了我支持;您若想把好事做到底的话,我对您别无他求,只求您帮我个忙,对您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却受益匪浅。我已经迷上了。”
“这么快?”
“是的。”
“就这个女人?”
“要是换个地方,我的想法就可以接受吧?”说着,他向表姐深深地看了一眼。“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跟德·贝里公爵夫人形影不离,”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您会见到她的,劳驾您把我介绍给她,带我去赴她星期一的舞会。我会在那儿碰到德·纽沁根夫人,来个第一回合。”
“好呀,”她说,“如果您对她已经有意了,您在情感方面就顺利了。瞧,德·马尔赛在加拉蒂奥纳公主的包厢里。德·纽沁根夫人心里很难受,她气坏了。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是银行家的妻子,现在时机再好不过了。昂坦道区的这些女士,个个喜欢报复。”
“换了您,又会怎么办?”
“我嘛,不声不响地难受呗。”
这时德·阿瞿达侯爵走进德·鲍赛昂夫人的包厢。
“为了来陪您,我把事情办糟啦,”他说道,“之所以告诉您,是免得白白牺牲。”
子爵夫人顿时满脸生辉,欧也纳看出那是真爱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搔首弄姿、装腔作势混为一谈。他对表姐钦佩不已,便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把位置让给德·阿瞿达先生。
“多么高尚,多么伟大,一个女人爱到这个地步!”他心里想到。“这家伙为了一个小妞,竟会背叛她!怎么会背叛她呢?”
他像小孩一样,心里气愤至极;真想在德·鲍赛昂夫人脚前打滚,恨不得拥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掳到自己的心窝里;仿佛一只老鹰,把一头还在吃奶的白毛羊羔,从平原掠到它的鹰窝里。身处这个姹紫嫣红的大博物馆里,没有一幅属于他的图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心里感到屈辱。
“有了情妇就有了近乎王族的地位,”他想,“那可是权势的标志!”
他看了看德·纽沁根夫人,仿佛受辱的人在瞧着对手。子爵夫人转身朝他使了个眼色,对他知趣识体表示万分感激。这时第一幕演完了。
“您和德·纽沁根夫人相熟,可以把德·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她问德·阿瞿达侯爵。
“她一定很高兴见见先生。”侯爵说。
英俊的葡萄牙人站起身,拉过大学生的手臂,转眼之间便到了德·纽沁根夫人身旁。
“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荣幸地给您介绍这位欧也纳·德·拉斯蒂涅骑士,他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表弟。他对您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把他领到他的偶像身边。”
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巧妙修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子讨厌。德·纽沁根夫人微微一笑,把丈夫刚刚走开腾出的座位让给欧也纳。
“我不敢提出要您留在我身旁,先生,”她说,“一个人有幸跟德·鲍赛昂夫人在一起,是不会离开的。”
“可是,夫人,”欧也纳低声对她说,“要是我想让表姐高兴,好像就该留在您身边。侯爵先生到那儿之前,我们正谈着您,说您人品不凡。”他大声说道。
德·阿瞿达先生抽身走了。
“真的吗?先生,”男爵夫人说,“您真的要留在我这儿?那我们可以认识了,德·雷斯托夫人早就对我提过您,真是久仰。”
“她这就假了,她让我吃了闭门羹。”
“怎么?”
“夫人,我把原因老实告诉您吧;不过对您说出这样一个秘密,先得求您宽宏大量。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德·雷斯托夫人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昧提到了这一层,惹您姐姐和姐夫不高兴了。您没法相信,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我表姐,都觉得这样不孝真不像话。我把当时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她们听,两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德·鲍赛昂夫人把你们姐妹二人做了比较,在我面前对您赞赏有加,说您对我的邻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其实,您怎么会不孝顺他呢?他那样一个劲儿地疼您,连我都眼红了。今儿早上,我们两人谈您,谈了两个小时。令尊跟我说的那番话,在我脑子里装得满满的;刚才我与表姐共进晚餐时,还在对她说,您的爱心比您的美貌更胜一筹。德·鲍赛昂夫人大概是想照顾一片热烈的仰慕之心吧,就带我来到这里,以她惯常的好心对我说,我在这里能见到您。”
“怎么呢,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我已经欠您的情了?不久我们就是老朋友了。”
“虽说跟您交朋友,也许是一种不俗的情谊,”拉斯蒂涅说,“可我永远不愿只做您的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些无聊的陈词滥调,女人总觉得很中听,只有冷静推敲才会觉得内容贫乏。一个青年人的手势、语气、眼神,使之具有了不可估量的涵义。德·纽沁根夫人觉得,拉斯蒂涅人很可爱。接着,她像所有女子一样,对大学生这类单刀直入的问题没法说什么,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是的,姐姐那样对待可怜的父亲是不对的;而过去他在我们眼里,真是个保护神。没办法,德·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上午会见父亲,我只好在这一点上让步。可我为这难过了好一阵;哭了又哭。除了婚后虐待之外,这种专横跋扈,也是极为破坏家庭关系的一个原因。在世人眼里,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上却是最不幸的。我对您这样讲,您会以为我疯了。可您认识我父亲,所以,不能算外人了。”
“更加渴望把自己奉献给您的人,”欧也纳对她说道,“您永远碰不到了。你们女人寻求的是什么?幸福呗,”他用那种直扣心弦的声音说道。“那好!如果在女人心目中,幸福是有人爱,有人疼,有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和幻想、忧愁和喜悦,可以把自己的心灵,连同漂亮的缺点和美丽的优点一起袒露出来,而不怕对方变心,那么请相信我,这颗始终火热的忠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找到,他充满幻想,只要您略一暗示,他就可以赴汤蹈火;他还不谙世事,也不想去知道,因为您便是他整个的世界。就是我呀,瞧,您要笑我幼稚了;我来自遥远的内地,初来乍到,只认识几个好心人;原打算不要什么爱情。不料我见了表姐,她对我说了许多心里话;使我领悟到情爱的千般宝贵之处。我就像谢吕班[45]一样,现在是所有女人的情人,直到能把一颗心献给其中的一位。我刚才进来一看见您,便感到仿佛有股流动的力量,裹挟着我朝您奔去。我早就在想您了!可做梦也没想到,现实中的您竟是这么漂亮。德·鲍赛昂夫人要我别那么尽瞧着您。她可不知道,您美丽的红唇、白皙的肌肤、那么温柔的眼睛,看上去真是迷人。我在您面前,也是尽说痴话;不过,请您让我说吧。”
女人最喜欢的,莫过于听这些甜言蜜语了;连最一本正经的妇女也爱听,即使她不该去接话茬。这么开了头,拉斯蒂涅便情意绵绵地压低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下说;德·纽沁根夫人频频微笑报以鼓励。她不时朝德·马尔赛望上一眼,德·马尔赛还没离开加拉蒂奥纳公主的包厢。拉斯蒂涅陪着德·纽沁根夫人,直到她丈夫来接她。
“夫人,”欧也纳对她说,“在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去拜访您。”
“既然乎(夫)人请了您,”男爵带着浓重的口音说道,他是个臃肿的阿尔萨斯人,圆圆的脸上透出阴险狡猾,“您一定会秀(受)到欢迎。”
“事情进展不错嘛,这不,听见我问她‘您会爱我吗?’她并没反感呀。牲口已经上好嚼子,只要跳上去驾驭就行了。”欧也纳一边想,一边过去作别,因为德·鲍赛昂夫人正起身,要和德·阿瞿达一同走了。可怜的大学生有所不知,男爵夫人根本就心不在焉,正等着德·马尔赛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定性的信。欧也纳误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好不沾沾自喜,便把子爵夫人一直送到门口回廊下,大家都在那儿等自己的车。
“您这位表弟简直像变了个人,”欧也纳走后,葡萄牙人对子爵夫人笑着说,“他要让庄家输光老本了。他像鳗鱼一样灵活,我看他将来大有作为。只有您,真会精挑细选,给他挑了个正需要慰藉的女人。”
“不过,”德·鲍赛昂夫人说道,“还得知道,那女的是不是还爱着那个负心郎。”
大学生从意大利剧院步行回圣热内维埃芙新街,一路上考虑着种种美妙计划。他已经注意到,德·雷斯托夫人在仔细观察他,无论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德·纽沁根夫人的包厢里;他料定今后伯爵夫人不会再让他吃闭门羹了。他打算去讨得元帅夫人的欢心,这样,他在巴黎上流社会的核心圈里,就有四个重要关系了。虽然不太明白方法,但他预感到,在社会复杂的名利场中,必须抓住一个轮轴,才能到达这部机器的顶部;他觉得自己有力量控制轮子停转。
“要是德·纽沁根夫人对我有意,我就教她怎样控制丈夫。那家伙是做金钱生意的,可以帮我发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