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情过他一阵,可是后来孩子们染上麻疹,我不得不来照料他们,马上担负起做女人的责任。这时候我的看法就改变了。希斯克厉夫病得十分危险。他病情最凶的时候,他要我一直在枕边守着他。我想他是觉得我对他好,却不知晓我是不得已才来伺候他。可是不管怎样,我得说,做保姆的从来没有看护过像他这样安静的孩子。他和那两个孩子的差别,逼迫我少了一点偏心。凯茜和她哥哥缠得我昏头转向,可他像一头羔羊那样,没有一点怨言;虽然他少惹麻烦不是因为温顺,而是因为隐忍。
他活了下来,医生肯定说这多亏了我,夸奖我看护得好。我被他夸得飘飘然起来,对我因此而得到夸奖的对象,也就软了心肠,这样亨德雷失去了他最后的盟友。可是我依然没法把心思扑向希斯克厉夫,我经常纳闷我家老爷在这个阴气沉沉的孩子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叫他如此着迷。在我的记忆当中,他对他的溺爱,从来就没有过感恩戴德的表示。他并不是对他的恩人傲慢无礼,他纯粹就是麻木不仁;虽然他完全明白他在老爷心里的分量,知道他只要开一开口,一家人就不得不来听从他的愿望。
举个例子吧,我记得厄恩肖先生有一次在教区的集市上买了一对小马,给两个男孩子一人一匹。希斯克厉夫挑了最漂亮的那一匹。可是很快它摔一跤成了跛子,他发现之后,就对亨德雷说:
“你非得和我换马,我不喜欢我的那一匹。要是你不换,我就告诉你父亲这星期你揍过我三次的事儿,给他看我的胳臂,它都青到了肩膀。”
亨德雷伸出舌头,又扇他的耳光。
“你最好马上就换,”他逃出马厩,避到门廊里,不屈不挠地说,“我非得换,要是我说出你这么揍我,你得变本加厉领受回去。”
“滚,狗!”亨德雷喊道,拿着一个秤土豆和干草的秤砣威胁他。
“扔呀,”他一动不动站着嚷道,“我要告诉他你怎么吹牛,说他一死就把我赶出家门,看他是不是立时就把你给赶出去。”
亨德雷扔出了秤砣,正打在他的胸膛上,他倒了下去,可是立刻就跌跌撞撞站立起来,气都喘不过来,面色惨白。要不是我给拦住,他真就要去找老爷,只消让他的伤痕代他申诉,告知是谁的暴行,就痛痛快快报了仇恨。
“牵走我的小马吧,吉卜赛人,哼!”小厄恩肖说。“我祷告让它摔断你的脖子。牵走它,见鬼去,你这要饭的强盗!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骗了吧,骗光了让他看看你的面目就行。撒旦的徒孙。——拿去!我愿他踢破你的脑瓜!”
希斯克厉夫走过去解开缰绳,把马牵到自己的栏里。他擦着马屁股走过的时候,亨德雷一拳把他打倒在马腿底下,由此结束了他的诅咒。他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如愿以偿,一溜烟拔腿就跑。
我大吃一惊目睹了这孩子异常冷静地挣扎起来,继续来做他的事情,将马鞍子等等通通换过了一遍,然后才坐在一捆干草上面,在进屋之前,先缓过那重重一击招致的眩晕。
我不费什么劲就让他听从了我的话,把身上的伤痕归罪于小马。他不在乎编出什么故事,因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说实话,对于这类风波,他都是难得抱怨的,以至于我真的以为他不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我可是彻头彻尾受了蒙蔽,你且听我说吧。
光阴荏苒,厄恩肖先生开始衰弱了。他一向是活跃而且健康的,可是他的气力突然就离他而去了。当他把自己囚禁在壁炉一隅时,脾气变得格外暴躁起来。他无缘无故就会烦恼;疑心他的威势朝不保夕,更是逼得他几乎就要发疯。
这情势特别是逢到有谁想要欺侮或是压制他的宠儿的时候。他煞费心思嫉妒着,唯恐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他头脑里似乎形成这样一个见解,因为他喜欢希斯克厉夫,所以大家都恨他,都想暗算他。
这对于那孩子可没有好处。因为我们当中心肠好一些的都不愿惹老爷生气,所以也就顺着他的偏心。可是这般样迁就下来,对那孩子的骄横和坏脾气,正好是火上添油。然而不这样还不行。有两三回,亨德雷不管他父亲就在近旁,表现出轻蔑的神色,叫这老人勃然大怒,夺过手杖就要揍他,却又揍不动,只气得浑身发抖。
最后,我们的副牧师建议把这年轻人送到学院里去读书。那时候我们有一个副牧师,他教林顿和厄恩肖两家的孩子,再自己种一点田,以此为生。厄恩肖先生答应了副牧师的建议。虽然心情很是沉重,因为他说:
“亨德雷什么也不是,任凭他晃到哪里,都不会有出息的。”
我衷心希望从此我们有了安宁。一想到老爷傲了善事,反而给自己招来麻烦,我就心里难受。我以为他年老多病。百事不满,是起因于家庭里的纷纷争争,他本人也但愿真是这么回事。可是说白了,您知道,先生,坏事早就埋在他那把夕阳西下的骨头架子里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本来还是可以过过太平日子的,都是因为两个人:凯茜小姐和约瑟。那仆人,我敢说,你已经看到他了,就在那边。他曾经是,现在多半也是,一个最令人讨厌又自以为是的法利赛人,他把一部圣经横翻竖看,只为把好事留给自己,把诅咒全都扔给他的邻居。他凭着花言巧语论道讲经,加上满心虔诚的说教,居然给厄恩肖先生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老爷越是衰弱,他就越发把老爷拿在手里。
他毫不容情地折磨老爷,大谈灵魂的归宿,以及应当怎样来严厉管教子女。他怂恿老爷把亨德雷看成一个浪子,而且每夜咕噜出一长串故事来,专讲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的坏话:总把最重的过错堆在凯瑟琳身上,如是来奉迎厄恩肖的弱点。
真的,她有些古里古怪的脾气,我在小孩子身上是见所未见的。她一天里不止有五十次惹得我们烦不胜烦。从她起身下楼,直到上床睡觉,我们没有一分钟拿得稳她不会耍坏。她的精神总是像潮水一般高涨,她的舌头总是动个不停:唱啊,笑啊,谁不附和着她,就跟谁纠缠不清。她是个野性实足的,十分邪恶的小姑娘。可是整个教区里,她有最漂亮的眼睛,最甜美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而且,说到底,我相信她心眼是不坏的;因为她一旦果真把你给惹哭了,很少有不陪着你一起哭的,让你不得不安静下来,转过来去安慰她。
她太喜欢希斯克厉夫了。我们对她的惩罚,能想出来的最凶的一着,就是把他们两个分开。可是她比我们,更是常常因为他而挨骂。
在游戏中,她最喜欢扮演的是小太太,肆无忌惮地使用她的双手,对她的同伴们发号施令。她对我也如法炮制,我可不愿挨她打听她差遣,于是我让她明白了这点。
可是,厄恩肖先生并不领会孩子们的玩笑。他对孩子们总是很严厉很刻板的。在凯瑟琳方面,却一点不懂她病中的父亲何以越发固执不耐烦起来,完全不像他年富力强的样子。
他那乖戾无常的责骂,反而激起她调皮捣蛋的兴头,来故意惹恼他。每到当我们异口同声来责备她,她则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气,用出口成章的语词来回敬我们的时候,就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她把约瑟满心虔敬的诅咒编成了荒唐的笑话,又捉弄我,还偏偏去干她父亲深恶痛绝的事情,炫耀她父亲信以为真,在她却是假装出来的傲慢,如何比较他的仁慈,更能打动希斯克厉夫;以及这男孩如何对她唯命是从,而对于他老先生的命令,只有顺和他自己心意的时候,才敷衍过来。
她这么可劲胡闹了一整天,到夜晚有时候又来撒娇以作补救。
“不行,凯茜,”老人会说,“我没法爱你,你比你哥哥更坏。去,做祷告去吧,孩子,求上帝的饶恕。我只怕你那母亲和我一定都后悔养育了你!”
这话让她放声大哭,但那是在最初。后来,既然一再被她父亲斥责,她变得坚强起来。要是我教她去认错道歉,求得父亲的原谅,她反而要来笑我了。
可是那个时辰,了结厄恩肖先生尘世烦恼的时辰,终于是来到了。十月的一个晚上,他静静地在壁炉边他的椅子里撒手西归了。狂风绕着屋子咆哮,在烟囱里怒吼,听起来就像暴风雨卷来一般,可是天并不冷。我们全都在场,我坐得离壁炉稍稍远一些,忙着打毛线,约瑟在桌边读他的圣经,因为那时候仆人们干完一天的活计,通常就坐到正屋里来。凯茜小姐病了,病了就安静了下来。她偎在她父亲的膝前,希斯克厉夫躺在地板上,脑袋枕着她的膝头。
我记得老爷在打盹之前,还抚摸着她那美丽的头发,看到她文文静静,难得高兴起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能总是做个好孩子呀,凯茜?”
她就把头抬起来直看着他,咯咯笑着回答说:“你为什么不能总是做一个好男人呀,父亲?”
可是一见到他又恼了,她就亲他的手,说她要给他唱歌催眠。她开始很低很低声唱了起来,一直唱到他的手指从她手指中间滑落下来,脑袋耷拉到了胸前。然后我告诉她住声,不要动弹,怕她惊醒了老人。足有半个钟点,我们全都像小耗子般不吱一声,静默本来还会保持下去,可是约瑟读完了他的章节,站起身说,他得叫醒老爷,让他做晚祷上床睡觉。他走上前去,叫他的名字,碰了碰他的肩膀。可是他没有动,于是他拿过蜡烛来照他。
他放下蜡烛的时候,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了,就一手抓住一个孩子,悄悄让他们上楼去,不要弄出声响。今晚就自己祷告吧,他有些事情要干。
“我先要跟父亲说晚安,”凯瑟琳说,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的双臂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可怜的东西当时就发觉她失去了亲人。她尖叫起来:
“噢,他死了,希斯克厉夫!他死了!”
两个人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我参加进去,一道痛哭,哭得响亮又凄苦。可是约瑟问冲着一个天堂里的圣人这般样咆哮是什么意思。
他叫我披上外套,跑到吉默顿去请医生和牧师。我猜不透眼下请这两个人来有什么用,可是我还是顶风冒雨去了,带回来一位,是医生。另一位说明天早晨来。
我由着约瑟去交代经过,冲进了孩子们的房间。房门半掩着,我看见他们都始终没睡,虽说已经过了半夜了。可是他们平静了些,不用我来安慰他们了。两个小东西在用美好的想头相互安慰着,这想头是我从来没有思量到的,世上没有哪个牧师描绘过如此美丽的天堂,就像他们天真的话语展示的那样。我一边抽泣,一边听着,不由得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到达那里。
亨德雷先生回来奔丧了。而且,有一件叫我们非常吃惊,邻居也是议论纷纷——他带回来一个妻子。
她是干什么的,出生在哪里,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也许,她既没有钱,也没有门第可以炫耀,要不很难想象他会把这段姻缘瞒着他父亲的。
她不是那种只为自己的缘故,就把全家搅得鸡犬不宁的人。一踏进门来,她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发生在她周围的每一件事儿,似乎都叫她高兴,只有入土的准备工作和吊客上门算是例外。
从她这当儿的行径来看,我觉得她有点傻。她冲进了她的房间,让我也跟她进去,尽管这时刻我应当给孩子们穿上丧衣。她坐在那里发抖,紧握着双手,一遍一遍地问:
“他们走了吗?”
然后她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描述起她多么害怕看见黑色。她心惊肉跳,瑟瑟打颤,最后哭了起来。我问她怎么啦?她回答说她不知道,但是她感觉到怕死!
我觉得她和我自己一样,离死还远着呢。她很瘦,可是年轻,肤色艳丽,她的两只眼睛,就像宝石那样光芒四射。当然,我确也注意到上楼梯让她气喘吁吁的,一点意外的声响,就叫她抖作一团,有时候咳嗽也咳得厉害。可是我一点都不懂这些症候是什么预兆,也没有同情她的冲动。一般说来,我们是不跟外乡人套近乎的,洛克伍德先生,除非他们先跟我们拉扯起来。
三年不见,小厄恩肖大变样了。他瘦了,也失去了血色,衣着言行全都今非昔比了。他回来的头一天,就吩咐约瑟和我从今以后必须搬到后厨房去住,把“房子”留给他用。可不是,他本来还打算收拾一个空房间,铺上地毯、糊上墙纸,当个小客厅;可是他的太太看到那白石地板,那烧得通旺的壁炉,那些焊锡盘子和彩陶器皿,那狗窝,以及他们通常安坐的地方有那么大的空间可以到处活动,喜从中来,以至于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她的舒适另作布置了,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结识的新人当中找到了一个妹妹,这也是叫她高兴的。她叽叽咕咕地盯住凯瑟琳,亲她,跟着她跑来跑去,送给她不少礼物;可这是最初的事情。她的亲热劲儿很快就?肖退了。随着她的脾气变得古怪起来,亨德雷也日见凶暴专横。她只消开一开口,表示不喜欢希斯克厉夫,就足以激发起他对这孩子所有的旧恨宿怨。他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打发到仆人中间,剥夺了他接受副牧师教诲的权力,坚持说相反他应当到户外劳动,逼迫他就像庄子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那样,出卖苦力。
起初他对他地位的陷落并不在意,因为凯茜把她学到的东西教给他,陪着他在田野里干活或者玩耍。两个人信誓旦旦长大子要像野蛮人一般粗狂不羁。他们的举止行动少爷一概不管,所以他们也就根本不去理他。他甚至都放手不管星期天他们该上教堂,倒是约瑟和副牧师看到他们缺席不到,责怪他不该那么放松。这又提醒他吩咐给希斯克厉夫一顿鞭子,让凯瑟琳饿上一顿。
可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一清早跑到荒原上野耍,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事后的惩罚,不过是笑柄而已。副牧师尽可以随心定出许多章节,叫凯瑟琳吃进心里去,约瑟尽可以鞭打希斯克厉夫直到他胳膊都疼;可是他们只要聚到一块儿,至少他们策划出哪一个调皮的报复计划时,就什么都忘了个精光。一次又一次我暗暗地哭泣,看到他们两个闹得一天比一天放肆,我不敢说出一言半语,只怕失去我在这对没人爱怜的小东西身上,还留存着的一点影响。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恰巧受罚被赶出了起居室,缘由是闹了点声响,或者是诸如此类的罪过;当我来叫他们用晚餐时,到处都找不到他们了。
我们把宅子上上下下搜索个遍,院子和马厩都找了,却是毫无踪影。到后来,亨德雷大光其火,吩咐我们把门一扇扇全都插上,赌咒发誓说,这一夜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
一家人都睡了,我心里着实焦急,哪能躺下,便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听,虽然天在下雨了。我决心要是他们回来,不管禁令在上,也要放他们进来。
不多一会,我听出路上有脚步声走近,一盏灯笼的微光晃晃悠悠透进了大门。
我抓一块披巾顶在头上,便跑出去预防他们敲门,闹醒了厄恩肖先生。只有希斯克厉夫在那里,见到他独自一人,我大吃一惊。
“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赶忙叫道,“没出事吧,我想?”
“在画眉田庄,”他回答说,“我本来也应当在那儿的,可是他们不懂礼数,没有叫我留下。”
“好呀,待会儿你瞧!”我说,“不把你叫了去问个清白,你是不会安心的。究竟出了什么鬼,带你们晃到画眉田庄?”
“让我脱下湿衣服,我给你说个明白,奈莉。”他答道。
我叫他小心别闹醒了少爷。他在脱衣服,我在等着吹灭蜡烛的当儿。他接下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