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长凳,摆成一个弧形,差不多把壁炉圈了起来。我在一条凳子上伸腿躺下,老猫登上了另外一条。我们两个都在迷迷糊糊,可是偏偏有人闯来捣乱,这人就是约瑟,他拖拖拉拉从一把木梯上走下来,木梯通过一个活门,消失在屋顶里,我想那上面就是他的阁楼。
他对炉栅间我拨弄过的那块微火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把猫从长凳上扫开,自个儿占据了那个空位,开始往一根三英寸长的烟斗里装烟叶。我之闯入了他的圣地,显而易见是恬不知耻的无礼行为,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一言不发将烟斗插入唇间,交叉着臂膊,吞云吐雾起来。
我让他去享受他的奢华,不作打搅。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狠狠吐出一口气,他一本正经地走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跟着有轻捷一些的脚步声走将进来。这一回我张开嘴,准备说“早安”,可是我又闭上嘴巴,把问候闷在了肚里。因为哈里顿·厄恩肖在低声原文为意大利语:Sotto voce。做他的祷告,他在墙角里搜索一把铁锨以铲除积雪,碰上什么家伙,就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声来。他向长凳后面瞟了一眼,张大了鼻孔,觉得毫无同我交换礼节的必要,就像不必去理睬我的猫伙伴那样。
从他所作的准备工作来看。我猜想我该是可以走路了,便离开我的硬席,挪动一下想跟住他。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用他的锹尖杵了杵一扇内门,咕噜一声示意我必须从那边走,如果我要挪动地方的话。
内门出去是大厅,女人们已经在那里活动了。齐拉拉着一个老大的风箱把火焰往烟囱上赶。希斯克厉夫太太跪在壁炉边上,借着火光在读一本书。
她伸出一只手,挡在炉子的热气和两眼之间,似乎是读得聚精会神。只有在她责骂佣人洒了她一身火星,和推开一条狗的时候,才稍一分神,那条狗时不时要把鼻子凑到她脸上来。
我非常惊讶希斯克厉夫也在这里。他站在壁炉旁边,背朝着我,刚刚结束一阵狂风暴雨的轰炸,那是对可怜的齐拉,她时不时停下她的活计,撩起围裙的边角,愤愤不平地哼上一声。
“还有你,你这一钱不值的——”我进来时,他正转向他的儿媳发作起来,用了许多鸭子、绵羊之类无伤大雅的名号,可是大都是用一个破折号——。
“瞧你,又在玩你的无聊把戏啦?别人都在挣他们的面包——你靠我的施舍过活!扔掉你那废物,找些事儿干干。你像瘟疫一般老是晃在我的眼前,你得付出代价来——听到了吗,该死的贱人?”
“我扔掉我的废物,因为我不扔,你会逼迫我扔,”那年轻的太太回答说,一边就合上书本,扔到了一把椅子上面。“可是我什么也不干,哪管你咒掉了舌头,除非我愿干的事儿!”
希斯克厉夫举起了手,说话的人当即跳开,留出一段安全的距离,她很显然是熟知它的分量。
我无心从一场猫狗之战当中取乐,便快步走上前去,仿佛是急着到火炉边取暖,全然不知这场被我打断的纷争。两人都还有足够的礼数,克制下了进一步的敌意。希斯克厉夫忍着把拳头插进了他的口袋。希斯克厉夫太太噘起嘴唇,走到远远的一张椅子边上,在那里她恪守了她的誓言;我在场的时候,她一直在扮演一尊雕像。
她雕像扮得并不长久。我谢绝与他们共进早餐,当曙光初露,便寻得一个借口逃到自由的空气当中,此时的空气清新而又安静,寒冷刺骨就像无从触摸的冰。
在我走到花园尽头之前,我的房东招呼我打住,说他要陪我穿过那一片荒野。多亏了他,因为整个山脊就像一片波涛滚滚的白色海洋,一起一伏并不指示地面上相应的升腾和陷落。至少,许多坑坑洼洼就给填得溜平。整个蜿蜒的山岭,许多石场的遗址,都从昨日路程留在我心间的地图上面抹掉。
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远,就有一排笔挺的石头,通贯荒地延伸下来。石头是垂直矗立的,刷上了石灰,以便在黑暗中指示方向,也为防范像眼下这样的一场大雪之下,道路两边深深的泥沼同比较硬实的道路本身混淆起来。可是,除了这里那里可以见到个把黑点,石头存在的所有踪迹,悉数形迹全无了。我的同伴发现很有必要时不时来警告我右转或者左转,而我自以为正确无误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呢。
我们很少说话,他在画眉园林的门口站停下来,说到这里我就不会出差错了。我们的道别仅限于匆匆一个鞠躬,然后我就跋涉向前,依仗起自己的能耐,因为守门人的屋子迄今尚未租赁出去。
从大门到田庄的距离约莫是两英里,我想我是把这段路走成了四英里。至于怎样在树林里迷路,怎样被雪一直埋到脖颈,这种困境只有亲历其险的人才能欣赏。不管怎么说,我一路转悠下来,走进家门时钟正好是敲十二点。如果照平常从呼啸山庄回来的归途计算,不多不少每一英里正好走了一个钟点。
我那位钉定在画眉田庄的管家妇和她的卫星们蜂拥而出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说,他们对我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人人都猜测我是在昨夜完蛋了:他们正在思忖.该如何来开始寻找我的遗骸呢。
我让他们安静下来,既然他们已眼见我回到了家,而且,我冻僵了,一直冻到了我的心脏。我拖着步子上得楼来,穿上千衣服,然后来回走步走了三四十分钟,以期恢复体温。我不知不觉进了我的书房,虚弱得像一只小猫,几乎都没有力气来享受融融炉火和热气腾腾的咖啡,那是我的仆人端来让我恢复精神的。
我们是些多么虚荣的风信鸡啊!我本来是决心要弃绝一切社交往来的,而且感谢我的福星高照。到底是来到了一个差不多就是与世隔绝的场所;可是我,懦弱的可怜虫,同消沉和孤寂苦苦搏斗下来,挺到黄昏,最终是不得不扯起降旗。我装作打听我这宅子的情报,当迪恩太太送来晚饭的时候,我巴不得她坐下来守着我吃,真心诚意希望她会证明自己是个惯常所见的长舌妇。或者引起我的兴头,或者让我昏昏入睡。
“你在这里住了好久了,”我开口道,“你不是说过有十六年了吗?”
“十八年,先生,我是太太结婚时过来伺候她的,她死后,老爷留下我做了他的管家。”
“是啊。”
跟着是一阵静默。我担心她不是长舌妇,除非唠叨她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一类事鲜能引发我的兴趣。
还好,她思忖片刻,拳头放在两膝上面,一块冥想的云彩遮住她那红扑扑的脸膛。失声叫道:
“啊,从那起时光可是大变样了。”
“是呀,”我说,“你看到了许多变迁。我想?”
“我看到了,还看到了烦恼呢。”她说。
“噢,我要把话题转到我房东的家世上来!”我心想。“这是个开张的好话题,还有那位漂亮的小寡妇,我真想知道她的故事:她是这乡间的本地人呢,或者更像是一个外乡人,叫这粗鲁的当地人专同她过不去。”
这么想着,我就问迪恩太太为什么希斯克厉夫租出画眉田庄,宁可住在一个远为荒僻粗陋的居所。
“是不是他钱不多,无以把他的家园弄漂亮些?”我问。
“钱,先生!”她回答说。“他有钱,没人知道是什么钱,可每年它都在增加。是呀,是呀,他有钱住在比这更好的宅子里。可是他其实,其实就很抠门。就算他有意搬到画眉田庄来住,只要听到有个好房客,他就绝不会放过这多拿几百的机会。有些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还要这么贪财,真是不可思议!”
“他好像有过一个儿子?”
“是的,他有一个,他死了。”
“那位年轻的女工,希斯克厉夫太太,是他的遗孀?”
“是的。” ’
“她娘家在哪儿?”
“怎么,先生,她是我那过世的主人的女儿啊,凯瑟琳·林顿是她的闺名。我带大了她,可怜的东西!我真盼望希斯克厉夫先生会搬到这儿来,这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啦。”
“什么!凯瑟琳·林顿?”我瞠目结舌惊呼起来。可是我只想了一分钟,就明白这不是我的那个幽灵凯瑟琳。“那么,”我接着说,“这里先前的主人是姓林顿?”
“是的。”
“那么谁是那个厄恩肖,和希斯克厉夫住在一起的哈里顿·厄恩肖?他们是亲戚吗?”
“不,他是已故林顿夫人的侄儿。”
“少奶奶的表兄,那么说?”
“是的,她丈夫也是她表兄:一个是在母亲一脉,一个是在父亲一脉,希斯克厉夫娶了林顿先生的妹妹。”
“我看到呼啸山庄的正门上刻着‘厄恩肖’。他们是古老的世家吗?”
“非常古老,先生,哈里顿是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了,就像凯茜小姐是我们这边的最后一个,我是混,林顿家的最后一个。你到过呼啸山庄吗?请原谅我问你一声;可是我真想听到她如今怎样了。”
“希斯克厉夫太太?她气色很好,非常漂亮;可是,我想,不是很快乐。”
“噢,天哪,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喜欢那个主人吗?”
“我看他是个粗暴的家伙,迪恩太太,难道那不就是他的性情吗?”
“粗暴得就像锯齿,硬得像岩石!跟他的往来越少越好。”
“他一生肯定经历了不少坎坷,才变得如此蛮不讲理。你知道他以往的故事吗?”
“那是一只杜鹃的故事,先生,我全知道,除了他生在哪里,谁是他的爹妈,以及当初他怎么发的财。哈里顿就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岩鹨,给赶出了窝!在这整个教区里,只有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全然不知他被人骗得凄惨。”
“好,迪恩太太,做好事同我讲讲我的邻居吧。我觉得我就是上了床,也睡不着,昕以行个好,坐下聊上一个钟点吧。”
“哦,当然,先生!我这就去拿点针线来,然后你要我坐多久都行。可是你着凉啦。我看到你在打颤,你得喝点粥祛祛寒气。”
这位可敬的女人急匆匆出去了,我往炉前更凑近了些。我感到头在发热,身体的其它部分却在发冷。不仅如此,我的神经和脑子都非常兴奋,兴奋到几乎就是糊里糊涂的地步。这倒并不叫我觉得不舒服,而是叫我感到恐惧,现在还在恐惧,我怕今天和昨天的事故,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她转眼就回来了,带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子,和一篮针线活计。她把粥盆放在炉架子上,拉过她的椅子,显然很高兴发现我是如此平易近人。
在我住到这儿来之前,她开始说,不等我再作请求,就讲开了她的故事——我差不多总是待在呼啸山庄,因为我母亲是带亨德雷·厄恩肖先生的,他是哈里顿的父亲,我和他们家的孩子,也总在一起玩耍。我还给他们当当听差,帮忙收拾收拾干草,在庄子里游来荡去,随时准备听候随便什么人的吩咐。
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的早晨,我记得那是开始收获的季节,老主人厄恩肖先生下得楼来,穿好衣服要出远门。他交代过约瑟当天的活计,转过身来面朝着亨德雷、凯茜和我——因为那时候我正坐着跟他们一起吃粥——然后他对他的儿子说:
“听着,我的好小伙子,我今儿去利物浦,给你带点什么回来呢?你可以挑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只是要小,因为我要走去走回:六十英里一程.够长的路哇!”
亨德雷说要一把小提琴,然后他又问凯茜小姐。她还没满六岁,可是已经能骑马厩里随便哪一匹马了,她挑了一根马鞭。
他没有忘记我,因为他有一颗好心,虽然有时候凶得厉害。他答应给我带回一袋苹果和梨子,然后他亲了他的孩子,说了再见,就出发了。
我们觉得他走了好久,他走了三天,小凯茜总要打听他什么时候回家。第三天晚上,厄恩肖太太盼着他回来吃饭,把晚饭的时间可尽往后拖。可是并没有他要回来的迹象。到最后,孩子们都懒得跑到大门口声张望了。夜色降临,她要孩子们上床,可是他们苦苦哀求,挺了下来。就在十一点左右,门臼给轻轻抬起,老爷走了进来。他倒在一把椅子里,又是大笑又是呻吟,让他们全都站开,因为他真就要累死了。就是给他英伦三岛,他也再不愿走上这一遭了。
“走到头了,还跑个死去活来!”他解开裹成一团抱在怀里的大衣说,“看这儿,老婆!我一生都没给什么搞得这样狼狈过,可是你必须把他当作上帝的礼物,收下他,哪管他黑得就像从魔鬼那边过来。”
我们围拢上来,萨从凯茜小姐的头上望过去,看到一个脏兮兮破破烂烂的黑头发孩子,已经挺大,能说会走了。真的,那孩子的脸看上去比凯瑟琳的脸更要老气。可是,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只是瞪着眼四下里张望,一遍遍重复着一些莫名其妙没人能够听懂的话。我很害怕,厄恩肖太太则打算把他扔出门去。她真就跳了起来,责问他怎么想到把那个吉卜赛小鬼带进家门,难道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喂养吗?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疯了?
老爷试图解释清楚,可是他实在是累得半死了。在她的叫骂声中,我只能摸索到这样一个故事:他在利物浦的街头上,看到他饿得半死,无家可归,差不多就是一个哑巴。他捡起他来,探问谁是他的主人。他说,鬼都不知道他是谁家的。他的钱财和时间都个分有限,觉得马上把他带回家来,倒比在那里白白消费更好一些。因少他一经发现他,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离开他了。
对了,这故事户结局是太太咕噜了一阵就平静下来,厄恩肖先生叫我给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同自家的孩子睡在一起。
亨德雷和凯茜袖乒旁观直到恢复了安宁。然后两人就搜索他们父亲的口袋,寻找他答应下来的礼物。亨德雷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可是当他从大衣里抽出曾经是一把提琴,如今被压成碎片的东西时,放声大哭起来。凯茜听得老爷因为照顾生客,丢了她的马鞭的时候,就龇牙咧嘴冲着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东西发泄怨气,用唾沫吐他。为这她换得父亲的一记耳光,教训她放规矩些。
他们压根儿就不愿和他同床,甚至不愿让他待在他们的房间里。我一筹莫展,所以把他放到楼梯口上,希望明日他会离去。兴许是天意,再不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爬到了厄恩肖先生的门口,他走出卧房时,便发现了他。他询问他如何到得那里,我不得不坦白交代,为了我的怯懦和残忍,我得到报应,给赶出了家门,
这是希斯克厉夫初到这一家来时的情况。过了几天我回来的时候(因为我并不认为我的受罚是永久的),我发现他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希斯克厉夫”,这原是他们一个夭折了的儿子的名字。这名字从此以后就跟定了他,又是名,又是姓。
凯茜小姐和他现在交情很深,可是亨德雷恨他。说实话我也恨他。我们就可耻地折磨他,欺负他。因为我不懂道理,感觉不到我在使坏,而且太太眼见他受厂委屈,从来就没有吱过一声。
他似乎是—个闷不吭气,耐劲实足的孩子。兴许是饱受虐待变硬气厂。他承受亨德雷的拳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我掐他拧他,他只是倒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好像他不小心伤了自个儿,谁也不怪。
如此的逆来顺受叫老厄恩肖气得发疯,因为他发现他的儿子在欺侮这个可怜的没爹的孩子,他就是这么叫他的。说来奇怪他特别喜欢希斯克厉夫,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讲到说话,他难得开口,可是说的大都是实话),宝贝他远超过凯茜,凯茜太调皮捣蛋了,难得他的欢心。
这样,从一开始,他就在这一家种下了恶感。不到两年厄恩肖太太谢世,少爷学会了把他的父亲视作压迫者而不是朋友,希斯克厉夫则篡了他父亲的疼爱和他的特权。他想着这些屈辱,越发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