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忘了你们在这里还有一个主人,’那暴君说。‘谁先惹烦了我,我就叫谁完蛋!我要十全十美的肃穆沉静。哦,孩子,那是你吗?法兰西斯,宝贝儿,过来时拽拽他头发,我听见他在甩响指呢。’
“法兰西斯高高兴兴拽过他的头发,走过来就坐在她丈夫膝头上。在那里他们像两个幼儿似地,整整一个钟点又是亲嘴又是胡扯八道,那些傻里傻气的甜蜜话语,叫我们听来真不堪入耳。
“在碗柜的拱穹底下,我们想方设法在待得舒服一些。我刚把我们的餐巾结在一起,挂将起来权作门帘。约瑟便进来了,他是从马房甲赶来的。他扯下我的作品,给了我两个耳光。嘎声嘎气喊道:
“‘老爷才刚刚入土,安息日还没有过完,福音还在你们的耳朵里响着,你们就敢来玩!恬不知耻!坐下,坏孩子!要是你们肯读书,有那么多好书。坐下来,想想你们的灵魂!’
“这么说着,他逼迫我们坐正,以使我们可以借到远处炉火映出的一片黯淡的亮光,来读他塞给我们的讨厌的经文。
“我无法忍受这活计,拎住我那本脏书的封皮,一下子把它甩进了狗窝,诅咒说我恨好书。
“希斯克厉夫把他的书踢进了同一块地方。
“紧接着风云突变!
“‘亨德雷少爷!’我们的牧师大叫说,‘少爷,来这儿哪!凯茜小姐把《救世盔》的书皮扯下来啦,希斯克厉夫把他的脚爪子伸进了《毁灭通衢》的上卷!让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翻天啦。嘿!老头儿非得猛抽他们一顿不可,可是他不在啦!’
“亨德雷急匆匆从他壁炉边的天堂里赶来,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臂膊逮住我俩,全给扔进了后厨房。约瑟断言说,恶魔‘老尼克’在那里会把我们抓去的,这就像我们活着喘气那样确凿无疑。如此安慰之下,我们便各自找了一个角落,静等他的来临。
“我从书架上抓到了这本书,还有一瓶墨水,推开点门要得一线光亮,写字消磨了二十分钟。但是我的伙伴不耐烦了,提议我们钻进挤奶女佣的外套,顶着它到荒野上溜上一圈。好主意!这样那个臭老头儿进来的话,他也会相信他的预言成真了——在雨里我们也不会比待在这儿更湿更冷。”
我想凯瑟琳是如愿以偿了,因为下一句换了一个话题,她变得眼泪汪汪起来。
“我何曾想到过亨德雷会让我这样痛哭!”她写道。“我头痛,痛得我无法把它搁在枕头上,可是我仍然不能平息。可怜的希斯克厉夫!亨德雷叫他流氓,不让他同我们坐在一起,也不许他再同我们一道吃饭。他还说,我和他不许一道玩耍,威胁说要是我违背他的命令,就把希斯克厉夫赶出家门。
“他一直在责怪父母对希太放任,他怎么敢这样?还赌神发誓说,要打发他到他应有的位置上去——”
对着模模糊糊的这一页书我开始发起困来,目光从手写的字体游移到印刷的字体。我看到一个套红的装饰标题:“七十乘七,七十一之第一。杰布斯·布兰德汉在吉默顿稍教堂宣讲的一篇布道文章”。我迷迷糊糊,脑子里用力在想杰布斯·布兰德汉会怎样发挥他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老天,全是那恶劣的茶点和恶劣的脾气!还有什么能叫我度过这样可怖的一个夜?自打我熟识苦难以来,我记不起哪一回的经历可以同这一夜相比。
我开始做梦,差不多正是要忘却我是在哪里的当儿。我觉得这是在早上,我一路回家,约瑟是我的向导。路上积雪盈尺。我们跌跌撞撞前行的时候,我的同伴喋喋不休责备我,叫我烦厌。他说我本应带一个朝圣的家伙,说是假如没有这么一个家伙,永远也进不了屋。他一边说着一边张牙舞爪地抡一根大头棒,我明白这便是他故弄玄虚所谓的家伙了。
有一刻我觉得有这样一件武器我方能走进自己的家门,委实是荒诞不经。然后一个新的想头又闪上心来。我并不是回家:我们是长途跋涉去听那有名的杰布斯·布兰德汉布道,讲他“七十乘七”中的经文。不管是牧师约瑟还是我犯下这“七十一之第一”的罪过,都要当众受罚,革出教会。
我们到了教堂。说真的我平日散步有两三回走过那里。它坐落在两个山包之间的《盏沟壑里,一条比平地要高的沟壑,邻近一块沼泽地,沼泽地里泥炭的湿气,据说对储存在那里的几具尸体,都认真膏了遍油。教堂的房顶到这时还完好无损,可是由于教士的收入一年只有二十镑,外加一栋两间房的屋子,而且威胁说眼看就要合二为一,没有教土愿意担当起牧羊人的责任来。更何况当时盛传他的教民宁可让他活活饿死,也不愿从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多掏出一个便士。可是在我的梦里。杰布斯有济济一堂专心致志的教友。他讲道了——我主慈悲!这是怎么样的一篇布道!分成四百九十四个部分,每一部分都相当通常讲坛上完完整整的一篇布道,每一部分都讨论一种不同的罪恶!他从哪儿搜寻得这许多罪恶,我无从得知。他阐释经文有他独到的风格,仿佛他的兄弟每次犯罪,必是各各全不相同。
它们都是一些最是稀奇古怪的罪恶,是我在先从来不曾想象到的离奇罪过。
哦,我是多么的疲倦。我是怎样地又伸懒腰,又打呵欠,又打瞌睡,又回过神来!我是怎样掐我自己,扎我自己,揉我的眼睛,站起来又坐下,捅捅约瑟,让他这布道要是真也有个完的时候,千万告诉我一声。
我命定是要听到底了。最后,他讲到了“七十一之第一”。就在这当口,突然一阵冲动攫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痛责杰布斯·布兰德汉才是罪人,他犯下的罪过没有哪个基督徒会予宽恕。
“先生,”我喊道,“坐在这四面墙壁当中,我已经一口气忍受并且原宥了你这篇布道的四百九十个题目。??乘?次我捡起帽子准备开溜一—77乘?次你硬逼着我重又坐进我的座位。四百九十一是太多了。难友们,揍他!拉他下来,把他捣成碎片,叫这认得他的地方从此再认不得他!”“
“你就是那人!”杰布斯一阵可怕的沉默后,从他的座位上欠身大叫。“?7乘?次你张开大嘴做怪脸,77乘7次我询问了我的灵魂——NFDA1,这是人类的弱点,可它也是能够免除的!七十一之一现在来了。弟兄们,把写定的审判加之于他吧。我主的圣徒,人人都有这份荣耀!”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大伙儿全都举起他们的朝圣家伙,一窝蜂朝我冲来。我没有武器可以自卫,始而抓住约瑟,靠我最近也是最凶的来敌,夺他的家伙。一片混乱当中,有几根棍子搅到了一块;好几下明明瞄准了我,结果却落到了别人的头上。转眼之间整个一座教堂打击声和回击声响成一片,而且布兰德汉不甘心神手旁观,把他的热情倾注进对着讲坛台板的好一阵猛敲。这声音真是响得漂亮,以至到最后,叫我说不出的轻松,居然把我唤醒过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引出了这一场昏天暗地的纷乱?这场动乱中杰布斯角色由何物出演?不过是一棵枞树的树枝触到了我的窗格,枝上的干果格拉拉撞着玻璃,才引得一路呼啸过来!
我疑神疑鬼地听了片刻,探明了骚动的因由,一翻身又睡了过去。我重又做梦,要是有可能做个比较的话,这梦比先前的那个更要惊心动魄。
这一回,我梦见我是躺在那个橡木柜里,非常清晰地听得呼呼的寒风驱赶着雪花。同时我还听得那枞树枝一次次重复着它那捉弄人的声音,明知是出自我上面讲到的那个原因。可是它吵得我实在心烦,以至于我下定决心,要让它安静,如果有这可能的话。我觉得我是起床了,用了许多力气来开窗。窗钩焊死在钩环里边:这情势我醒着的时候本来是看见的,可是我忘了。
“不管怎么说,我非得让它安静!”我咕噜着,一拳打穿了玻璃,伸出一条臂膊,去抓那根烦人的树枝。可是我没有抓到树枝,相反我的手指碰到了一只冷若冰霜的小手的手指头!
这噩梦中的恐惧真是非同小可。我想抽回我的臂膊,可是那只手抓住它不放,一个最是悲凄的声音啜泣说: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你是谁?”我问,一边说一边极力欲挣出手臂。
“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说(为什么我想起林顿?有二十遍我把林顿读成厄恩肖了)。“我回家了,我在荒野上迷路了!”
她说话的时候,我模模糊糊辨出有一张孩子的面孑L朝窗户里张望。恐怖使我横下心来,既然发觉没法把那东西甩掉,我就把她的手腕拽到破损玻璃的碴口上,来回摩擦直到血流潺潺,浸湿了床单。可她还是在哭,“让我进来!”依然是死死抓着我,吓得我几乎发疯。
“我怎么让法!”最后我说。“放开我,要是你要我让你进来!”
手指松开了。我从窗洞里抽回我的手臂,迫不急待地把书堆成一个金字塔,抵住洞口,又把耳朵堵上,不去听那哀惋悲切的祈求。
我堵耳朵像是堵了有一刻钟以上。可是,我刚又恢复听觉,立时闻得那个悲凄的哭声依然是在呜咽!
“走开!”我喊道,“我绝不让你进来,即便你求上二十年。”
“二十年了,”那声音哭着说,“二十年了,我无家可归整整二十年了!”
紧跟着外面开始响起一阵轻微的抓挠声来,那堆书也移动起来,好像有人在推。
我想跳起身来,可是腿脚压根就动弹不得。于是我大喊起来,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令我不解的是,我发现这喊声并不是想象中事: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到我卧室门口。有一只有力的手推开了门,一道光线晃晃悠悠,从床顶方洞口照将进来。我坐着还在发抖,一边在擦脑门上的冷汗。破门而入的人似乎有点犹疑不决,在自言自语。
最后,他半是说悄悄话似地问道,明显并不期待有人回答:
“屋里有人吗?”
我觉得最好是承认我在这里,因为我听出了希斯克厉夫的口音,担心要是我沉默不吱声,他会更进一步搜索过来。
这么想着,我转身拉开了板壁。我这一拉产生的效果,是我久久难忘的。
希斯克厉夫站在进口处,穿着衬衣和长裤,一根蜡烛烛油滴落在他的手指上面,脸色惨白一如他背后的墙壁。橡木板壁起初咯吱一声时,他猛一惊仿佛是受了电击,手里的蜡烛飞出去有数英尺远,他震动得如此不能自制,竟至无法去把它捡起来。
“不过是您的客人,先生,”我叫出声来,希望给他留住点面子,不至于更进一步暴露他的胆小怯懦。“很不幸我睡着睡着就尖叫起来,因为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真抱歉打搅了您。”
“哦,上帝惩罚你,洛克伍德先生!我愿你是在——”我的主人开始说话,一面把蜡烛放在一把椅子上,因为他发现根本就没办法把它拿稳。
“淮带你到这间房来?”他接着说,他的指甲深掐进掌心里边,咯咯磨着牙齿,以图减轻腭骨的颤栗。“是谁?我这会儿就要将他们扫地出门!”
“是你的仆人,齐拉。”我回答说。我跳到地上,迅速穿衣,“你要赶我也不在乎,希斯克厉夫先生,她是活该。我想她是拿我来做抵押,要再一次证明这地方是在闹鬼。好,是呀,这里挤满了幽灵鬼怪!你有理由把它关锁起来,我对你保证。在如此一个洞穴里打个盹儿,没人会来谢你!”
“你说什么?”希斯克厉夫问,“你在干吗?你既然是已来了,就躺下过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份上!别再弄出那种骇人的声响,不用找借口,除非有人割你的脖子!”
“要是那个小妖精从窗户里进来。她没准就会掐死我!”我回答说。“我不想再忍受你那些好客祖先们的迫害了。难道杰布斯·布兰德汉牧师不是你母亲那一脉的亲戚吗?还有那个疯姑娘,凯瑟琳·林顿,要不厄恩肖,要不不管她叫什么,肯定是被人凋过了包,一个邪恶的灵魂!她说她已在荒地上游荡了二十年。这是她罪有应得呀,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这些话还没说完,猛然想直起在那本书中,希斯克厉夫的名字同凯瑟琳的名字并列一起,这联系我已忘了个精光,直到此时才苏醒过来。我为自己的冒失脸红起来。可是,装作全然不知我的唐突,我急忙又说:
“事实是,先生,上半夜我是消磨在——”话到这里我连忙打住——我原本想说“细读这些旧书上”,可是这样一来就表明我不但知晓书上印出的内容。而且也知晓了书上书写的内容。于是我改正过来,接着说,“拼读划在窗台上的那个名字上了。很无聊的活计,我算计用它来催眠.就像数数一样,要不——”
“你这般样同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厉夫火气冲天,咆哮如雷:“你怎,你怎么敢,在我的屋顶下面?,上帝!他这样说活该是疯了!”他气得敲起他的额头来。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出言不逊忿忿不平,还是解释下去。可是他看上去是这样怒不可遏,不由叫我心生怜悯,继续来同他说梦,告诉他在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凯瑟琳·林顿”这个名号,可是由于读了又读,就生出一个印象,当我的想象力失控的时候,这印象又化出了人形。
希斯克厉夫在我说话的当儿渐渐后退到那床的阴影里边,最后一屁股坐下,几乎给床遮了起来。可是我从他那时断时续的反常呼吸声中,猜得出他是在拼命排遣他那过度的狂暴情绪。
我不想显示我听到了他的内心冲突,就故意放出很大声响继续穿穿弄弄。我看了看表,自言自语长夜难挨:
“还没到三点!我本来发誓要说已经六点了。时间在这里停滞下来啦:我们一定是八点钟就憩息了!”
“冬天总是九点上床,四点起来,”我的主人克制住一声呻吟说。从他手臂影子的动作里,我觉得他是从双目中抹去了一滴眼泪。
“洛克伍德先生,”他又说,“你可以到我房间去,这么早下楼,只会碍别人的,你像个小儿似地大呼大叫,已经把我的睡意打发到魔鬼那里去了。”
“我也是,”我回答说。“我想在院子里逛到天亮,然后我就告辞。你不必担心我再来打搅。在交际中来寻乐的毛病,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城里,我算是彻底治愈了。一个有理智的人,理应同他本人有做不完的伴儿。”
“好伴儿!”希斯克厉夫咕咕噜噜说。“拿着蜡烛,愿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马上就来找你。但是别去院子,狗没拴。还有‘房子’,朱诺守着那里。可是,走吧!我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了,听从他离开了卧室。因为不知窄窄的门廊通向哪里,我立定下来,无意中目睹了我的房东在闹迷信,说来奇怪,这同他神智锐利的外表倒是不相符合。
他爬到床上,扳开那扇窗户,再也抑制不住潸潸泪下。
“来吧!来吧!”他啜泣着。“凯茜,真的来吧。哦,真的,再来一回!哦!我的可心的宝贝!这一回就听我的吧,凯瑟琳,听最后一回!”
那幽灵显示出幽灵素有的反复无常来,它一点影子都没有。只听得风雪交加狂野地卷过,甚至吹到我所占据的方位,吹灭了蜡烛。
伴着这一通胡言乱语喷涌而出的悲伤情绪中,竟有如此强烈的痛苦,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倒忘了这疯话的愚蠢可笑。我退下场来,有点生自己的气,我压根就不应当来听的,我还后悔我叙说了我那荒诞的梦魇,因为正是它招来了痛苦。虽然为什么原因,我是一无所知。
我小心翼翼走下楼梯,来到后厨房里,那里还有一点微火,被拢成一堆,让我重又点燃了我的蜡烛。
悄无声息,只有一只灰色的狸猫从灰堆里爬出,满不情愿地咪唔一声朝我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