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同时,那个年轻人往身上披了件无论怎么说都是褴褛不堪的外套,站定在火光跟前,从眼角往底下瞅我,瞧那神气,好像我们两个之间,有着还未了结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个仆人。他的衣着和言语都十分粗陋,全然没有希斯克厉夫先生跟他的太太可以看到的那种优越气派。他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活像乱麻,胡须像头熊似地蚕食了他的两颊,他的那一双手,像普通做工的那样,变成了褐色。可是他的举止十分随便,差不多是旁若无人,而且一点没有显出于人对女主人的那份殷勤来。
既然对他的身份无从琢磨,我觉得最好是视而不见。五分钟后,希斯克厉夫进来了,多少是把我从这尴尬的境遇中救了出来。
“你看,先生,我来了,说来就来!”我喊道,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怕我给这天气困上半个钟头呢,要是这当儿你能让我避上一避。”
“半个钟点?”他说,一边把衣服上的雪片抖落下来。“我不懂你为什么专挑大风雪天出来闲逛。你知道你会在沼泽地里迷路吗?就是熟悉这一带荒野的人,在这样的夜晚也常常迷路。我可以告诉你,眼下的天气根本就好不了。”
“兴许我可以在你的人当中找一个向导,他可以在画眉田庄过夜——能借我一个吗?”
“不,我不能。”
“哦,真是!好,那么,我非得来靠我自己的明断了。”
“哼!”
“你沏茶吗?”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问,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射向那年轻的太太。
“给他沏吗?”她请示希斯克厉夫。
“沏就沏,行吗?”这就是回答,如此蛮横把我吓了一跳。这些言辞的语气,揭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恶劣本性。我不想再称希斯克厉夫为一条顶尖的汉子了。
等茶食准备停当,他这样来请我入座:
“好,先生,朝前挪挪你的椅子。”包括那个粗野的小子,我们悉尽围着桌子坐定下来。我们开始来对付茶点,一片肃穆的沉寂,却降临下来。
我想,如果是我招来了这片乌云,那么去驱散它便是我的责任。他们不能每日里都这样阴沉沉一声不吭坐着吧。不管他们的脾气多么糟糕,怒气冲冲总不可能就是他们一年四季的表情吧。
“说来真奇怪,”趁吞下一杯茶,接受另一杯的当儿我开口说,“说来奇怪,习惯能这样铸就我们的趣味和观念:许多人都不敢想象,希斯克厉夫先生在你的世界里,在你们隔绝世人的生活里,会有怎样的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说,坐在你的家人中间,有你可爱的太太天神一般主掌着你的家和心田——”
“我的可爱的太太!”他打断我说,脸上的讥笑几乎就像恶魔一般,“她在哪儿——我的可爱的太太?”
“希斯克厉夫太太,你的妻子,我是说。”
“好,是的……哦!你是说她的灵魂接过了守护天使的职位,在保佑呼啸山庄的家业,即便她的肉体已经没有踪影,是吗?”
自觉失言,我想把它纠正过来。我本应当看到双方的年龄相差太大,不大可能成为一对夫妻。一个是四十左右,男人的智力在这当儿,鲜有幻想女孩子会为了爱情嫁给他的,这种美梦,只有在我们的垂暮之年,依依不舍聊以自慰。另一位,看上去还不到十七岁。
然后我心里闪过一个想头:“在我胳膊肘边那个用盆子喝茶,没洗手拿着面包就吃的乡巴佬,兴许就是她丈夫。小希斯克厉夫,当然。这就是被活埋的结果:她压根儿不知道还有更好的人,居然投到这个门下!可怜哪,我可得小心,别引得她后悔自己的选择。”
最后的那个想法似乎有点自负,其实却不是。我的邻座看上去真是令人讨厌。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我自己还是有几分吸引力的。
“希斯克厉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希斯克厉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话的时候特别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仇恨的一眼,除非他面部的肌肉格外反常,以致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来阐释他灵魂的语言。
“啊,当然,现在我明白了:你好福分,是这位慈悲仙女的占有者。”我转向我的邻座说。
这话说得比先前更糟。年轻人涨红了脸,紧握拳头,怎么看也是打量着要朝我进攻。可是一转眼,他似乎就克制了自己,狠狠诅咒一声压平了火气。那诅咒是冲着我而来的,我只当是没有听见。
“可惜你全猜错了,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有福分占有你的好仙女。她的丈夫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所以,他肯定是嫁给了我的儿子。”
“这位年轻人——”
“不是我儿子,当然!”
希斯克厉夫先生又笑了,仿佛让他来给那头笨熊当爹,玩笑开得未免是太荒唐。
“我的名姓是哈里顿·厄恩肖,”那一位又吼了起来,“我劝你尊重他!”
“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呀。”我回答说,心里却在笑他自报家门时那自以为是的神气。
他狠盯着我,直盯得我都不想回盯过去,因为我怕忍不住给他一个耳光,再不就笑出声来。在这个快乐的家庭里边,我开始明明白白地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了。精神上的那种压抑气氛扑面而来,不但是抵消,而且是压倒了我周围越见舒适的物质享受。我打定主意,要是我胆敢第三次到这屋顶下来,可真要思量再三了。
吃喝收摊了。没有人吐一个词来圆一圆场。我走近一个窗口,来看天气。
一片愁云惨雾顿显眼前:黑沉沉的暗夜提前降临,一股凛冽的旋风卷着漫天大雪,把天空和群山搅成一团。
“没有向导,我想我现在是回不了家啦,”我不禁嚷道,“路该是封死了,就算还露在外边,没有方向我也是寸步难行啦。”
“哈里顿,把这十来头羊赶到谷仓的门廊去。要是留在羊栏里过夜得盖上点什么,前面挡块木板。”
“我怎么办?”我又问,我已不耐烦了。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环顾四周,我只看到约瑟给狗儿们提来了一桶粥,希斯克厉夫太太俯身向着火,在烧着一束火柴取乐,那是她放回茶罐的时候,从壁炉架上掉下来的。
至于约瑟,放下他的负担之后,皱着眉头把房间巡视一周,扯着破嗓子便喊将起来:
“我真不懂你怎么竖在那里闲着发呆,别人可都出去了!可你是个混蛋,说了也没用,你一辈子都改不了你的坏毛病。滚去魔鬼那里吧,就像你老娘先走一步!”
有一刻,我以为那一通怒唱是冲着我而来。我勃然大怒,朝那老流氓走去,打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可是希斯克厉夫太太的回话拦住了我。
“你这假正经的老混账!”她回击说,“你念叨魔鬼的名字,就不怕给魔鬼生擒活捉过去吗?我警告你别惹我,要不我专让他把你请去。站住,瞧这里,约瑟,”她从书架上取下长长一本黑漆漆的书继续说道,“给你看看我的黑巫术进展多大,我马上就能把这房里的东西一扫而光。那红母牛可不是偶然死的,你的风湿病,可别把它只当作天道显灵!”
“噢,邪哪,邪哪!”老头儿呼呼喘气说,“愿主救我们摆脱邪魔!”
“不,你这鬼神不理的东西!你早给上帝抛弃了……滚开,要不我认真来收拾你!我要给你们——来做蜡人泥人,谁先惹我不耐烦……我且不说他要吃什么样的苦头……可是你瞧着吧!滚,我正看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美丽的双目中有一种恶狠狠的讥嘲,约瑟可是认认真真怕得发抖。他一溜烟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祈祷,喊着“邪哪”。
我想她这举动一定是闷得发慌,才出口成章逗着玩儿。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人,我很想让我的苦处来给她添点快乐。
“希斯克厉夫太太,”我诚恳地说,“请您原谅我来打搅你,因为我相信,凭你的面容,您必定是心肠也好。务请给我指点一些路标,我可以认出回家的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正就像您不知道怎么去伦敦!”
“顺你来的路走,”她回答说,说着就坐进一把椅子里,面前是一根蜡烛,那本长长的书摊开着,“简单的办法,可也是我能提供的最好的办法。”
“那么说,要是您听说我被发现死在哪一个盖满积雪的泥沼里,或者是哪个坑里,您的良心不会悄悄地说,这当中也有您的过错吗?”
“怎么会?我不能送你。他们不容许我走到花园墙的尽头。”
“您!为了我的方便,在这样一个夜晚,就是请您跨出门槛一步,我也会非常后悔的,”我嚷道。“我要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要您带我怎么走;要不然,请希斯克厉夫先生给我一个向导吧。”
“谁?有他本人、厄恩肖、齐拉、约瑟,还有我,你要哪一个?”
“庄上没有孩子吗?”
“没有,全在这里。”
“那么,这么说我非得留下来了。”
“那你可以同你的主人去说,我管不着。”
“我希望这是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在这山里乱跑,”希斯克厉夫粗厉的喊声从厨房门口传过来。“说到留在这里,我可没有留宿来客的准备,要是你想留,你只能跟哈里顿或约瑟睡一张床。”
“我可以睡在这屋里的椅子上。”我答道。
“不行,不行!生人就是生人,不管是穷是富。我不习惯在我防范不到的时候,有人待在这里!”那个蛮不讲理的坏蛋说。
受了这个侮辱,我忍无可忍了。我诅咒了一声,从他面前冲过,直奔院子,急匆匆同厄恩肖撞了个正着。天已黑成一团,我连出口都无从发现。正摸索间,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是他们文明行为的另一个例证。
一开始,那个年轻人似乎倒同我不无友善。
“我把他送到园林那儿。”他说。
“你去送他进地狱尸他的主人,或者不管是他的什么人喊道,“再说谁照看管马,呃?”
“人的性命总比少喂一夜马儿要紧,总得有人去呀。”希斯克厉夫太太低声说,比我想象的要和善得多。
“不用你来命令我!”哈里顿反击说。“要是你放心不下他,最好安静些。”
“那么我但愿他的鬼魂缠住你!我愿希斯克厉夫先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毁掉!”
“听听,听听,她在诅咒他们!”约瑟咕噜着,我正朝他走去。
他坐得不远,借着灯笼的光,正在给牛挤奶。我更不多言,一把夺过灯笼,嘴里嚷着明天把它送回,脚步已向最后的一道边门冲去。
“老爷,老爷,他把灯笼抢走啦尸老头儿一边嚷,一边就来追我。“嗨,咬咬!嗨,狗!嗨,狼!逮住他,逮住他!”
我刚推开那扇小门,两只毛松松的怪物就直扑我的喉头,扑倒了我,也弄熄了灯笼,耳边只听得希斯克厉夫和哈里顿两个哈哈大笑,将我的愤怒和屈辱推到了顶点。
幸亏这两个畜生仿佛只想张牙舞爪,伸伸懒腰,摇摇尾巴来显威风,并不当真要把我生吞活剥;可是它们也不容我东山重起。我被迫躺在地上,听候它们的恶主人高兴了来救我一把。我帽子也掉了,气得发抖,我命令这些恶棍立即放我出去,要是胆敢耽搁一分钟,管叫他们后悔莫及。我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此仇必报的威胁话,用词之恶毒很叫人想起李尔王来。
这一通火气发泄下来,使我的鼻子血流如注,可是希斯克厉夫仍然在大笑,我仍然在大骂。要不是边上有个人比我更有理性,比我的主人们更有好心,我真不知道这情景该怎样收场。这人就是齐拉。这位壮健的管家妇终于冲出来打探这场喧嚣的缘由。她以为他们当中有人对我用了暴力,因为不敢攻击她的主人,就把她的炮火一股脑儿轰向了那个小流氓。
“好,厄恩肖先生,”她喊道,“我不知道你下一步还要干什么!我们要在自己的家门口杀人吗?我看这家子我是待不下去啦——看这可怜的孩子,他都快没气啦!喂,喂!你不能这样。进来,我来治一治,好了,别动。”
她说着说着突然把一罐冰水浇进我的脖颈,拖着我进了厨房。希斯克厉夫先生跟了进来,他难得的高兴转眼就化入了他那惯常的阴郁。
我难受得厉害,头晕目眩,昏昏沉沉,所以不得不答应在他的屋顶下面宿上一夜。他叫齐拉给我一杯白兰地,然后就进了内室。她对我可悲的困境安慰了几句,又履行了主人的命令,当我稍稍恢复了些,便带我去睡了。
引我上楼的时候,她劝我把烛光遮起来,不要弄出一点声响。因为她要带我去的那间卧房,她的主人有着一种古里古怪的念头,从来就不曾心甘情愿让客人在那里宿过。
我探问缘由。
她说她不知道。她在这里只待了一两年,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不胜数,她也见多不怪了。
我是傻冒才管他怪和不怪,我拴紧了门,四下里张望着来找床。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张衣橱,以及一个庞大的橡木柜,近顶端处开了几个方洞,活像马车的窗户。
我走近这个家伙,朝里面看去,才发现它是一张模样奇特且古色古香的卧榻。它设计得非常便当.足以使家庭的每一个成员不必非得来各占一间房间。事实上,它构成了一个小间,里面一扇窗的窗台,正好当桌子用。
我拉开板壁,持蜡烛走进去,又把板壁拉上,顿时感到安全了几分,不再怕希斯克厉夫,和任何别的什么人来找我麻烦了。
在我放置蜡烛的窗台上,一个角落里堆了几本开始发霉的书。窗台上的油漆,也给龙飞凤舞盖满了涂鸦的文字。但是这些文字大大小小,变换着各种字体,写的居然全是一个名字——凯瑟琳·厄恩肖,有时变成凯瑟琳·希斯克厉夫,然后又变成凯瑟琳·林顿。
我迷迷糊糊。脑袋靠着窗户,继续一个个来读着凯瑟琳·厄恩肖——希斯克厉夫——林顿,直到合上了我的眼睛。可是我双目休息不过五分钟,白森森许多耀眼的字母就从黑暗里跳将出来,活灵活现,仿佛借尸还魂,空中布满了凯瑟琳的名字。我站起身想驱散这突然冒出的名字.却发现我的蜡烛芯倚着了那堆古籍当中的一册,使那地方散发出一种烤牛皮的香味。
我剔掉烛芯,寒冷加上一阵阵反胃叫我十分难受,便坐起身,打开那本受损的书,摊在膝上。这是一本圣经,瘦长字体,有刺鼻的霉味。一张扉页上有“凯瑟琳·厄恩肖,她的书”字样的题记,下面的日期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我合上书,拣起另一本,又另一本,直到悉数浏览了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书的磨损程度,证明了它们是被使用得相当充分,虽然读得并不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逃过钢笔和墨水写下的评点,至少看上去像是评点。印刷者留出的每一小块空白,悉尽占满。
有一些是东拉西扯的句子,另一些部分的形式像是正规的日记,乱糟糟出自一种未定形的孩提式手笔。一张空余的书页上,在顶端我看到了我的朋友约瑟的一幅维妙维肖的漫画像,虽然粗糙却是勾勒得笔力不凡。初见之下,我几乎就如获至宝。
我心里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马上就产生了兴趣。我开始来破译她正在褪色的天书。
“一个可怕的星期天!”底下的话是这样开头的。“我希望我父亲重又回来。亨德雷是个讨厌的替身,他对希斯克厉夫的行为真是凶暴。希和我要造反了,今晚我们走出了第一步。”
“整日里大雨如注。我们没法去教堂。于是约瑟非要在阁楼里做礼拜。 当亨德雷和他的妻子在楼下围着舒适的炉火取暖——我敢说他们干什么也不会来读圣经——希斯克厉夫、我和那个不幸的种田人,都奉命拿了我们的祈祷书,往楼上爬。我们排成一排,坐到一口袋玉米上,一边呻吟一边哆嗦。我们盼望约瑟也哆嗦,这样为了他自己的缘故,他给我们的布道兴许也能少说几句。可是痴心妄想!礼拜整整做了三个小时。可恨我的哥哥看到我们下来,还有脸喊道:
“‘什么,已经做完了?’
“星期天晚上我们通常是可以玩一玩的,只要不弄出太多的声响。可是现在只要窃笑一声,就足够叫我们去站墙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