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树干上看到好几片血迹,他的双手和额头全都血糊糊的。很可能我看到的这一幕他在夜间先已出演过了好多回了。这很难打动我的同情心,它叫我害怕。可是我还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他。然而,他刚一回过神来,注意到我在看他,就咆哮如雷命令我走开,我遵从了。让他安静或者给他安慰,我是无能为力的。
林顿太太的殡葬定在她过世后的那个星期五。在这之前她的灵柩一直没有上盖,撒着鲜花香草,安放在大客厅里。林顿日夜待在那里,是个目不交睫的守灵人。还有——除了我无人知晓——希斯克厉夫至少是在外面守夜,同样全无睡意。
我没有同他联系,可是我仍然知道他在想着法子进来,要是他能够的话。在星期二,天刚放黑,我家主人实在是累得不行,不得不去休憩两个钟点。这时候我走过去打开一扇窗户,我是被他的坚忍不拔感动了,才给他一个机会,来给他那偶像褪消中的形容作最后的道别。
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进来小心又敏捷,小心得没有一点声响暴露他的到来。说真的,我都不会发现他来过那里,要不是尸首头面上的盖布有点凌乱,以及我看到了地板上有一绺浅色的头发,用一根银线扎着,细一看我明白是从挂在凯瑟琳脖颈上的小盒子里取出来的。希斯克厉夫打开了那个盒子,扔掉它里面的东西,将他自己的一缕黑发取而代之。我把两绺头发绞成一缕,一起放了进去。
厄恩肖先生当然接到邀请,请他来参加妹妹遗体的人土仪式了。他没有寻藉口拒绝,可也一直没来。所以除了她丈夫,出殡的人悉数尽由佃户和仆人组成。伊莎贝拉没有受到邀请。
凯瑟琳的安葬地点,叫村里人十分吃惊,既不是在教堂里林顿家族的铭文石碑下,也不是在教堂外她自己家人的坟墓侧畔。它挖在一面青青的山坡上,在墓园的一角,围墙是这样低矮。那些带花的荆棘和覆盆子之类都从荒原上爬了过来,泥煤土五也几乎把它掩埋起来。她的丈夫如今躺在同一块地方,每人都立于一块简单的石碑,石碑脚下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灰色条石,是坟墓的标记。
那个星期五是我们一个月来最后的一个晴朗天。到了晚上,天就变了。南风让东北风替代,先是带来了雨,然后是霜和雪。
第二天早上,人们几乎难以想象三个星期的夏日刚刚过去:樱草和番红花被埋在积雪底下,云雀悄寂无声,幼树上的嫩叶也被摧打得发黑了。那个早上就在凄凉、寒冷和阴郁中慢慢爬过!我家主人躲在屋里,我占据了孤凄的厅堂,把它变成育婴室了。我坐在那里,膝上搁着那个嘤嘤哭的娃儿。我把她摇过来摇过去,一边在瞅仍然在纷纷扬扬的雪花聚结在去掉窗帘的窗子上。这时候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大笑!
有一刻我的怒气盖过了我的惊诧,我猜想这是一个女仆,便大喊道:
“别闹!你怎敢在这地方瞎闹?要是林顿先生听到了会怎么说你?”
“原谅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说,“可是我知道艾德加在床上,我禁不住要来呢。”
来人这么说着向壁炉走过,手撑在腰里喘息不定。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除了飞过的路,我记不清我跌了多少跟斗。哦,我全身都疼!别大惊小怪,等我能够解释我就马上给你解释,只请你做做好事,出去找辆马车来,送我去吉默顿,叫一位仆人到我衣柜里找几件衣裳。”
来人是希斯克厉夫太太,她的样子很显然是叫人笑不出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淌着雪水,穿的是女孩子式样的衣装,那是她平常穿的,比起身份来更适合她的年龄,头上和颈上一无所有。短袖上衣,胸口开得很低。上衣是薄绸的,湿淋淋紧贴在她的身上。脚上只有一双单薄的拖鞋,除此之外,一个耳朵下面有一条很深的伤痕,全仗着天冷,才没有流血不止。一张白脸上满是抓痕,青青紫紫,面容疲倦勉强支撑得住。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细细打量她的时候,最初的惊吓是缓解不了多少的。
“我亲爱的小太太,”我嚷道,“除非你把衣裳一件件脱下,换上干的,我是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的。当然你不会今晚就去吉默顿,所以我无须去叫车。”
“我当然就去,”她说道,“走去或者骑马去。不过我不反对穿得齐整些。啊,看我的脖子这会儿怎么淌血!火一烤血就出来了。”
她非要我服从她的指示,要不就不让我碰她。直到车夫依我吩咐做好准备,一个丫头来收拾一些必要的衣着,她才允许我替她包扎伤口,换下她的衣裳。
“现在,艾伦,”我忙完时,她说,她坐在壁炉边上的一张安乐椅里,面前摆着一杯茶,“你坐在我对面,放开可怜的凯瑟琳的孩儿,我不喜欢看到她!你一定别以为我没把凯瑟琳放在眼里,就这么傻乎乎闯了进来。我也哭了,哭得伤心。是呀,我比谁都更有哭的理由,我们没和好就分手了,你记得,我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尽管这样,我还不打算同情他,这个凶暴的畜生!噢,给我火钳!这是我身边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她从中指上褪下金戒指,扔在地上。“我要敲扁它!”她接着说,带着孩子气的泄愤敲着,“然后烧了它!”她拾起那个面目全非的东西抛在煤堆里。“瞧!他若是要我回去,就得再买一个。他是会来寻我的,为的是去惹艾德加。我不敢待在这里,免得这念头钻进他那邪恶的头颅!而且,艾德加对他也并不和气,是吗?我不想来求他的帮助,也不想给他添加更多麻烦,我是别无选择只能来这里藏身。虽然,要不是我知道他不在这里,我还得待在厨房,洗洗脸,暖暖身子,让你捎来我需要的东西,再离开去,去随便什么地方,只要逃过我那恶人,魔鬼的化身!真可惜厄恩肖力气上不是他对手,要是亨德雷做得到,我倒不愿跑掉,宁可看着他粉身碎骨!”
“好,别说这么快,小姐!”我打断她说,“你会弄松我绑你脸上的手巾,让伤口重新流血的。喝你的茶吧,喘喘气,别再笑了。在这屋顶下,对于你来说,笑是不合时宜得叫人伤心!”
“这实情我是否定不了,”她答道,“听听那孩子!她哭个不停——把她抱开一个钟点,别让我听到哭声,我不多留的。”
我拉了铃,把婴孩交了一个仆人照料,然后我问她这样一副狼狈相从呼啸山庄逃将出来,是什么缘故,此外她既然不愿意留下来同我们在一起,又打算去何方。
“我应当,我也希望留下来,”她答道,“让艾德加高兴高兴,还好照看孩儿,一举两得,因为田庄是我自己的家呀。可是我告诉你,他不会恩准!你以为他受得了看着我长胖,喜气洋洋的;受得了心知我们在安静度日,却不决汁来毒煞我们的好日子?现在,我很满意已经确知他是烦厌我了,烦厌到耳闻我眼见我便认真要大光其火。有一回我到他面前,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就扭曲起来,扭成一付憎恶的表情。这一半是他知道我是有充分的理由仇恨他,一半是因为他生来就讨厌我—一这憎恶是如此强烈,以致使我十分确信,即便我溜之大吉,他也不会来把我追遍英国的。所以我一定要逃。最初我情愿被他杀死,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愿望了。我宁愿他杀死他自个儿!我的爱已经彻底熄灭,所以我心安理得。可是我还能想起我曾经是多么爱他,而且还模模糊糊地觉得,我依然还能够爱他,只要不,不!即便他曾经宠爱过我,那恶魔般的天性也是早晚要露出本相的。凯瑟琳明明知道他是个魔鬼,可还这样深切地爱着他,趣味可真有点儿奇怪!但愿他从人世间消失,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嘘,嘘!他是个人哪,”我说。“放慈悲些,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坏的人!”
“他不是人,”她反驳我说,“他不配要我慈悲——我把我的心给了他,他接过去活活掐死,又丢还给我。人是用心来感受的,艾伦,既然他毁了我的心,我就没有能力来感受他了,而且,即便他从今以后一直呻吟到去死的那一天,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去同情他!不,说真的,真的,我决不会!”说到这里伊莎贝拉开始哭起来。可是,眼泪刚从眼睫毛上流出,她又继续说道:
“你问我,是什么逼着我最终要出逃的?我不得不逃,因为我已把他的怒火煽得比他的邪恶更要高出几分。用烧红的钳子去拨弄神经比起当头一棒总是更需要冷静。他已经被我惹得忘了他夸口的那种恶魔般的谨慎,要用暴力来杀人了。能够激他动怒给我快感,快感又唤醒我自我保存的本能。所以,我就断然出逃,要是我再落入他的手里,就只好由着他任性报复了。
“昨天,你知道,厄恩肖先生本应当来送葬的。为那缘故他保持着清醒——大抵还是清醒。他没有六点钟就疯疯癫癫上床,十二点醉醺醺起床。所以,他起床时情绪要命地低沉,不适宜上教堂,就好像不适宜去跳舞。相反他坐到壁炉边上,一杯一杯吞起烧酒和白兰地来。
“希斯克厉夫——提到这个名字我就要发抖!从上千星期日到今天在这家里就像是陌生人一样。是天使还是地底下他的同道在喂他,我说不上来。可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天亮才回家来,上楼走进他的卧房,把自己锁起来,仿佛有人做着美梦要同他作伴似的!他就在那儿待着,像个美以美教徒似地祷告着,只是他祈祷的神明是些毫无知觉的尘土。而上帝,每被念及,总是很奇怪地同他自己的恶鬼父亲给搅在一道!做完这些稀罕透顶的祈祷后——通常他总是做得直到嗓子嘶哑,声音哽在喉咙里为止,他就再又出去,总是直奔田庄!我纳闷艾德加为什么不去叫个巡警,把他给扣起来!对于我来说,虽然是为凯瑟琳伤心,可是因为摆脱了那充满屈辱的压迫,禁不住要把这段时光当成节日来看呢。
“我恢复了足够的精神,足以耳听约瑟无穷无尽的讲演而不掉眼泪,可以在这宅子里上下走动,不再似往日里仿佛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偷那样蹑手蹑脚。你想不到约瑟随便说什么都会叫我哭鼻子,可是他和哈里顿确实是讨厌的伴侣。我宁可同亨德雷坐在一起,听他骇人听闻地胡扯,也强似同‘那小少爷’和他那个忠实的帮手,那个糟老头儿待在一起!
“希斯克厉夫在家的时候,我常常不得不求助厨房,以及仆人们,要不就得在那些潮湿而且没人居住的卧房里边挨饿。他不在家的时候,就像这个星期那样,我就在大厅壁炉边一角摆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从不操心厄恩肖在忙些什么,他也不来干涉我的事。如今他较往常安静一些了,要是没人惹恼他,便更加郁郁寡欢,而不大乱发脾气。约瑟断定说,他肯定他是变了一个人,上帝触动了他的心,他是得救了,是‘给火烧了一遍’。我察觉到这良好转机的迹象,也颇感诧异,可是这不关我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读些旧书,一直读到将近十二点钟。上楼的话真觉凄惨,外面大雪狂舞,我的思绪不断地转到墓园,及那新筑的坟茔上面!我几乎不敢从面前的书页上抬起眼来,一抬眼,那忧郁的景象便趁虚而人,横在我的眼前。
“亨德雷坐在对面,头让手给支着,兴许是在默想着同一件事情。他已经不再喝酒,到了比失去理性更要糟糕的地步,两三个钟点里,既不曾动弹一下,也未发一言。屋里没有声音,只有呻吟着的风时不时震动着窗户,煤块在轻轻爆裂,以及我隔一阵子从蜡烛上剪下长长的烛心时,烛剪发出的咯嚓声响。哈里顿和约瑟或许在床上正睡得深沉。真是非常,非常凄凉,我一边读,一边叹气,因为似乎所有的快乐都从世界上消失了,永不回来了。
“这阴沉沉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传来厨房门栓的声响,希斯克厉夫守夜归来较平日要早,我想,大概是因为突然降临的暴风雪。
“那门是上了门栓的,我们听到他绕到另一个门去,想从那里进来。我站起身来,自己也感到嘴唇上有种抑制不住的表情,这表情吸引了我的同伴,他本来是呆呆地盯着那一扇门,此刻转过来望住了我:
“‘我要把他在门外关五分钟,”他嚷道,“你不反对?’
“‘不,你可以替我把他在门外关一整夜,”’我答道。“关吧J把钥匙插在锁头里,拉上门栓。”
“厄恩肖在他的客人未及走到门前时,就做完了这事。然后他把他的椅子放到我桌子对面,朝前凑过身子,双目中燃烧着熊熊仇恨.想从我眼睛里搜索出一丝同感。由于他看上去和感觉上去都活像一个凶手,他就拿不准究竟是不是找到子同感。可是他也有了足够的发现,足够鼓励他说起话来。
“‘你和我,’他说,‘都有一笔账要跟外边那个人清算!要是我俩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把它清偿。你像你哥哥一般软弱吗?你情愿忍受到底,不愿试试作一次回报吗?’
“‘如今我是受够了,’我回答说,‘我欢喜不会牵累到我自己的报复;可是诡计和暴力是两头都尖的矛,它们伤及使用它们的人,较伤及敌人更厉害些呢。’
“‘诡计和暴力不过是回击诡计和暴力!’亨德雷大叫道。‘希斯克厉夫太太,我什么也不要你做,坐着保持沉默就行。现在告诉我,你能够吗?我深信你瞧着这恶鬼一命呜呼,一定会同我一样高兴的。你要不先下手,他便是你的死神,他也会毁了我。该死的魔鬼恶棍!他在敲门,仿佛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答应我收住你舌头,在那钟敲响之前——差三分钟不到一点——你就是自由人了!’
“他从怀里掏出我上次信里描述过的武器,想要吹灭蜡烛。可是我抢过蜡烛,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不收住我舌头!’我说,‘你一定不能碰他……让那门关着,安静下来吧!’
“‘不!我下了决心,老天在上,我定要做到!’这死活不顾的人嚷道,‘我要给你做件好事。不管你要还是不要,要给哈里顿讨回公道!你不必费心来保护我,凯瑟琳死了,没有活人会惋惜我,或者为我而羞愧,即便是我此刻割了我的喉咙。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仿佛在同一头熊搏斗,或是在同疯子理论。我唯一的办法,便是跑向一个窗口,警告他要攻击的那人等着他的命运。
“‘今晚你最好去别处歇身吧!’我用颇有种得胜意味的声调叫道。“厄恩肖先生想崩了你,倘若你执意要进来的话。’
“‘你最好把门打开,你这——’他答道,用了些优雅的词语来称呼我,我是不屑重述。
“‘我不管这事儿了,’我反唇相讥说。‘进来,挨枪崩吧,只消你愿意!我尽了我的责任了。’
“这么说着我关上了窗户,回到火壁边我的座位上,供我遣使的虚伪实在太少,我实在装不出为了威胁着他的危险,而忧心如焚的样子。
“厄恩肖火气冲天诅咒我,断言说我还爱着那个恶棍,因为我表露的卑鄙性情,他用尽各种恶名骂我。而我,在我私心里却在想,要是希斯克厉夫让他摆脱了苦难.对于他是何等的幸福;要是他把希斯克厉夫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对于我又是何等的幸福!我的良心从未谴责过我。我坐着这么思想的时候,我身后的窗格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那是希斯克厉夫一拳给打的,他那黑沉沉的面目阴森森朝里望着。窗栏太密了些,他的肩膀挤不进来。我微笑着,自以为安全得很,颇感得意。他的头发和衣着给雪盖得煞白,尖利得像要吃人的牙齿,因为寒冷和愤怒,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伊莎贝拉,让我进来,要不我要叫你后悔!’他‘狞笑’着,就像约瑟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