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我折磨得同你一样疯疯癫癫。”他喊道,一边挣出头来,咬牙切齿。
这两个人,在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来,正造就了一幅奇怪而且可怖的图画。凯瑟琳很可以认定天堂是她的流徙之地,除非她把她那要死的性情,随同她要死的肉体一同抛开。她此刻的脸面上有一种疯狂的复仇神色,这从她惨白的面颊,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炯炯双目中都可以看出来。在她紧握着的手指之间,还留着方才她揪住的一绺头发。至于她的同伴,则是一只手支撑着自己,一只手抓住她的臂膀。他的一腔温柔同她的病情所需是如此不相协调,在他松手的时候,我看到四条清清楚楚的青紫印痕留在她全无血色的皮肤上面。
“你是魔鬼附体了吗?”他恶狠狠地问,“要死了还这般样同我说话?你想过没有,在你离开我后,这些话全都要烙在我的记忆当中,噬食日深直到永远?你知道你说我杀了你是在撒谎,并且,凯瑟琳,你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你!你得到安宁,我却在地狱的煎熬中翻滚,这还不够满足你恶毒的自私心吗?”
“我得不到安宁。”凯瑟琳呻吟道,因为心脏猛烈地漫无规则地狂跳起来,回想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因为过度的激动,她的心跳得可睹可闻。
她没有再说下去,等这一阵亢奋过去了,才较为和蔼地继又说道:
“我不愿你比我受到更大的折磨,希斯克厉夫。我只愿我们永不分离。要是我有一个词儿叫你从今后难过不已,想一想我在地底下也一样的难过。为我自己的缘故,饶恕我吧!过来再跪下来!你一生从没有伤害过我。不,要是你生着气,往后你回想起来比我的粗话准定更叫你难受!你不再过来了吗?来尸。
希斯克厉夫走到她椅子背面,俯下身去,却没有下到让她看见他的脸面,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发青。她转过身来看他。他不让她看,突然转身走到壁炉边上,他站在那里,默不作声,背对着我们。
林顿太太疑神疑鬼目光追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都在她心里唤起一种新的情感。停顿了一会,又久久凝视了一阵后,她又继续说话了,这回是愤愤不平好不失望地对我开言:
“哦,你看到了,奈莉!他一刻都不愿发一发慈悲心,把我救出坟墓!我就是如此被爱的!好吧,没关系!那不是我的希斯克厉夫。我还是来看我的那一个,我把他带走——他在我的灵魂里。并且,”她冥思着又说,“最叫我厌烦的是这间破破烂烂的牢房,说到底。我累了,关在这里是关厌了。我真想逃到那个充满荣光的世界,永远待在那里;不似如今隔着泪水模模糊糊地看它,穿过创痛的心的高墙来期盼它,而是真正到得那里,待在那里。奈莉,你觉得你比我强比我幸运,又有健康又有力气,你为我悲哀——很快这就要颠倒过来了。我将为你悲哀。我将无与伦比地远远超越你们,在你们所有的人之上。我纳闷他愿不愿意挨近我呢!”她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想他是愿意的。希斯克厉夫,亲爱的!现在你不该生气。来我这边吧,希斯克厉夫。”
她在急切的期盼中站起身来,把着椅子的扶手撑住自个儿。在这恳切的吁求下,他朝她转过身来,眼里满是不顾一切的神气。他两眼大睁着,泪眼朦胧,终于凶猛地直向她扫射过去。他的胸膛激动地大起大伏着。有一刹那他们各自站着,然后,我简直没有看清他们如何到了一起,只见凯瑟琳往前一窜,他就把她给逮住了。他们死抱成一团,让我觉得我家女主人再也能活着松脱出来了。事实上,据我看来,她好像当时就神志不清了。他倒在最近的一把椅子里,我急急忙忙走上前去察看她是不是昏厥过去时,他朝我龇牙咧嘴的,像条疯狗似地吐着白沫,又贪婪又忌妒地紧抱着她。我感到同我作伴的不是我们同一类的生物。看来即便我同他讲话,他也不会明白。所以我站离开去,收住话头,心里极是惶惑。
凯瑟琳动了一下,马上叫叫稍稍松了口气。她伸出一只手来抱他的颈子,拥抱中把脸紧贴住他的脸颊。他作为回报,则在她的身上盖满疯狂的爱抚,狂乱地说:
“如今你是教我明白你一直是多么残忍,残忍又虚伪。你为什么瞧不起我?你为什么背叛自己的心,凯茜?我没有一句话给你安慰,你是活该。你杀死了你自己。是啊,你可以吻我,再哭,引出我的吻和泪来。我的吻和泪要毁了你,它们要诅咒你。你爱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什么权利,回答我,是你对林顿那点可怜的幻想吗?因为苦难、屈辱、死亡,以及上帝和撒旦能够造就的一切都不能分开我们,你,凭着你自己的意志,却把它作成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你弄碎了它,你弄碎了它,也就弄碎了我的心。我身体强壮,所以格外苦恼啊。我要活吗?那将是怎样一种活法,当你——哦,上帝!你愿意让你灵魂陪着在坟墓里过活吗?”
“让我静静,让我静静。”凯瑟琳抽泣道。“要是我做错了,我这就为我的过错去死。这也够了!你也抛弃过我,可是我不愿意责备你!我宽恕你了。也宽恕我吧。”
“看看那一对眼睛,摸摸这一双废掉的手,叫我如何来宽恕你,”他答道。“再亲亲我,别让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宽恕了你对我做过的事。我爱谋杀我的人。可是谋杀你的人,我如何能宽恕?”
他们沉默无声,脸厮磨盖着,互相在以泪洗面。至少,我想两个人都是在哭,似乎希斯克厉夫在这样的重大场合中,也会流泪了。
同时,我的不安愈益强烈起来,因为下午过去得很快,给我支使出去的仆人也完成使命回家来了,而且,从夕阳照在山谷上的光线,我也能够猜出吉默顿教堂的门外,已经是涌出一大堆人了。
“礼拜做完了,”我宣告。“我家主人半个钟头就要到家了。”
希斯克厉夫喉咙里发出一声诅咒,把凯瑟琳搂得更紧——她压根就没有动过。
不久,我看到一群仆人在路上走过,向厨房那边走去。林顿先生离得不远跟着,他自己打开了大门,慢慢溜达过来,兴许是在享受这个可爱的下午,微风和煦,宛若夏日。
“现在他来了。”我喊道。“看在老天的份上,赶快下去!走前面楼梯是淮也碰不到的。千万要快,躲在树林子里等他进来。”
“我非得走了,凯茜,”希斯克厉夫说,试图从他同伴的臂膀中挣脱出来。“可是,只要我活着,在你睡前我一定再来看你。我离你的窗户不会有五码远的。”
“你一定不能走!”她答道,拼着她的力气抱紧了他。“你不能走,我告诉你。”
“只走一个钟头。”他认认真真求她。
“一分钟也不能走。”她答道。
“我一定得走,林顿马上就来了。”受了惊的不速之客坚持道。
他想要站起身来,用力扳开她的手指。可是她紧紧抱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她脸上有一种疯狂的决心。
“不!”她尖叫道。“哦,别,别走。这是最后一回了!艾德加不会伤害我们的。希斯克厉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该死的混蛋!他来了。”希斯克厉夫嚷道,倒在他的座位里边。“嘘,我亲爱的!嘘,嘘,凯瑟琳!我留下来。要是他就这样崩了我,我也会嘴唇上带着祝福去死。”
他们又紧紧抱住了。我听到我家主人走上楼梯,冷汗从我额上直冒出来。我吓坏了。
“你就听从她胡说八道吗?”我激愤地说。“她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她神志迷乱不能自主,你就要毁了她吗?起来!你马上就可以挣脱的。那是你生平做过的最恶毒的事。我们全给毁了——主人、女主人,还有仆人。”
我绞着手大叫大嚷。林顿先生听到吵闹声加快了脚步。在我的激愤当中,我衷心喜悦看到凯瑟琳的臂膀松了下来,她的脑袋也低垂下来。
“她是昏过去了,再不是死了,”我心想。“这还好些。比起拖延下来成为一个负担,给她周围所有的人招致烦恼,她死了倒要好得多呢。”
艾德加向他的不速之客扑过去,因为惊讶和愤怒脸面煞白。他要干什么,我说不上来。可是,另一个人当即停下了一切抗争行为,只是把那个看上去毫无生命的东西送进他的怀里。
“瞧这儿!”他说。“除非你是个魔鬼,先帮帮她吧,然后再来同我说话!”
他走到客厅里,坐定下来。林顿先生招呼我过去,费了好大的劲,用过许多办法以后,我们到底把她救醒过来。可是她仍然迷迷糊糊,她叹息着,呻吟着,谁也认不出来。艾德加为她心里焦急,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没忘。我瞅准第一个机会,走出去叫他离开,告诉他凯瑟琳已好些了,明天早上,再听我转述她这一夜怎么过的。
“我不拒绝走出门外,”他答道。“可是我要待在花园里。而且,奈莉,请你明日信守你的诺言。我就待在这几棵落叶松下边,记住!要不我还要来,不管林顿在不在家。”
他匆匆朝卧房半开的门里望了一眼,证实其言不虚,才让这宅子摆脱了他不祥的存在。
那一夜大约十二点时分,您在呼啸山庄见着的那个凯瑟琳降生了,一个孱弱的、七个月的孩子。两个小时之后,孩子的母亲死了,一直没有恢复足够的神志,来思念希斯克厉夫,或是认出艾德加来。
艾德加的悲痛实在凄惨,非笔墨能够形容。这悲痛后来的影响,表明了它是多么深切。
有一桩额外的大苦恼,在我看来,便是他没有一个继承人。我凝视着这个脆弱的孤女,连声哀叹。我在心里直骂老林顿,只为他那天生的偏心,把财产传给了他自己的女儿,却不顾及他儿子的女儿。
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孩,可怜的东西!在她降生的最初几个小时里,完全可以活活哭死,也不会有人稍稍加意。后来我们补上了这个疏忽,可是她初生时的冷寂无亲,很可能也是她终了时的景象。
第二天早晨,户外天高气清,亮光透过百叶窗,悄悄地溜进寂静的屋子,一道甜美温柔的光线洒在床榻和榻上人的身上。
艾德加·林顿把头靠在枕头上面,两眼闭着。他那年轻漂亮的五官仿似死去的模样,几乎就像他身边的尸体,差不多是凝止不动了。可是他的宁静是耗尽痛苦的结果,她的确是彻底的平静。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睑闭上了,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天堂里的天使也没有比她显得更美的了,连我也分享到包围着她的那永恒的宁静。凝视着这无人惊扰的神圣安息的形象,我的心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圣洁过。我本能地呼应着她几个小时之前说过的话,“无与伦比地远远超越我们,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不论依然是在地上抑或此时到了天上,她的灵是和上帝住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怪癖,可是当我守在死者的房间里,倘若没有疯疯癫癫、呼天抢地的吊亡人同我分享责职,我很少会不感到快乐的。我看到一种无论尘世还是地狱都不能打破的安息,并且感觉到一种保证,保证一个没有穷尽。没有阴影的将来。他们进入的永恒世界,在那里生命的延续没有边界,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溢。这么看来,即便在像林顿先生那样的爱情里边,也有多少自私的成分,当他为凯瑟琳美好的超脱悲痛欲绝的时候!
真的,可以怀疑,在她刁钻任性,风风火火地度过一生之后,是不是最终配有这样一个宁静的港湾。人在冷静思索的时候尽可以怀疑,可是当着她的尸首,却不能。她自有一种沉静,仿佛是保证了她也是一样的沉静呢。
您相信这样的人在那个世界里是快乐的吗,先生?我实在想知道它。
我拒绝回答迪恩太太的问题,我觉得这问题有点邪门。她继续说道:
回想凯瑟琳·林顿的一生,我恐怕我们没有权利心想她是快乐的,可是我们听凭创造了她的上帝处置她吧。
主人像是睡着了,太阳升起以后,我就仗着胆子离开房间,溜到外面纯洁新鲜的空气里。仆人们以为我出去是要醒醒久久守夜之后的瞌睡,实际上,我的主要动机却是去见希斯克厉夫。要是他整夜都留在那几棵落叶松之间,他是一点都听不到田庄里的骚动的,除非,也许他会听到信使去往吉默顿的马蹄声。要是他走近一点,从那往返闪动的灯火,和外面的门频频地开关当中,或许会意识到里面大事不妙。
我盼望又害怕发现他。我感到这可怕的消息必须传达,我期盼着摆脱它,然而如何摆脱,我却不知道。
他在那里,至少,在花园里不过是远了几码。他靠枉一棵老杨树上,没戴帽子,含苞欲放的枝头上聚满露水,把他的头发淋得透湿,还在周围嘀嘀嗒嗒地落着。他用这姿势站立良久,因为我看到一对鸫儿来来回回忙着筑巢,离他还不到三英尺远,把邻近的他当成一段木头了。我一走近它们就飞离了开去,他抬起眼睛开了言:
“她死了!”他说:”我等你不是来听这消息的。收起你的手绢,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都见鬼去!她才不要你们的眼泪!”
我哭泣为她也是为他。有时候我们确实怜悯那些对自己或对别人都冷漠无情的人。我初一看他的脸,就看出他已经闻知灾祸。一个愚蠢的想法突然跃上我的心头,我想他的心是平静了,他是在祈祷,因为他的嘴唇在动,双目也垂下来盯着地面。
“是呀,她死了!”我答道,我压抑住抽泣,擦干脸面。“到天堂去了,我希望,在那里我们,以及每一个人,都是可以去同她相会的,只要我们接受应得的警告,避恶从善!”
“她也接受应得的警告了,这么说?”希斯克厉夫有心讥嘲说。“她死得像个圣人吗?过来,告诉我这事儿的真相。如何——”
他竭力想要说出那个名字,可是到底没有说出来。他闭紧了嘴,所保持的静默同他内心的苦痛在激烈冲突,与此同时,他又以一种毫不畏缩的凶狠目光,抵御着我的同情。
“她怎么死的?”最后他又问道,尽管强硬,也不得不期盼背后能有一个支撑,因为激烈冲突下来,他不由自主在浑身颤抖,一直颤到他的手指尖上。
“可怜的家伙!”我想,“你的心和神经和你的同胞们原是一样的啊!为什么你急于掩饰它们呢?你的傲气瞒不过上帝J你引动他来折磨它们,直到逼着你屈辱中叫出声来!”
“像羔羊一般宁静!”我大声回答说。“她叹了口气,欠伸了一下,就像一个苏醒过来的孩子,然后又沉入睡眠。五分钟后我觉得她心口微微跳了一下,再就不跳了!”
“那么——她提起过我吗?”他问,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好像是对他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引出一些他不忍倾听的细节似的。
“她神志一直没有恢复。从你离开那一刻起,她谁也没有认出来,”我说。“她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躺在那里,她最后的思绪回到了快乐的童年。她的生命终了在一个温柔的梦境里,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样温柔地醒来吧!”
“愿她在折磨中醒来!”他喊道,带着可怕的激奋,跺着脚,突如其来一阵不可抑制的激情,叫他呻吟起来。“怎么的,她到死都在说谎!她在哪里?不在那里,不在天堂,不在地狱,在哪里?噢,你说过你对我的痛苦全不在意!我就做一个祷告,我要反复地说直到舌疲唇焦一一凯瑟琳·厄恩肖,只要我活着,但愿你不要安息!你说过我杀了你,那么来缠着我吧!被杀的人总是缠着杀害他们的凶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在地面上游荡。永远伴着我吧,不管用什么形状,逼我发疯!只求别把我留在这个深渊里,叫我寻不到你!噢上帝!叫我怎么说呀!我不能离开我的生命活下去!我不能离开我的灵魂活下去!”
他冲着那满是节疤的树干直撞脑袋,又抬起眼睛,长嗥起来,都不像个人,却像被刀枪戳得气息奄奄的一头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