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正俯身在炉火上边,两眼盯着架在火上的一口大锅,另有一木碗燕麦片安放在跟前的高背椅上。锅里的东西开始沸腾了,他转过身把手伸到了木碗里边。我猜测这兴许是在准备我们的晚饭,既已饥肠辘辘,我就决心吃它。于是,我尖声嚷道:“我来煮粥!”我挪开木碗叫他抓不到麦片,紧接着脱下了帽子和骑马装。“厄恩肖先生叫我自己伺候自己,”我接着说,“我这就来。我不要在你们当中充太太,我可不想饿死。”
“好上帝!”他咕噜着坐下来,从膝头到脚踝,一路去撸他的罗纹袜子。“好像又有新差使啦——方才习惯了两个主人,又有一个女主人骑到我的头上,真像是时光大流转哪。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我的老窝,可是我怀疑它就在眼前啦!”
他的哀怨我置之不理。我快手快脚干了起来,喟叹着想起了充满了欢乐的往昔时光。我不得不赶紧将这记忆驱开。想起往昔的快乐使我痛苦,昔日的幻影愈是防不胜防,频频出现,我的汤勺便搅得愈快,大把大把的麦片,也愈益迅疾地落入水中。
约瑟眼观我的烹调作风,怒气益增。
“瞧哪!”他脱口嚷道。“哈里顿,今晚你可没粥喝了。粥里尽是块块,像我拳头那么大哪。瞧哪,再来瞧哪!要是我是你,就把碗一咕隆咚都扔进去啦!瞧,碗都倒空了,这下你算完事啦。碰,碰。锅底没掉还算是大慈悲呢!”
我承认,在把粥往盒子里倒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塌糊涂。给了四个盆子,还有一加仑刚从牛奶场取来的新鲜牛奶。牛奶被哈里顿抢过来就喝,一边喝一边从他大张的嘴唇上往下滴漏。
我忠告他,希望他用个杯子喝他的那一份,肯定我是没法来尝这被人如此糟蹋的牛奶了。那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居然对这讲究勃然大怒。反反复复告诉我,“这孩子哪一丁点儿都好”,同我一样的好,“而且每一丁点儿都很健全”,不解我何以就能这般自负。与此同时,这个小流氓继续在喝,带着挑衅的神色对我怒目而视,一边往牛奶罐里直淌口水。
“我要去另一间屋吃晚饭,”我说。“你们没有一个叫做客厅的地方吗?”
“客厅!”他嗤之以鼻回敬我说,“客厅!没有,我们没有客厅。要是你不喜欢我们作伴,去找主人好了。要是你不喜欢主人,还有我们哪。”
“这么说我就上楼了,”我答道。“给我一间卧房。”
我把我的粥盆放在一个茶盘里,自个儿又去弄了点牛奶。
那家伙咕咕哝哝好一阵子,站起身来,领着我走上了楼梯。我们爬到了阁楼层上。他时不时就打开一扇房门,把我们经过的房间扫视一遍。
“这儿有一间房,”最后他说,砰地推开装有门轴的一块歪歪斜斜的门板。“在这里面喝点粥儿,可真是好着哪。墙角里有堆玉米秆儿,那边,挺干净。要是你怕弄脏你那漂亮的绸衣裳,把你的手巾铺在上面。”
“怎么的,小子!”我大叫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这不是睡觉的地方。我想见一见我的卧房。”
“卧房!”他用讥嘲的语调应声道。“你看过所有的卧房啦——那是我的。”
他指向第二间阁楼,同第一间仅有的区别在于墙上更见空空荡荡,还有好大一张低矮的,没挂帐子的床,一头有床深蓝色的被子。
“我要你的干嘛?”我反问他说。“我想希斯克厉夫先生不是住在这宅子的顶端吧,不是吗?”
“噢,你是要去希斯克厉夫少爷的房间哪?”他嚷道,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你早说不就行了?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别费事了,那正是你看不到的那一间房。他总是把它锁着,除了他自个儿,从来就没人走进去过呢。”
“你们的房子真好,约瑟,”我忍不住说,“住在里边的人也真是和气。我觉得自从我把我的命运同他的联结在一起,这世上的所有疯病,就一古脑儿浓缩到我脑瓜里来啦!可是,现在说这也是白费精神,还有别的房间呢。看在老天的份上,快点儿,让我在哪儿安顿下来吧!”
他没有答理我的恳求,只是执拗地一步一步挪下木梯,在一间房间面前立定下来。看他止步不前的神气和屋里质地甚好的家具来看。我猜想这是最好的一间屋子了。
地上有一张地毯,挺好的一张地毯。可是图案却给尘土蒙蔽了。壁炉上面糊着剪纸,已经掉得斑驳陆离。一张漂亮的橡木床,层层叠叠挂着猩红色的帷帐,质料既昂贵,式样也颇时新。可是显而易见它们被人用得粗鲁。花彩帐帘被拧得脱出了帐钩。支撑帷帐的铁杆有一边弯成了弓形,叫帐幕拖到了地板上面。椅子也都损坏了,许多还坏得厉害。深深的凹痕。更使墙上的壁板面目全非。
我鼓足勇气,正待进门,且先安顿下来,突然我那傻瓜向导宣布说:
“这是我家主人的卧房。”
我的晚餐到这时候全凉了,我也没一点胃口,我的耐心更被耗得精光。我坚持马上给我一个栖身之地,以及就寝用具。
”见那个鬼去.”这虔诚的长者开言道。“主保佑我们!主原有我们! 你要进哪家地狱呀?你这个叫人烦厌的废物!除了哈里顿的小卧房,你可都看个遍啦。这个宅子里,可再没有别的洞可以钻啦!”
我,恼火之极,把茶盘和上面的东西猛摔到地板上面。然后,我坐在楼梯口上,双手捂住脸面,大哭起来。
“哎!哎!”约瑟大叫道。“干得好,凯茜小姐!干得好,凯茜小姐! 不过,主人准得滑倒在这些碎盆子上,那我们就等着听训吧。我们就听听怎么回事吧。你这无所事事的疯子!你就该从这会儿到圣诞节一路瘦下去。竟敢大发雷霆,把上帝的珍贵恩赐摔在脚下!可是,你这脾气要是能发长久,我就认输。你以为希斯克厉夫容忍这般样好风度?我但愿他撞着你耍这等诡计。我但愿他撞着你。”
如此他骂骂咧咧钻回他楼下的巢穴,连蜡烛也一起带走。我留在黑暗当中。
在这个愚蠢的举动之后,我 想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有必要煞一煞我的骄气,我咽下愤怒,强打精神来收拾残局。
马上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帮手,这是掐脖儿,此刻我已认出,它就是我家老孤儿的小子,它幼年是在画眉田庄度过的,后来我父亲把它送给了亨德雷先生。我觉得它认出我了,它伸出鼻子顶顶我的鼻尖打过招呼,就赶忙风卷残云似地舔光了粥,我则一步一步摸索着。收拾起碎瓷片.用我的手绢擦干泼在扶栏上的牛奶。
我们的劳作正待收场,我就听到了走道里厄恩肖的脚步声。我的助手夹紧尾巴,直往墙上贴去。我偷偷溜进最近的门廊里边。狗儿死命想躲开他,却没有成功,从一阵慌忙窜下楼梯的声音,和可怜巴巴的一声长嗥,我就猜出来了。我的运气还好。他走过去,进了他的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紧跟着约瑟和哈里顿出现.他是送他上床睡觉的。我避难避到哈里顿的房里来了。这老头一看到我,便说:
“那边有地方,你和你的骄气都容得下哪,我想是在 ‘房子’。那里空着呢,你尽可以独占它,上帝同你这样的坏人作伴,总是袖手旁观的!”
我很高兴利用了这个指示。刚一倒进壁炉边的一张椅子里,就打起瞌睡,熟睡过去。
我睡得又沉又香甜,虽然是睡得实在太短。希斯克厉夫先生唤醒了我。他刚刚进来,用他那可爱的方式。质问我在那儿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迟迟未睡的原因——他把我们房间的钥匙,搁在他的口袋里了。
“我们的”这个词叫他勃然大怒。他赌咒发誓说那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我的房间。而且他要——可我不愿意复述他的语言,也不愿描述他那惯常的行为。他是处心积虑,无休无止来引发我的憎恶!有时候我实在弄不懂他,纳闷的劲儿反倒盖过了恐怖。可是,我告诉你,一只老虎,一条毒蛇给我的恐惧,也没法同他的可怕并提。他跟我讲到凯瑟琳的病情,指责病因就是我的哥哥.发誓说我应当做艾德加的替身,受他折磨,直到他能把他抓在手里为止。
我真的恨他,我是不幸的人,我作了一个傻瓜!当心这事别跟田庄的任何人吐露一丝口风。每日我期待着你——别让我失望吧!
伊莎贝拉
一念完这信,我便去见主人,并告诉他,他的妹妹到了呼啸山庄,已经遣我一信,表示挂念林顿太太的病情,而且热切渴望见他。我说我很希望他能尽快差我去看她,转达一点他的宽恕。
“宽恕!”林顿说。“她没什么要我宽恕的,艾伦。今天下午你可以去呼啸山庄,要是你愿意的话,说我并不生气,可我果真痛惜失去了她,特别是我从来就没想过她会幸福。可是要我去看她,是无从谈起的。我们是永远分离了。要是她确实感到欠我情分,让她劝说她嫁过去的那个恶棍离开这里吧。”
“你不愿给她写个便条吗,先生?”我乞求他说。
“不写。”他答道。“毫无必要。我跟希斯克厉夫的家属通信,应当像他跟我的家属通信一样稀少。那压根儿就不能存在!”
艾德加先生的冷漠叫我沮丧极了。从田庄出来,一路上我都在动脑子,纳闷在我复述他的话的时候,怎样在言词里面加进一点温情,以及怎样把他甚至不肯写几行字来安慰安慰伊莎贝拉的话,讲得更加委婉一些。
我敢说,她打从早上起就期盼着我了。我一走上花园的砌石道,就看到她在从窗格里面向外张望。我朝她点了点头。可是她缩了回去,好像怕给人看见似的。
我没敲门就走了进来。这个从前是充满快乐的宅子,从来没有呈现过这样荒凉破败的景象!我必须承认,倘使我处在那年轻太太的地位,至少要用把掸子扫扫炉壁,掸一掸桌子。可是她已经沾染了那无所不在,包围着她的消沉气。她漂亮的脸面苍白又紊乱;头发没有卷,有的发簇直溜溜地披挂下来,有的漫不经心胡乱卷在头上。兴许从昨天晚上起,她就没有梳洗过。
亨德雷不在。希斯克厉夫先生坐在桌边,翻弄他皮夹里面的几页纸。但是我一出现,他就站起身来,非常友善地问我过得怎样,还给了我一张椅子。
他是那里唯一显得有模有样的,我觉得他从来没有比这更加好看过。环境使他们的地位变换得如此之大,陌生人初一看来,他分明天生就是一个教养有素的绅士,他的妻子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懒婆!
她急切走上来欢迎我,伸出一只手来接期盼中的信件。
我摇了摇头。她弄不懂我的暗示,可是跟着我来到食品柜边上.我是到那儿放下我的帽子的。她悄声央求我把带来的东西这就给她。
希斯克厉夫猜到了她举动的意思,便说:
“要是你给伊莎贝拉带了什么东西,你肯定是带了,奈莉,就给她吧。你无须保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哦,我什么也没带,”我答道,心想最好是马上说出真相。“我家主人叫我告诉他妹妹别指望有信,也别指望他来看她。他让我转达他的爱,太太,他祝你幸福的心愿,以及他的宽恕,宽恕了你所引起的悲伤。可是他认为从今以后,他的家和这个家应当断绝往来了,因为保持往来是毫无益处的。”
希斯克厉夫太太的嘴唇微微颤动,又回到窗口她的座位上边。她丈夫站在炉边,紧邻着我,开始探问起凯瑟琳的情况。
就我认为是恰当的话,我尽量告诉了他她的病情,他一味问个没完,逼着我道出了同她病因有关的大多数事实。
我责怪她是自作自受,她也是该受责怪。我最后希望他效法林顿先生的榜样,避免日后同他的家庭纠缠不清,不管是好是坏。
“林顿太太正在康复,”我说,“她永远也没法康复到过去那样,可是她的性命保住了,要是你果真惦记她,就不要再去缠她了。不,你得整个儿离开这地方。为使不至于后悔,我可以告诉你凯瑟琳·林顿如今和你的老朋友凯瑟琳·厄恩肖判然不同了,就像那位年轻的太太与我绝不相似!她外貌大改变了,内心更是变得厉害。那个势所必然而不得不做她伴侣的人,从今后要维持他的感情,只有靠回忆她往昔的时光,靠人道精神和责任心了!”
“这倒是挺有可能的,”希斯克厉夫说,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挺有可能你家主人除了人道精神和责任心撑着,就一无所有了。可是你以为我就应当把凯瑟琳扔给他的责任和人道吗?在你离开这屋子之前,我一定先要你答应,让我跟她会一次面——答应或是拒绝,我一定要见她J你有什么说的?”
“我说,希斯克厉夫先生,”我答道,“你一定不能,你永远不能叫我来牵线搭桥。你和我家主人再见上一面,整个儿就要送了她的命!”
“有你相帮,那就可以避免,”他接着说,“如果诸如此类的事情险象环生,如果因了他而使她的生活再加上一点麻烦,那我就正有理由来走极端!我希望你认认真真告诉我,要是失去他凯瑟琳是不是会痛苦非常。就是怕她痛苦,我才不敢下手。这里你就看出我们情感的区别来,他要在我的地位,我在他的地位,纵然我恨他恨得势不两立,我也永远不会举起一只手来对付他。你要愿意,尽可以做出不信的样子!只要她渴望有他作伴,我永远不会把他从她的身边赶走。可是她的渴望一经停顿,我就要掏他的心,饮他的血!可是,在这之前——要是你不相信我,就是不了解我——在这之前,我宁可被小刀子割死,也不会去碰他一根头发!”
“可是,”我插话说,“你肆无忌惮要彻底毁掉她完全康复的一切希望,如今当她差不多要忘却你了,又插到她的记忆中去,重又把她卷入烦恼和苦恼的轩然大波当中。”
“你以为她差不多要忘却我了?”他说。“哦,奈莉!你知道她没有!你像我一样清楚明白,她每惦念林顿一回,就要惦念我一千回!在我一生中最是凄苦的时光,我有过这样的念头,去年夏天我回到这一带时,心里就萦回着这个念头,可是只有当她亲口对我说了,才能使我再一次认可这个可怕的想法。到那时节,林顿一无是处,亨德雷一无是处,我自小到大的一切梦想也都一无所处。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将来——死亡和地狱。失去了她,—人生就是地狱。
“可是我真傻,有一刻居然以为她把林顿的情分看得比我的更重。林顿用那细瘦的身子竭尽全力爱上八十年,也不抵我爱上一天。凯瑟琳的心就像我的心一样深沉。要说她的全部情感被他一人独占去,就像大海轻而易举被装进了那个马槽。呸!他对于她难得说比她的狗和马更亲近一些。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我一样被爱,她如何就能在他身上去爱他所没有的东西?”
“凯瑟琳和艾德加相亲相爱,一点不让他人尸伊莎贝拉突然抖擞精神嚷道。“谁也没权利那样子说话,听到有人中伤我的哥哥,我不能保持沉默!”
“你哥哥同你也相亲相爱得很哪,不是吗?”希斯克厉夫讥嘲说。“你在这世上到处漂泊,他是出奇地高兴呢。”
“他不知道我在受苦,”她答道。“我没告诉他这些。”
“那么说,你告诉他别的什么了,你写信了,是吗?”
“告诉他,我结婚了,我是写了,你见到了那张便条。”
“没别的了?”
“没了。”
“我家小姐自从改变环境后憔悴多了,”我说。“很显然,必是有人对她的爱不地道,谁的爱,我可以猜得到。但是,也许,我不该说出来。”
“我应当猜测那是她自己的爱,”希斯克厉夫说。“她堕落成了一个地道的小懒婆!她懒得来讨我的欢心实是早得出奇呢。你都不会相信,就我们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她就哭哭啼啼要回家了。可是,她不修边幅正好同这宅子相配,我会多加小心,不让她到外面乱跑来丢我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