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在这里取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画眉田庄是不是出了乱子。我以为他指的是太太的病.就回答说,是呀。然后他说,‘那么有人去追他们了,我想?’我目瞪口呆。他看出我对这事一无所知,就讲了如何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在一家离吉默顿两英里开外的铁匠铺里,给一匹马钉了只马掌.是在午夜过去没多久的时分!如何铁匠的姑娘起身偷看他们是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她发现那个男人是希斯克厉夫,她确信无疑,没有人会认错他,而且,他还在她父亲手里塞了一个金镑,以作工钱。小姐用斗篷遮着脸面。可是她要喝水,一喝,斗篷就掉到了后面,她把她看得非常清楚。他们骑走的时候,希斯克厉夫把两匹马的缰绳都抓在手里,他们脸背着村庄,就跑开了,那粗砺不平的道路能让他们跑多快,他们就跑多快。姑娘对她父亲只言未提,可是今天早上,她把这事在吉默顿传了个遍。”
我冲进伊莎贝拉的房间,为了做做样子,浏览了一番。回来的时候,我就证实了女仆此话不虚。林顿先生先已坐回床边他的椅子上,我一回来,他就抬起眼睛,从我惘惘然的表情上读出了意义。他垂下双目,没有给出一个命令,甚至一个词儿。
“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追上去把她给带回来?”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她是自己要去,”主人回答说。“要是她情愿,她就有走的权利。从今以后,她只是我名份上的妹妹了,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抛弃了我。”
这便是他关于这件事所说的全部话语。他再没有问起过一句,也再没有提起过她,不论以什么方式,只是指派我把她在这个家里拥有的财产送到她的新家去,不管它是在哪里,只待我知晓了她的新家。
两个月过去了,出逃的人杳无音讯。两个月中,林顿太太遭遇了也战胜了人所谓脑发热的最凶猛的打击。艾德加对她的悉心照料,胜过任何一位母亲对独生子的关怀。日日夜夜守在一边,耐心地承受着激奋的神经和破损的理智所能引发的一切怨怒。而且,尽管肯尼斯说,他从坟墓里救出来的人,对他的报答,只能是日后没完没了的烦恼——事实上,他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精力,救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废人——当听到凯瑟琳的生命脱离了危险,他还是感到了无限的欣喜。一个钟点接着一个钟点他会坐在她的身旁,细细观察她身体一点儿一点儿的康复,滋润着他那过于乐观的希望,幻想她的心灵也会一样恢复正常,她很快就会变回她先时的自我。
她第一回离开卧房,是在那一年的三月初。早晨,林顿先生在她枕头上放了一把藏红花。她的眼睛久违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欢快光彩,醒来见花儿,眼里顿时就放出快乐的光芒。她赶紧把花拢在了一起。
“这是呼啸山庄开得最早的花呢,”她惊喜地叫道。“它们让我想起了和煦的暖风,想起了温暖的太阳,和正要融化的积雪。艾德加,外面没有南风吗,雪都化完了吗?”
“这一带的雪差不多化完了,亲爱的,”她丈夫答道。“整片荒原上。我只有看到两个白点呢。天空是碧蓝的,云雀在欢唱,小河小溪都涨满水了。凯瑟琳,去年春上这个时候,我正盼着你到这个宅子里来。如今,我却愿你从这些山间往上走个一二英里。微风吹得如此甘甜,我觉得它是可以治愈你的病的。”
“那里我只能再去一次,然后就再也去不成了,”病人说。“然后你就会离开我,我就永远留在了那里。明年春天你会再一次盼望我到这宅子里来,你会回想往事,会觉得今天是幸福的。”
林顿在她身上倾注了最温存的爱抚,又用最多情的言词来使她高兴。可是,她只是茫茫然对着花儿,由着泪水在她睫毛上聚合,不知不觉它们一路淌下她的双颊。
我们知晓她确实是好些了,而且,因此也确信她是因为长久关闭在一个地方,很大程度上才使她这般样垂头丧气。所以换一换地方,情绪很可能会好转一些。
主人让我在空关了数周的客厅掌灯,于窗口的阳光里放一张安乐椅。然后他便带她下来,她坐了好一会儿,享受着温馨的暖意。而且,一如我们所料,看着周围的物事,也让她来了精神。这些东西虽然也是熟悉的,却摆脱了充满她可恨的病房的愁云惨雾。到得晚上,她似乎是精疲力竭了。可是任人说破嘴,也劝说不了她返回卧房。我只好把客厅里的沙发稍作铺设,以作她的床榻,直到为她收拾好另一间房间。
为免除上下楼梯的辛劳,我们收拾了这一间房,就是您眼下躺着的这一间,它和客厅在同一层楼。她很快就康复到可以倚在林顿的手臂上,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了。
啊,我自己也想,她得到这么好的照料,是会恢复过来的。而且大家有双重的理由期盼她康复,因为在她的生命上还寄寓着另一个生命。我们热切地希望着不久林顿先生的心田就会充满快乐,一个继承人的诞生,将使他的田产不至于被一个陌生人抢夺。
我应当提及伊莎贝拉在她出去六个星期后,给他哥哥寄了一封短信,宣布了她和希斯克厉夫的婚姻。信似乎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可是在底下用铅笔写了一段含含糊糊表示歉意的话,表达了问候,请求和解,要是她先时的行为触怒了他的话。她声称当时她是身不由己,及至事情做出,又无力反悔了。
我相信林顿没有复信。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一封长信,这信出自一个刚刚度完蜜月的新娘笔下,我觉得颇有蹊跷。我这就来读信,因为我依然保存着它呢。死去的人留下的东西总是该珍惜,倘是他们活得也使人难忘。
亲爱的艾伦,信这样开始。
昨晚我来呼啸山庄了,第一次听到,凯瑟琳当时就,现在也是病得厉害。我肯定不能同她写信,我想。加上我哥哥不是火气冲天,就是闷闷不乐,都不愿回复我给他的信。可是,我非得给人写信,我惟有的选择,便是你了。
告诉艾德加,我愿用我在这世上的一切,来取同他再见上一面。我的心在离开画眉田庄二十四小时后,就又回归于他了,这当儿他还在那里.充满了对他和凯瑟琳的热切思念!可我不能随心所欲(这几个词底下是划了线的),他们不必期盼我,他们可以随便引出什么结论来。可是小心哪,别来开罪我那脆弱的意志,或是盲目的情感。
信的余下部分是写给你一人看的。我要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是:
当初你住在这里的时候,你是如何努力,保存下人类天性当中共有的同情心的?我实在看不出我周围的人和我有什么共通的感情。
第二个问题,那是我极为关切的。这就是——
希斯克厉夫是一个人吗。倘若是,他是不是疯了?倘若不是,他是个魔鬼吗?我不想说出我问这个问题的缘由。可是我求你点明,要是你能够的话,我是嫁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是说,等你来看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你一定得来,艾伦,赶快来。别写信,就来吧,给我捎来艾德加的只言片语。
现在,你来听听我在我新家的遭遇吧,因为我不由得想象这山庄便是我的新家了。要是我停留在诸如匮缺物质舒适之类的话题上面,纯然就是哄哄我自己。除了在我怀念舒适的当儿,它们从来就没有占据过我的思想。要是我发现我的痛苦全部根源就在物质享受的缺失,余下的不过是一场莫名奇妙的大梦,我真要快乐得大笑大跳了!
我们走进荒野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在画眉田庄背后了。据此来看,我推算该是六点钟了。我的同伴驻留了半个小时,来巡视园林和花园,还有,兴许,就是这个地方本身,能看多少,就看多少。所以,当我们在农舍铺了石子的院子里下马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你的老搭档约瑟借着一盏蜡烛灯的光线,出来迎接我们。他迎得周致有礼,足以叫他的名声越发光鲜。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举起烛灯,同我的脸面齐平,歪斜着眼睛恶狠狠瞪我一眼,噘出他的下嘴唇,才转身走开。
跟着他把两匹马牵进了马厩,重又出来,去给外大门上锁,仿佛我们是生活在古堡里边。
希斯克厉夫留下来同他说话,我就走进了厨房,一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洞穴。我敢说,你是认不出它来了,因为自你走后,它的变化是如此巨大。
炉灶边上,立着一个恶狠狠的孩子,四肢发达,衣着却肮脏得可以,两眼和嘴角间的神色,同凯瑟琳毫无二致。
“这是林顿的内侄儿,”我思量道,“这么说也该是我的内侄了。我得同他握握手,是呀,不错,我得亲亲他。从一开始就多多了解对方,是理所应当的。”
我走上前去,打算去握他那个丰实的拳头。
“你好吗,亲爱的?”
他咕噜一声回答了我,我没法听懂他的话。
“我和你可以做朋友吗,哈里顿?”这是我努力攀谈的第二句话。
一声诅咒,一阵恐吓,威胁我要不“滚蛋”,要不他就放出掐脖儿咬我,这是我的好心得到的好报。
“嗨,掐脖儿,小子!”那小坏蛋悄声一唤,叫出只杂种牛头狗钻出墙角里它的巢穴来。“现在,你走还不走?”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爱惜我的性命,只有依从。我跨出门槛,等着有别人进来。希斯克厉夫影踪全无,约瑟呢,我跟他跟到马厩,请他陪我进屋去,他盯住我看,又叽里咕噜自言自语一番,然后就皱起鼻子答道:
“喵!喵!喵!可有基督徒听到过这样的言语?作势装腔!我怎么知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陪我到屋里去j”我大声嚷道,心想他耳朵有毛病,同时还非常讨厌他的粗鲁。
“没门!我有别的事儿要干,”他回答说,只管干他的活儿,晃着他那个灯笼下巴,带着顶轻蔑的神色,把我的衣着和脸面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衣着固然是太为雅致,可是脸面,我深信无疑,他愿意看出多少悲戚,就有多少悲戚。
我绕过院子,穿过一个侧门,来到另一扇门前,我仗着胆子敲了敲门,但愿哪个较有礼数的仆人兴许就会亮相。
我提心吊胆候了一会,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没戴围巾,其他方面是肮脏透顶。他的脸面被掩没在一大堆乱蓬蓬的头发里边,那头发一直披到他的肩膀。他的眼睛也是,就像凯瑟琳的鬼魂,只是所有的美,都荡然无存了。
“你来干嘛?”他恶狠狠地问。“你是谁?”
“我是伊莎贝拉·林顿,”我答道。“你以前见过我的,先生。我最近嫁给希斯克厉夫先生了,他带我来这儿——我想,是得到你的允许的。”
“他回来了,那么说?”这隐士问道,像只恶狼似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才来,”我说。“可他把我撂在厨房门口就跑开了。我正想进去,你的孩儿在那里当起了看守,叫来只牛头狗把我吓跑啦。”
“这个恶鬼流氓居然说到做到!”我未来的主人咆哮说,一面朝我背后的黑暗里扫视过去,期望发现希斯克厉夫。跟着他便自言自语狠狠诅咒了一通,发誓要是那“恶鬼”骗了他,他非要如此这般不可。
我后悔何以就动起这第二个进口的脑筋,他的诅咒还未及煞尾,我就有心溜之大吉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开溜,他就命令我进门,呼地一声把门关上,又重新上了门栓。
壁炉里火烧得很大,炉火便是这老大房间里的全部照明了。地板已变得灰蒙蒙的,曾经是闪闪发光的焊锡盘碟,那是我做女孩时看得目瞪口呆的,也烟熏灰蒙,同样已变得晦暗不明。
我问是不是可以叫个女佣,让她带我去卧房?厄恩肖先生却没有赐我一个答复。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分明已把我的存在忘了个精光。他是那样的专心致志,脸上又是那样一幅厌世相,我实在不敢再去打扰他。
艾伦,你不会奇怪我的感觉特别不快吧,做个不受欢迎的人坐在壁炉旁边, 比孤独更加难受。我想起四英里外就是我那可爱的家.住的都是我在这世上所爱的人。可是仿佛有大西洋隔在我们中间,而不是这四英里路。我竟没法越过它们!我问我自己,我该从哪儿来寻求安慰呢?而且——请别告诉艾德加或凯瑟琳——在我所有的苦恼当中,顶叫我悲哀的是找不到人来同我结盟一道反抗希斯克厉夫,绝望哪!
我在呼啸山庄找到了避风港,几乎是不无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我不必单独跟他住在一起了。可是他熟悉我们周围的人等,他可不怕他们来多管闲事。
我坐着,悲悲戚戚想了一会儿。时钟敲了八下、九下,我的同伴依然是走过来,走过去。他的头一直低到胸口,一点声响都没有,除非是间或呻吟一下,再不就满腹心酸地哼一声,那都是实在忍耐不住,才进发出来的。
我用心倾听,想听听这宅子里有没有女人的声音,这当儿我心里充满了狂乱的悔意和凄凄惨惨的预兆,到最后,终于压抑不住,抽搭出声来。
我本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伤心,直到厄恩肖打住他的方步。在我对面立定下来,仿佛大梦初醒,好不惊奇地紧盯着我,趁他回过神来,我高声嚷道:
“我走累了,我要去睡觉!女仆在哪?既然她不愿过来,就带我去找她!”
“我们没有女仆,”他回答说。“你得自个儿伺候自个儿!”
“那我该睡在哪儿?”我抽泣有声,自尊已被我忘了个精光,它被疲惫和困顿压住了。
“约瑟会带你去希斯克厉夫的卧房,”他说。“打开那扇门——他就在那里。”
我正待遵命,他突然就一把抓住我,用一种最奇怪的声调继又说道:
“小心拴上门哪,拴上门闩,可别忘了!”
“好!”我说。“可为什么呢,厄恩肖先生?”我可并不欣赏刻意把自己同希斯克厉夫锁在一起。
“瞧这!”他答道,一边就从背心里抽出一根结构奇巧的手枪,枪筒上还装了一把双刃弹簧刀。“对一个亡命的人来说,这可是个大诱惑,不是吗?我没法管住自己每晚不带着这个东西上楼,推一推他卧室的门。要是有一回我发现它开着,他就完了!什么也不能改变我这样做,即便一分钟之前,我还想出一百条理由叫我忍耐。有一个魔鬼在催促我杀了他,毁掉我自己的计划。你出于爱要反抗那魔鬼,能抗多久就抗多久;可是时辰一到,天堂里边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察看了这把武器,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来:要是我有了这样一把家伙,该有多么强大!我从他手里拿过枪来,摸了摸刀刃。他对我脸上一时间闪过的表情大惑不解;这表情不是恐惧,而是妒羡。他出于嫉妒,一把夺回手枪,收回刀子,又把它藏回原处。
“我不怕你告诉他,”他说,“叫他提高警惕,替他守卫。你知道我们的恩怨,我看出来了,他的危险并不叫你慌张。”
“希斯克厉夫对你怎么了?”我问。“他怎么开罪你了,激起这样骇人的怨仇?叫他离开这宅子,不是更明智一些吗?”
“不!”厄恩肖咆哮如雷。“他胆敢说离开我,他就死定了。你劝他试上一试,你就是个杀人犯!我就该输个精光,全无扳回的机会吗?哈里顿就该讨饭吗?哦,见他的鬼!我一定会赢他回来,我会把他的金子也拿过来,然后还有他的血,让地狱来收容他的灵魂!有了这个客人,地狱比它最黑暗的时光,还要黑上十倍!”
艾伦,你告诉过我你昔年主人的习性。他分明是在疯狂的边缘上了。至少他昨天夜里是这样。我一靠近他就颤抖,觉得那仆人全无教养的乖僻行径反倒让人好受一些。
此时他又开始闷着头踱步起来,我抬起门闩,逃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