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艾德加先生在他内心深处惧怕惹她上火。他把这恐惧心理向她掩饰起来,可是听到我冲口顶撞,或者看到任何一个仆人对她盛气凌人的命令不耐烦起来,他就要紧皱双眉,显示他的烦恼了,他可从来不为他自己的事情拉下脸的。许多次他严辞斥责我不懂规矩,断言刺他一刀,也痛不过眼见他太太生气的苦恼。
为了不去惹得一个仁慈的主人伤心,我学会了不再大惊小怪。所以。有半年光景,火药就像沙子一样平安无事,因为没有火苗凑近来点燃它。凯瑟琳隔一段时间就会阴沉沉默默不语,时不时的。她的丈夫总是用同情的沉默来表示尊重,他把这归结于那一场大病,她体质上发生的变化,因为在先她从来就没有闷闷不乐过。阳光的复归也被报以他这边的日出重开。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正是拥有深沉而且是与日俱增的幸福了。
幸福到头了。唉,我们说到底总是为了自己。温和和慷慨的人,比起横行霸道的人不过是自私得更合公道罢了。当情势导致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所好在另一方心中并不占据最显要位置的时候,幸福就到头了。
九月里一个和醇的黄昏,我从花园里摘了沉甸甸的一篮苹果出来,暮色正在降临,月亮从庭院的高墙外边照进来,映出些模模糊糊的阴影,蛰伏在房舍许多突出部分的角落里边。我把篮子放在厨房门边的台阶上,歇一歇力,多吸几口温柔甜美的空气。我两眼在看月亮,背对着门,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说:
“奈莉,是你吗?”
这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外地口音。可是喊叫我名字的那种声气,听来十分耳熟。我转过身来看谁在说话,心里却在发慌。因为门是关着的,台阶上我也没看到有谁走过来。
门廊有些动静,我走近去,看出有个身穿黑衣的高个子男人,黑脸黑发。他倚着墙,手指搭在门栓上,仿佛打算自个儿开门。
“这能是谁呢?”我想。“厄恩肖先生?哦,不!声音可不像他呢。”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钟头了,”我还在细细打量,他又说话了,“这么长的时光周围死寂一片。我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瞧,我可不是陌生人!”
一线月光落在他的五官上面。面颊留有菜色,让黑漆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半边。眼眉压得低低的,双目深陷下去,与众不同。我认出了那一对眼睛。
“什么?”我叫道,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来客,我吃惊得双手高举起来。“什么,你回来了?真是你吗?是吗?”
“是的,希斯克厉夫,”他回答说,目光离开我又朝头顶上的窗户看去,窗户反射出许许多多闪闪烁烁的月亮,却不见里面的光线照将出来。“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奈莉,你不高兴!你不用这么惊慌。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给你的女主人捎一句话。去,说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要看她。”
“叫她怎么办?”我嚷道。“她如何是好?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叫我都莫名奇妙——那会叫她颠三倒四的!你是希斯克厉夫?可是变了!不,真叫人弄不懂。你在当兵吗?”
“去,传我的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你去了我才能逃出地狱!”
他抬起门栓,我走了进去。可是我走到林顿夫妇待在那里的客厅时,我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
终于,我下决心找个借口,去问他们是不是要点蜡烛,推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一个窗口,格子窗朝里打开抵着墙壁,望出去,越过花园里的树木和郁郁葱葱的天然园林,便是吉默顿山谷,一道长长的云雾曲曲弯弯,差不多环绕到了山巅(因为走过小教堂不远,你就会看到,从沼泽地流过来的淙淙水流,正交汇上一条随着狭谷蜿蜒而下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迷雾上面,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它落在山的另外一边。
无论是这屋子还是屋里的人,以及他们远望的景色,都显得出奇地安宁。我踌躇起来,真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要不要点烛之后,我实际上已经一字不提,走开去了。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得不回转身来,咕咕噜噜说:
“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要看你,太太。”
“他有什么事?”林顿太太问。
“我没问他。”我回答说。
“好吧,拉上窗帘,奈莉,”她说,“备茶。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房间,林顿先生随口问我,他是谁。
“是太太想不到的人。”我回答说。“那个希斯克厉夫,你记得他,先生,他原本住在厄恩肖先生家来着。”
“什么,那个吉卜赛——那个乡巴佬小子?”他大喊道。“你为什么不照实告诉凯瑟琳?”
“嘘!你千万别这么称呼他,老爷,”我说。“她听到要气伤心的。他出走的那阵,她的心都碎了。我猜他回来了真要叫她高兴坏了呢。”
林顿先生走到房间另一边的一扇窗前,望下去就是庭院。他打开窗户,探出了身子。我猜想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就喊:
“别站在那里,亲爱的!来人要是贵客,把他带进来。”
不一会儿,我听到门栓声响,凯瑟琳飞一般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一付狂野的神气。她太激动了,连高兴都表达不出来。的确,从她脸上看,你还以为是大难临头了呢。
“噢,艾德加,艾德加!”她气喘吁吁地说,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噢,艾德加,我的爱!希斯克厉夫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把她的拥抱变成了死挤。
“好呀,好呀,”她丈夫赌着气说,“别下死劲勒我!我从来没想到他是这么稀罕的一个宝贝。用不着疯疯癫癫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回答说,把她强烈的欢乐稍稍压抑了一下。“可是,为了我,你们现在也必须要做朋友。我可以叫他现在上来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来?”
“还有哪里?”她问道。
他看上去是生气了,说是厨房对他倒是个更加合适的场所。
林顿太太啼笑皆非地望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的吹毛求疵。
“不,”停顿一会儿她又说,“我不能在厨房里坐。在这儿摆两张桌子,艾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那是上等人;另一张给希斯克厉夫和我自己,我们是下等人。这样你高兴了吗,亲爱的?再不我非得另找一个地方生火?要是的话,给我命令吧。我得下去招呼我的客人了。我真怕这快乐来得太大了,不是真的!”
她正要再冲出去,可是艾德加拦住了她。
“你叫他上来,”他冲着我说。“还有凯瑟琳,尽管高兴,可别癫狂!这一家人可用不着来看你把一个逃跑的仆人当成兄弟欢迎。”
我走下楼梯,发现希斯克厉夫等在门廊里,显而易见是候着邀他进屋。他随我上楼,更不多言。我把他领到主人和夫人跟前,他们涨红着面颊显然才争执过一场。可是夫人一看到她的朋友出现在门口,脸上的红光便挥发出另一种情绪来。她跳上前去,把他两只手一并抓住,牵他到林顿面前。然后,她又捉住林顿满心不情愿的手指,把它们硬塞进他的手里。
这时候,在炉火和通明烛光的映照下,我越发惊诧起希斯克厉夫模样的改变。他长成了一个高大魁梧,有模有样的男子汉。在他边上,我家主人显得十分苗条,像个少年。他笔挺的身架很像是在军队里眼过役。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决断的神气上面,远较林顿先生老成得多。他看上去聪明而有理智,早先混混沌沌的痕迹,影踪全无了。虽然,在低压的双眉和充满黑色火焰的眼睛里面,依然潜伏着一种半开化的野性,但这野性是已被驯化了。他的风度甚至是端庄不俗的,全然摆脱了粗野,尽管严峻有余,谈不上优雅。
我的主人也是大吃一惊,兴许比我吃惊得还要厉害。有一分钟光景他不知所措,想着该如何来称呼这个乡巴佬小子,就像他通常叫他的那样。希斯克厉夫放下瘦弱的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坐吧,先生,”他终于说话了。“林顿太太追忆往事,要我热情招待你。而且,当然,只要让她高兴,我总是很乐意的。”
“我也是,”希斯克厉夫答道,“特别是假如我也能出一点力。我很愿意待上一两个钟点。”
他在凯瑟琳的对面坐定下来,她一个劲地盯着他看,仿佛怕她目光稍一移开,他就会消失无踪似的。他没有频频举目来看她,时不时匆匆瞥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的目光中闪回那毫无掩饰的喜悦,那是他从她的双目中汲取的,一次比一次更有信心。
他们那样深切地沉浸在互相之间的喜悦里边,全然忘了窘迫。艾德加先生可不是这样。他生气,面色煞白。当他的太太站起身来,走过地毯,又捉住希斯克厉夫的双手,喜笑忘形的时候,艾德加的气恼达到了顶点。
“明儿我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她嚷道。“我会不相信我又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来跟你说话。可是,残忍的希斯克厉夫!你不配受这样的欢迎。无影无踪杳无消息整整三年,一点都不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可还要多一点,”他吱吱唔唔说。“我听说你结婚了,凯茜,那是不久以前。在底下院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在思量这样一个计划:看一看你的脸,看你的惊愕,也许,和那假装出来的高兴。然后同亨德雷把帐结清,再自我了断,免得再来麻烦法律。你的欢迎把我这些念头全给打消了。可当心下回别变一付脸来见我!不,你不会再把我赶走了。你真的为我担忧,是吗?是啊,是有理由。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搏击的人生苦不堪言。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苦苦挣扎只是为了你!”
“凯瑟琳,要是不想喝冷茶,到桌边来吧,”林顿打断他说,努力想保持他平常的语调,显出适当的礼数。“希斯克厉夫不管今夜宿在哪里,他还要走长路的。我渴了。”
她坐到了茶壶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贝拉小姐来了,是给铃声召来的。然后,我替他们把椅子朝前挪过以后,就离开了房间。
这顿茶点十分钟都没有用去。凯瑟琳的杯子里根本就没有倒过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艾德加的茶泼了不少在茶托里,差不多也是一口未喝。
他们的客人那一晚逗留一个钟点即作告辞。他走的时候我问,他是去吉默顿吗?
“去,去呼啸山庄,”他答道,“厄恩肖先生请我去,今早我拜访他了。”
厄恩肖先生请他!他拜访了厄恩肖先生!他走后我苦苦思索着这一句话。是不是他变得有点伪善了,到这乡下改头换面来做坏事?我揣摸着。我心底里有一种预感,他最好是走得远远的。
夜半时分,我的第一觉给林顿太太吵醒了,她溜进我的卧房,在我床边坐下,揪着我头发拉我起来。
“我睡不着,艾伦,”她说,算是作了道歉。“我要活人儿来陪我分享我的快乐!艾德加在生气,因为我高兴的东西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不肯开口说话,除了发牢骚,说蠢话。他说我残暴又自私,因为他满不舒服昏昏欲睡,我却想要哕嗦个不休。他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喊不舒服!我说了几句希斯克厉夫的好话,可是他,不知他是头痛还妒忌得心痛,开始哭了起来。所以我就起身离开了他。
“跟他说希斯克厉夫的好话有什么用?”我回答说。“他们做孩子的时候就是冤家对头,希斯克厉夫一样讨厌听他的好话。这是人性哪。别拿他去烦林顿先生吧,除非你有意要他们两个开诚布公大吵一场。”
“可那不正表现了好大的弱点吗?”她紧盯住说。“我可不妒忌。伊莎贝拉的金发光亮闪闪,皮肤雪白,秀美又优雅,全家都疼她疼个没命,我可从来没有不好受过。就是你,奈莉,到时候我们吵架了,你也马上就帮伊莎贝拉。我像个傻乎乎的母亲举手投降;我叫她宝贝儿,哄得她又心回意转。看到我们亲热叫她哥哥高兴,她哥哥高兴叫我高兴。可是他们俩一模一样,都是给宠坏了的孩子,幻想这世界造物就是专为接纳他们的。虽然我顺着他俩的心意,可是我觉得,认真惩罚一回该是能叫他们变变样子的。”
“你错了,林顿太太,”我说。“他们顺着你的心意。我知道他们要是不顺你心,会是什么模样。只要他们对你百依百顺,你便也能容忍他们难得发发小脾气。可是,临到最后,你们总会在两方面都同样看重的什么事上吵翻的。那时候被你视为软弱的人,可真能同你一般样执拗呢。”
“然后我们就拼个你死我活,会吗,奈莉?”她大笑着回答说。“不!我告诉你,我对林顿的爱有这样的信心:我相信就是我杀了他,他也不会想到报复的。”
我劝她为他这份情感,更应当来珍惜他。
“我珍惜的,”她答道,“可是他也没必要遇丁点儿小事就呜呜哭呀!这样像个孩子似的。他不应该眼泪汪汪哭成一团,就因为我说希斯克厉夫如今在谁眼里都是一个人物了,就是乡里第一等的绅士同他交朋友,也会引以为荣,他应当替我来说一番话,为和我有这同感而高兴。他必须看习惯他,也应当喜欢他。想一想希斯克厉夫有多大理由仇恨他,可我确信表现得棒极了!”
“你怎么看他去呼啸山庄?”我问。“他方方面面都改邪归正了,当然啦,地道的基督徒了,向他四周的敌人伸出友好的右手!”
“他解释了,”她答道。“我也同你一样纳闷。他说他去拜访是想从你这里打听我的消息,以为你还住在那里。约瑟告诉了亨德雷,他出来了,盘问他这些年干什么了,是怎么过的。最后,就叫他进了屋。屋里有几个人在玩牌,希斯克厉夫加入了进去。我哥哥输了些钱给他,并且,发现他的钱包真是充盈,他要求他晚上再来,他也答应了,亨德雷就这样肆无忌惮,也不想想挑选朋友须得谨慎。他就没有费心思量一下,他是不是应当提防被他恶毒虐待过的人。可是希斯克厉夫肯定说,他与从前迫害过他的人重打交道,主要是因为想安身在离田庄不远的地方,而且也依恋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老房子。同样他希望比起他住在吉默顿,我会有更多的机会看到他。他打算付一大笔钱,以求能在山庄栖身。毫无疑问我哥哥的贪婪心会叫他接受下来的。他总是贪得无厌,虽然他一只手抓进来的东西,另一只手又挥霍掉了。”
“那倒是年轻人的好居所!”我说。“你不担心有什么后果吗?林顿太太?”
“我不担心我的朋友,”她答道,“他那坚强的头脑会让他避开危险的。我有点儿担心亨德雷,可是要说他道德上的堕落,也不会糟过现今这境地了吧。再说有我挡着他,可以免除皮肉上的伤害。今晚上的事件,让我同上帝和人性又和好了!我曾经愤愤不平,反叛天道来着,噢,我忍受了多少辛酸和痛苦,奈莉!要是那个人知道这苦处有多深,真该感到羞愧,为他在这苦难消失的时候,却莫名发火来散布阴云。我是出于对他的好心,才独个儿承担下来。要是我把这时时感受到的苦痛表达出来,他必就学会像我一样,热切巴望着来缓解苦痛了。不管怎么说,它过去,我也不想报复他的愚昧。从此以后,我什么都能忍受!即便是最恶毒的人给我一个耳光,我不但要把另一边脸伸上去,还要请他原谅我招来了耳光。作为一个明证,我这就去同艾德加修好。晚安!我成了天使啦!”
她就这样自鸣得意,信心十足地走了。第二天她那决心的圆满功成是显而易见的。林顿先生的精神虽然似乎还依然给凯瑟琳的喜气洋洋压着,可是他不但平息了气恼,甚而破天荒没有反对凯瑟琳带着伊莎贝拉,下午去呼啸山庄。她用那样丰盛的柔情蜜意来回报他,以至于一连几天,府上就像天堂一般。主人和仆人都沐浴在那无穷的阳光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