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同我来纠缠,这时候约瑟进来,中止了我们的交谈。凯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一个角落里,照看着哈里顿,我则准备起晚饭来。
饭做好后,我的同道同我争吵起来,吵的是由谁给亨德雷先生送点吃的过去。吵到饭菜差不多全凉了,我们还没有解决问题。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就是由他自己来叫,假如他想吃饭的话。因为在他独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特别害怕到他跟前去。
“到这时候了,那个浑小子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在干吗?又在瞎晃荡尸这老头儿问道,四下里张望找希斯克厉夫。
“我去叫他,”我回答说。“他在谷仓里,准保没错。”
我过去叫他,却不见应声。回来后,我悄悄对凯瑟琳说,方才她讲的那些话,我肯定大多给他听着了,告诉她就在她埋怨她哥哥虐待他的时候,我看着他出了厨房。她着实吃了一惊,直跳起来,将哈里顿扔在高背长椅上面,飞跑出去亲自去找她的朋友,都不曾想一想她何以这么慌张,或是她的话会让他作出什么反应。
她好一阵子不见回来,约瑟提议我们不必再等了。他不怀好意地猜测说,他们是躲在哪里,好逃避聆听他的长篇祷告。“他们坏得什么恶行都不陌生”,他断定。为了他们的表现,那一夜他在通常饭前一刻钟的祷告后面,特别又加上了一段,这段感恩辞了结之后,他本打算还要添上一节,可是他的小女主人冲将进来,急匆匆地命令他必须到大路上去,不管希斯克厉夫晃荡到哪里,找到他马上叫他回来!
“我有话跟他说,我必须说,说了才能上楼,”她说,“大门开着,他在哪里喊也够不着了。因为我在栏顶上扯直嗓子往大声喊,也不见他应声。”
约瑟一开始不肯去,但是凯瑟琳太认真了,不容他反对。最后他戴上帽子,嘟嘟哝哝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凯瑟琳在地上来回走着,喊道:
“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真不知道他能够在哪里!我说了什么,奈莉?我忘记了。今儿下午我的坏脾气叫他生气了?亲爱的!告诉我我说什么叫他伤心了?我真的盼望他会回来。我真的盼望他会!”
“无事生非!”我嚷道,虽然我自己也很是不安。“一点小事就吓得你这样!希斯克厉夫要趁着月光到荒原上去游荡一番,再不闷闷不乐躺在草堆里懒得答理我们,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打赌他管保躲藏在那里。看我这就去把他搜寻出来!”
我走出去重又搜寻起来。搜寻的结果叫人失望,约瑟找了一番也是同样结果。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他一回来就说。“他敞开着大门,小姐的小马又踩倒了两垄玉米,一路直冲进了小牧场!等着瞧吧,明儿个老爷准要暴跳如雷,一准的。他对这样漫不经心、无法五天的东西耐心真好着哪,好耐心!可他不会总是这样,你们瞧着吧,全都瞧着!你们惹得他发疯,就别想太平!”
“你找到希斯克厉夫没有,你这蠢驴?”凯瑟琳打断他说。“你是照我吩咐在找他吗?”
“我宁可去找那马儿,”他回答说,“那还更有意思一些。可是这样黑漆漆的,我找不到人也找不到马——这天黑得像烟囱!再说希斯克厉夫就是听到我喊,也不一定露面,兴许他听到你喊,还好些呢!”
这是夏日里非常黑暗的一个夜晚。乌云密布,雷电欲至,我说我们坐下来吧。那风雨欲来的天象准会把他赶回来的,不用再去费心。
可是凯瑟琳不听劝,她静不下心来,只管从大门到屋门口来来回回走,焦灼不安。最后,她终于在靠近大路的墙边站定下来,像生了根一般。不管我怎么劝她,不管雷声滚滚,大颗大颗的雨滴开始溅落在她的周围,她就待在那里,间而叫一声,然后又细听,跟着便嚎啕大哭。要说哭得伤心欲绝,她是超过了哈里顿和任何一个孩子。
约莫半夜,我们依然坐着,暴风雨呼呼来临,在呼啸山庄上空恣意逞威。狂风迅雷,宅子一角的一棵树轰然倒下,也不知是风刮的还是雷劈的。老大一根树枝掉下来横在房顶上,把东边的烟囱砸下一大块,一大堆碎石和煤灰送进了厨房的炉灶。
我们觉得有一个巨雷打到了我们中间,约瑟摇摇摆摆跪倒在地,祈求我主不要忘了挪亚和罗得罗得:引日约·创世纪》中人物,所多玛被毁大火时,因天使救援幸免于难。先辈,就像当初那样,放过好人,尽管去惩处那些不敬神灵的人。我有点觉得这肯定也是对我们的一个审判。在我心里,约拿约拿,引日约·约拿书》中人物,因违神命,被大鱼吞人肚中三日三夜方出就是厄恩肖先生。我去摇他那老窝的门栓,想弄明白他是不是还活着。他的应声倒还能够听见,可那声音叫我的伙伴尤其变本加厉吵闹得厉害,断定在像他这样的圣人和像他家大少爷这样的罪人之间,理应划出一条分明的界线。可是二十分钟后,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全都完好无恙,唯独凯瑟琳,如从水里出来一般,因为她死不肯避雨,不戴帽子,不要披巾站在那里,听凭头发和衣裳让雨淋了个够。
她进得屋来,躺倒在高背长椅上,浑身透湿,把脸转向椅背,双手捂住脸。
“好啊,小姐!”我摸着她的肩头嚷道,“你不是存心找死吧,对吗?你知道几点了?十二点半了。来吧,上床吧!别再等那傻孩子了。他是去吉默顿了,现在还待在那里。他猜想这么晚了,我们不会醒着等他的,他猜想只有亨德雷先生会起来,他宁可挺过去,免得叫主人来替他开门的。”
“不,不,他不在吉默顿!”约瑟说。“我一点都不奇怪,他是沉底在泥沼里面啦。方才的天象可不是无缘无故的,我要劝你留神一点,小姐,下回就轮到你啦。谢谢老天!一切都为把好人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你们知道圣经是怎么说的——”
他开始引述几段文字,告诉我们是第几章第几节,以便我们可以查到它们。
我徒劳地央求这任性的姑娘起身换去湿衣裳,就听凭他去念念有辞,她去瑟瑟打抖,自顾自抱着小哈里顿,上床去了。小哈里顿睡得那样香甜,仿佛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沉入了睡乡似的。
我听得约瑟又念叨了一阵,听见他拖着脚步走上楼梯,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下楼比往日里晚一些,借着从百叶窗缝里透射进来的阳光,我看到凯瑟琳小姐仍然坐在壁炉旁边。“房子”的房门半开着,亮光从没有关紧的窗户里照将进来。亨德雷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的炉灶边上,形容枯槁,昏昏沉沉的样子。
“你哪里不舒服,凯茜?”我进屋时他正说着,“瞧你阴沉沉的模样,像条淹死的小狗。你怎么这么湿,这么苍白,孩子?”
“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说,“我冷,就这样。”
“噢,她在淘气!”我嚷道,看出这时候少爷还算清醒。“昨晚她在大雨里泡了个够,然后又坐了一个通宵,我都没法劝她动弹一下。”
厄恩肖先生瞪大眼睛,非常吃惊地望着我们。“一个通宵,”他重复我们话说,“她干吗不睡?不是怕雷吧,自然?雷都过去几个钟头了。”
只要能够隐瞒,我们两个都不想提及希斯克厉夫的失踪。于是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动什么脑筋要坐一夜,她也没有吱声。
早晨的空气清新凛冽,我拉开格子窗,花园里的芳香,顿时就在房里弥漫开来。可是凯瑟琳没好气地叫住我:
“艾伦,关窗。我饿得要死!”她的牙齿在格格打颤,朝几乎已经熄灭的火炉又蜷缩过去一点。
“她病了,”亨德雷拿起她的手腕说,“我想这就是她没去睡觉的原因了。见鬼!我可不愿这里再有人生病来烦我,什么玩艺儿让你去挨雨淋了?”
“追小伙子,就和往日一样!”约瑟嘎声嘎气地说,趁我们一时犹疑,把他邪恶的舌头伸了进来。
“要是我是你,少爷,我就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管他是贵是贱!没有一天不是你一出门,林顿这猫儿就偷着溜过来。奈莉小姐可真是个好姑娘!她坐在厨房里望风,你一进这扇门,他就出那扇门。然后,我们的好小姐就到外面去调情啦!躲在田野里,过了半夜十二点钟,跟那个坏东西,吉卜赛野鬼希斯克厉夫,可真是规矩得很哪!他们以为我瞎了,可是我没瞎,一点儿也不瞎!我看见了小林顿,看到他来也看到他走了,我还看见你——”他把话锋转向了我,“你这狗屁不是的东西,烂巫婆J你一听到少爷的马蹄在路上响起,就跳起来窜到‘房子’里去!”
“闭嘴,你这爱偷听的!”凯瑟琳喊道,“不许在我面前放肆!艾德加·林顿昨天来了,碰巧来的,亨德雷。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见到他。”
“你说谎.凯茜.没错,”她兄长答道,“你是个地道的大傻瓜!可是眼下先别说林顿。告诉我,昨晚你没跟希斯克厉夫在一起吗?说实话,现在。你不用怕伤害他,虽然我恨他一如既往.可他前不一会儿替我做了件好事,叫我于心不忍来掐断他脖子。为避免闹出这等事来,今早我要打发他自谋生路。等他走了,我劝你们全都留神点儿,我可有好颜色你们瞧哪。”
“昨晚我压根儿没见希斯克厉夫,”凯瑟琳答道,开始伤心地啜泣,“要是你果真把他赶出家门,我要跟他去。可是,也许,你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说到这里她再抑制不住悲伤,剩下的话语不成声了。
亨德雷破口大骂,冷嘲热讽像滚滚洪流冲她而去。他叫她赶紧回她房间去,要不她不会白哭这一场!我劝她听话。我永远忘不了我们进了她的卧房之后,她发作起来的那一幕场景。我以为她是疯了,求约瑟去叫医生。
果然是神志昏迷的先兆。肯尼斯先生一见到她,就宣布她是病得非常危险。她得了热病。
他给她放血,告诉我只能喂她乳清和稀粥,得时时小心别让她跳下楼去,或是跳出窗去。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这教区里面够忙的,这一家和那一家之间相隔二三英里,是常有的距离。
虽然我不敢说我是个体贴入微的看护,约瑟和少爷决不比我更强。尽管我们的病人难缠执拗不在任何病人之下,她是挺过来了。
老林顿太太来探望了几次,当然啦,把事情一一安排过来,把我们全都骂了一通,支配了一通,当凯瑟琳逐渐康复的时候,她坚持要把她送到画眉田庄去,这倒叫我们感恩不尽。可是这位可怜的老太太有理由懊悔她的仁慈:她和她的丈夫都给传上了热病,没几天就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年轻小姐回到我们中间,比先前更执拗、更激烈、更傲慢了。希斯克厉夫自打那个雷雨之夜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消息。有一天她把我惹急了,我活该倒霉,把他的失踪怪罪到了她的头上。确实也是她的缘故,正像她自己心里清楚。从那时起,一连好几个月,她再也不来搭理我,除非把我纯粹当作仆人使唤。约瑟也被打人冷宫。他有心说出他的想法,还当她是个小姑娘似的教训个没完。可是她自视是一个大人了,是我们的女主人,觉得她最近大病一场,别人理当对她格外体恤。而且医生也说过,她经不起太多冲撞,她应当有她自己的活法。要是有人站出来顶撞她,在她眼里,就无异于杀人凶手。
厄恩肖先生和他的那帮朋友们,她是躲得远远的。他哥哥受了肯尼斯的教诲,又见她一发怒弄不好就要抽筋,便也对她百依百顺,通常不去招惹她那。他实在是太醉心于纵容她的反复无常了,不是出于爱心,而是出于骄傲:他当真盼望看到她与林顿家族联姻,来给他门上增光添彩,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她尽管把我们当作奴隶一般作践,他才不管呢!
艾德加·林顿就像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芸芸众生一样,是给迷住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他领着她走进吉默顿教堂,那一天,他相信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同我自己的意愿相违,我被说动辞别呼啸山庄,陪她到了这里。小哈里顿差不多快五岁了,我刚刚开始教他识字。我们分别得真是伤心。可是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泪水更有力。当我拒绝同去,当她发现她苦苦求我也是白搭,就冲着她丈夫和兄长哭诉去了。她丈夫许我以慷慨的工钱,她兄长命令我快卷铺盖。他家不需要女人了,他说,因为如今没有女主人了。至于哈里顿,慢慢地副牧师会来照顾他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服从命令。我告诉少爷他把好人全都打发走了,只为他败家可以更快一些。我吻别了哈里顿。从那时起,他和我就形同路人了。想起来真是奇怪,可是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早就把艾伦·迪恩忘了个精光了,忘了他曾经是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她也是他的一切!
管家故事讲到这里,偶尔朝壁炉上方的时钟瞟了一眼,瞠目结舌地看到分针已指到了一点半。她不愿再听叫她多待一秒钟了。说实话,我自己也宁可让她把故事的续篇搁上一搁。她走开去歇息之后,我又细细思量了一两个钟点,尽管我脑袋和四肢痛得不想动弹,我也该鼓鼓勇气,去睡觉了。
隐土生活的一段美丽的引子!四个星期辗转反侧,病痛折磨!噢,这等荒凉的风,阴沉沉的北方天空,举步维艰的道路,和慢吞吞的乡村医生!唉,这等难得看到几张人脸!还有,最糟糕的,那肯尼斯的可怕暗示,不到春天,我就别指望出门!
希斯克厉夫先生刚刚光临过。大约七天之前,他送给我一对松鸡——这季节最后的两只。流氓!我的这一场病,他可不是全无干系。我也非常有心跟他讲讲。可是,天哪!我如何能够得罪一个好心在我边上坐上一个钟点的人,还扯了药片、药水、药膏和水蛭之外的话头?
这还倒是一段相当舒适的时光。我太虚弱还不能阅读,可是我觉得我满可以来享受点什么乐趣了。为什么不让迪恩太太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记得它的主要情节,她讲到哪里,我记到哪里。是呀,我记得她的主人公是出走了,一连三年消息全无。女主人公则是结婚了。我要打铃,她看到我能够兴致勃勃聊天了,一定会高兴的。
迪恩太太来了。
“先生,还要过二十分钟才吃药呢。”她说。
“拿走,拿走它!”我回答说,“我想要——”
“医生说您得服下这些药粉哪。”
“要服就服!别打断我。过来,这边坐。把你手指从那排苦药瓶上拿开。把毛线从你口袋中拿出来,这就对了,现在继续讲希斯克厉夫先生的故事吧,从上次你中断的地方开讲,讲到现在。他是不是去大陆读书了,回来就变成了一个绅士?再不他在学院里弄到了助学金,或是逃到美洲去了,在他的第二故乡吸血吸出了名堂?再不是在英国的大路上面,发了更加快捷的横财?”
“这些行当他兴许都干过一点,洛克伍德先生,可是我不敢担保。我早就讲过,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我同样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的心灵从沉沦已久的野蛮无知当中拔了出来。可是,既然有了您的恩准,我要照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假若您认为它有趣不至厌烦的话。今早您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这是好消息。”
我把凯瑟琳小姐和我自己带到了画眉田庄。叫我又高兴又失望的是,她的表现比我斗胆期望的不知要好多少。她看起来几乎是太喜欢林顿先生了。就是他的妹妹,她也显示了十分的亲热。当然,两兄妹都是无微不至体贴着她。这不像荆棘屈就忍冬,倒像忍冬拥抱荆棘了。这当中并没有相互间的妥协,一个立得直,别人来服从。要是人碰不到不顺心的事儿,又不遭人白眼,谁还会使坏性子,发臭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