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拱形大厅,杜·洛瓦再熟悉不过。记得上次决斗的前一天,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呆了一上午。那时,大厅的对面放着一个铁制的人靶子,眼睛大得吓人。
楼梯口传来雅克·里瓦尔的声音,在整座大厅里回荡:
“女士们,比赛马上就要开始啦丨”
话音刚落,就有六位男士登上比赛台,坐到裁判席上。他们被紧紧裹在衣服里面,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上衣撑破似的。
裁判们的姓名和身份很快在观众中间传开了:主裁判雷纳尔迪将军,个子矮小,胡须浓密;画家约瑟芬·卢德,身材高大,蓄着长须,是个秃顶的老头;三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皮埃尔·德·卡尔文;以及击剑大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大厅两侧挂起了两张牌子。左边写着:普律莫先生,右边写着:克莱夫克尔先生。
两位先生都是二级击剑大师中的好手。他们像军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到台前,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机械地行完击剑礼后,便开始正面交锋。他们身穿白色帆布击剑服,肘缠白色皮护套,看上去就像两个刚刚入伍的新兵,为找乐子而在那里打个没完。
不时,有人大喊一声:“击中了!”六位裁判都摆出一副行家的模样,头微微向前倾着,聚精会神地观看比赛。然而对于台下的观众来说,他们只看见两个活生生的木偶伸长胳膊,在那里斗来斗去。他们什么也不懂,却仍然看得十分开心。在他们眼里,台上两名选手的动作一点也不优美,反而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不禁想到元旦时候,人们在大街小巷卖的那些打打杀杀的小木偶。
第一轮比赛结束后,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接着上场。前者是一位民间击剑手,个子矮小;后者则是一位军中击剑手,长得十分粗壮。有人戏称,卡拉平先生就像牛肉大肠制成的巨型薄膜气球。这句话逗得周围观众一阵哈哈大笑。普朗东先生的动作灵活敏捷,就像一只猴子。相比之下,卡拉平只是不断地挥动他的手臂,身体其余部分由于体形过于臃肿而不能动弹。每五分钟,他都会憋足劲儿向前冲刺;然后,再使出浑身气力重新站起来。
内行人评价他步步为营,打得十分顽强。观众也深信不疑,对卡拉平先生赞赏有加。
接下来上场的是波里雍先生,一位职业剑术师;以及拉帕尔姆先生,一位业余击剑手。他们一上台就你追我赶,打得难解难分。裁判们不得不纷纷拿起椅子到处逃窜。两位选手从台上的这头打到那头,一进一退,来回跳跃;场面不仅激烈,而且笑料百出。女士们时而为他们的向后跳跃捧腹大笑,时而为他们勇往直前的冲刺而提心吊胆。看着这场小跑式的击剑比赛,一位不知名的小孩大声嚷道:“你们难道不累吗?到时间了,快下去吧!”在场观众因为这句毫无鉴赏水准的话大为光火,纷纷发出一阵“嘘”声,让小孩闭嘴。裁判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觉得两位选手很有魄力,但有时未免有些过头。
前半部分的最后一场比赛是在雅克·里瓦尔和比利时着名击剑师莱贝格之间进行的。这是一场精彩纷呈的比赛。里瓦尔深受女士们的青睐。他不仅长得年轻英俊,而且身手矫健,步履轻快,动作比前面几位选手都要优雅得多。无论防守还是进攻,他的姿势都是那么优美雅观,新潮入时,与对手虽具威慑力却毫无新意的平庸剑术形成鲜明对比。“这位先生看上去真有教养!”人们啧啧地议论道。
最后,里瓦尔取得了胜利。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
正在这时,楼梯上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让观众们坐立不安。人们听到跺脚的声音,还有一片嘈杂的嬉笑声。另外两百名无法入场观看比赛的宾客,正在那里自娱自乐。狭小的螺旋式阶梯上挤满了五十多位男士。地下室里越来越热。叫喊声此起彼伏:“来点喝的!”“让我们透透气!”刚才那个恶作剧的家伙又扯着嗓门喊道:“来点杏仁露!柠檬汁!啤酒!”声音之高几乎压倒了所有来宾的交谈声。
里瓦尔满脸通红地跑向楼梯,身上仍然穿着击剑服。“我马上叫人送点冷饮过来。”他说。可是,楼梯口早已经被人们堵得密不透风。要想穿过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如同穿越天花板一样,根本不可能。
里瓦尔只好朝楼上喊了一声:“给女士们来点冰冻饮料!”
站在楼梯上的男士们也齐声嚷道:“来点冰冻饮料!”过了许久,一只盘子终于出现了。可是人们看到上面只有几只空荡荡的杯子,饮料全被沿途的客人喝光了有人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们都快憋死了!赶快结束,让我们出去吧!”又一个人嚷道:“快点募捐!”然后,所有在场的人都应声附和道:“募捐啦!募捐啦!”虽然他们说起话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心情依然十分欢快。
六位女士开始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可以听见银币掉落在钱袋里发出的清脆响声杜·洛瓦向瓦尔特夫人一一介绍在场的名人。他们个个都是社交名流,要么就是各大报馆的记者。这些记者根据多年经验,对《法兰西生活报》持保留态度,瞧不起这份报纸。因为他们知道,大部分报纸都是政治和金钱暗中勾结的产物;它们往往会因为某位部长的垮台而销声匿迹。除此之外,大厅里还有几位爱好体育的画家、雕塑家、两位音乐家、一位被人们指指点点的法兰西学院诗人以及许多外国贵族。每当杜·洛瓦说起这些贵族时,都会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音节“Rast”B16。这是他跟英国人学的,因为他们总是喜欢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Esq”B17的字样。
“您好,亲爱的朋友。”有人朝杜·洛瓦喊了一声,是德·沃德莱克伯爵。于是杜·洛瓦请求女士们的原谅,走过去握住伯爵的手。
回来的时候,他对瓦尔特夫人说道:“沃德莱克伯爵很有魅力,而且非常有教乔。
瓦尔特夫人没有说话。她感觉有点累了,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不时地,两人的目光发生碰撞。瓦尔特夫人的目光局促不安、犹豫不决,一接触到杜·洛瓦的目光便会立刻闪开。杜·洛瓦心想:“怎么啦?难道我诱惑她了吗?”
筹款的女士从他们身边走过。袋子里装满了金币和银币。一块新的告示牌被挂在台上,上面写着:“绝对精彩的节目。”裁判们重新落座。观众也随即安静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两位女击剑手走上台。她们手提花式剑,身穿深色紧身运动衫,裙子不及膝盖;胸前护甲就像充了气一样,迫使她们把头抬得老高。两位年轻漂亮的选手含笑向观众致意。台下也报以持久热烈的掌声。
在一片喧哗声和窃窃私语声中,两人开始了比赛。
裁判们嘴边挂着一丝愉悦的微笑,为两位选手的表现拍手叫好。台下观众也纷纷陶醉不已。两位女击剑手的表演激起了在场所有男士的欲望,女人们的神情也十分专注。他们就像那些在歌厅里听着粗俗淫猥的歌曲或者附庸风雅的轻歌剧的巴黎市井小民。
选手的每一次冲刺,都让观众们兴奋不已。他们关注的,其实并不是女击剑手的剑术。每当一位选手转过身去,台下的观众就会张开嘴巴、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丰盈的后背。
比赛结束后,人们开始疯狂地鼓掌。
接下来是军刀表演,但是人们已经无心观看,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楼上的声响吸引了过去。几分钟的时间里,人们听到家具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发出的巨大摩擦声,好像谁要搬家似的。过了一会儿,一阵悦耳的钢琴声穿过天花板飘然而至;期间,还伴随着充满节奏的脚步跳跃声。原来楼上的客人为了弥补不能观看比赛的遗憾,在上面开起了舞会。大厅里的人们先是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在座的女士都忍不住想去跳舞。她们再也无心关注台上的表演,开始大声地交谈起来。
人们觉得那些迟到宾客举办舞会的主意很有意思,因此都不愿再傻傻地呆在这里,而是想跑到楼上去。
此时,两名击剑选手站在比赛台上,向观众致意。他们那副威风凛凛的架势,马上又把观众的眼球吸引了过去。
两位击剑手,不管是向前冲刺还是挺身抵挡,动作都十分优美简洁,力度均匀适中。这场出神入化的击剑表演,让台下一窍不通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脸上纷纷露出惊奇的神色。
凭借着紧促沉稳的招式、灵活柔韧的身段以及快速敏捷的动作,台上两位选手让在场每位观众都大开眼界。他们动作虽快,却十分熟练,让整场比赛看起来有条不紊。人们都觉得,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稀世罕见的比赛;两位杰出的击剑艺术家正在向他们展示登峰造极的剑术和灵活娴熟的身段。
人们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两位大师,大厅里鸦雀无声。当他们完成最后一击握手退场的时候,人们才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刚才两位选手的名字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了:一个叫塞尔尚,一个叫拉维尼亚克受到比赛气氛的感染,观众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男士们只想和身边的人吵架;即使给他们一个微笑,也有可能大动干戈。那些从来没有拿过剑的人,此时也握紧手杖,摆出各种进攻或防守的姿势。
最后,人群还是一点点地散开了,他们想到楼上去喝饮料。令人气愤的是,所有饮料和糕点几乎全被舞会上的客人“消灭”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厚颜无耻地留下话来,说不该让两百多人白跑一趟,结果却什么也没看到。
糖果,糕点,香槟,饮料,啤酒,水果,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东西都被他们洗劫一空。
在人们的追问下,仆人强忍住笑,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开始描述当时的情形“舞会上的女士简直比男人还要凶猛,”仆人说,“她们一个劲地吃啊,喝啊,也不怕吃得太饱撑出病来。”仆人们的讲述,仿佛那些家园遭人洗劫后生还者的血泪控诉。
现在,客人们只好回家。有些客人后悔不该捐二十法郎,更让他们忿忿不平的是,那些大吃大喝的人却一个子儿也没花。
这次筹集的募捐款项超过三千法郎。但是除去各项花费,最后捐给巴黎第六区孤儿的只有两百法郎。
杜·洛瓦陪着瓦尔特夫人站在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回家的路上,杜·洛瓦和瓦尔特夫人面对面坐着。这次,他又看到了老板娘含情脉脉却又躲躲闪闪、犹豫不决的目光。杜·洛瓦心想:“哎呀,难道她已经上钩了?”他得意地笑着,觉得自己确实很有女人缘。就拿德·玛莱尔夫人来说吧,一开始就疯狂地爱上了他。
那天晚上,杜·洛瓦步履欢快地回到家。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等他。
“我今天得到消息,摩洛哥事件变得越来越棘手了。法国很有可能在近几个月内出兵远征。不管怎样,人们一定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推翻现任内阁。拉罗舍也可以趁机登上外交部长的宝座。”
为了戏弄妻子,杜·洛瓦假装不信。法国政府再怎么鲁莽,也绝不可能让突尼斯事件重演吧。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亲爱的,现在的政治角逐靠的不再是女人,而是政治事件。”
为了激一激她,杜·洛瓦一脸轻蔑地说道:“哦,是吗?”
玛德莱娜顿时气急败坏:“真没想到,你和弗雷斯蒂埃一样,头脑简单。”她本想打击一下丈夫,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杜·洛瓦只是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我和你那戴绿帽的丈夫一样?”
玛德莱娜不禁一怔:
“噢!乔治!”
杜·洛瓦一脸嘲讽地说道:“怎么啦?那天晚上你不是已经承认,让弗雷斯蒂埃戴过绿帽子吗?”
接着,他又用一种充满同情的语气说道:“可怜的查理!”
玛德莱娜转过身去,不理会他。沉默片刻后,她对杜·洛瓦说道:“星期二我们家有客人,拉罗舍一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会来吃晚饭。你可以去请一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吗?我明天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玛莱尔夫人。或许,还可以请到里索兰夫人。”
这段时间以来,玛德莱娜利用丈夫在政界的影响,拉拢了一批需要《法兰西生活报》支持的参议员和众议员的太太。这些夫人有的自愿到她家,有的则是被玛德莱娜“强行”拉过来的。
杜·洛瓦回答道:“好,我负责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自从那次布洛涅园林散步回来后,杜·洛瓦就对妻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情绪和仇恨心理。今天晚上他终于逮着机会,报了“一剑”之仇。他兴奋地搓着双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每次提到弗雷斯蒂埃,他都称其为“戴绿帽的。他知道,这样一来,玛德莱娜肯定会气疯的。整个晚上,他语带嘲讽,把“戴绿帽的弗雷斯蒂埃”说了不下十次。
现在他再也不会跟死人生气了,他还要为他报仇。
他的妻子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仍然笑脸相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第二天,玛德莱娜准备去邀请瓦尔特夫人。可是,杜·洛瓦想抢在她的前面单独会一会老板娘,看看她是否真的有意于他。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心里十分得意。既然有这样的可能……那么……为什么不……下午两点,杜·洛瓦来到马勒泽布大街。仆人将他带进客厅。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瓦尔特夫人来了。她热情地伸出双手: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可不是什么风把我吹来的,是因为我想见您。我受一种力量的驱使来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对您说些什么。可是我最终还是来了!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不知道您是否能够原谅我的冒昧和坦率?”
杜·洛瓦半献殷勤半开玩笑地说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语气听起来却很认真瓦尔特夫人一时惊呆了。她脸上泛着红润,语无伦次地说道:
“但是……真的……我不明白……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杜·洛瓦接着说道:“我尽量让这次表白显得轻松愉快,因为我不想吓着您。
两人紧挨着坐下。瓦尔特夫人故作轻松地问道:
“那您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喽?”
“当然!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可是,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大家都说您为人严肃、刻板……”
这时,慢慢平静下来的瓦尔特夫人问道:
“为什么要选择今天?”
“我也不知道。”杜·洛瓦压低嗓门说道,“或许是因为昨天回家后,我一直对您念念不忘吧。”
瓦尔特夫人面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够了,别再孩子气了!说点别的吧话音刚落,杜·洛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她吓了一大跳。瓦尔特夫人想站起身,杜·洛瓦却用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充满激情地说道:“一直以来,我都疯狂地爱着您!请您现在不要说话。天知道,我已经失去理智了!我爱您!噢,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吗?”
瓦尔特夫人感到胸口一阵窒息,喘息不定。她想说话,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用手拉扯着杜·洛瓦的头发,极力躲避他凑过来的嘴唇。她的头使劲地摆动着,双眼紧闭,不愿意看到杜洛瓦。
杜·洛瓦隔着衣裙,在瓦尔特夫人的身上不停地抚摩揉捏。这阵突如其来的爱抚让她难以自持,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猛地站起身,想要抱住她。可就在放手的那一刹那,瓦尔特夫人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纠缠。她穿过一张张椅子逃到房间的另一头。
杜·洛瓦觉得,如果这时追过去,未免显得有些好笑。于是他顺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用手捂着脸,假装痛苦万分地抽噎着。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站起来,说了声“再见”,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客厅。
经过前厅时,杜·洛瓦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杖。走在街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