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受不了这种沉寂,开口说道:“回去之前,我们先去‘多尔多尼’喝点冷饮吧。”
杜·洛瓦坐在角落里,望着她。这时候,马车刚好经过一家歌舞吧。门前闪烁的灯光把玛德莱娜金黄色的头发和玲珑的身段照得越发娇艳迷人。
杜·洛瓦暗自想道:“她真美!也好,伙计,咱们可是棋逢对手啊。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休想再让我为你自寻烦恼。”
想到这里,他回答道:“当然可以啦,亲爱的!”
为了不让玛德莱娜对他的心思有所察觉,杜·洛瓦靠过去吻了吻她。
年轻的妻子感觉丈夫的嘴唇冷冰冰的。
但是杜·洛瓦不动声色,仍旧微笑着伸出手,扶着玛德莱娜在咖啡馆的台阶前下了车。
第二天,杜·洛瓦来到报馆,直接找到布瓦勒纳。
“亲爱的朋友,”他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最近经常有人叫我‘弗雷斯蒂埃’,拿我寻开心。我觉得这很无聊。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好心地替我转告他们,下次如果有谁胆敢再开这样的玩笑,我一定扇他几耳光。你让他们想一想,这种玩笑是否值得冒决斗的危险?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性情稳重的人,可以阻止事态往极端发展;除此之外,也是因为你曾经做过我的决斗见证人。”
布瓦勒纳接受了这份差事。
随后,杜·洛瓦走出报馆,办了点事。一小时后,等他回来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叫他“弗雷斯蒂埃”。
一天,杜·洛瓦回到家,听到客厅里有女人交谈的声音。他问仆人:“谁来了?”
仆人回答道:“是瓦尔特夫人和德·玛莱尔夫人。”
杜·洛瓦的心一抖,随即想道:“也好,瞧瞧去。”于是,他一把推开门。克罗蒂尔德坐在壁炉一角,窗外透过来的一线阳光撒在她身上。杜·洛瓦感觉,克罗蒂尔德看到他的时候脸色有点苍白。他首先问候了一下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女孩就像哨兵一样,分别坐在母亲两侧。接着,杜·洛瓦转身望向昔日的情妇。德·玛莱尔夫人伸出手,杜·洛瓦连忙抓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仿佛是说:“我一直都爱着您!”玛莱尔夫人也紧紧握住他的手,表示回应。
杜·洛瓦问道:“上次碰面后,好久没见,您一向可好?”
克罗蒂尔德慢慢悠悠地回答道:“很好。您呢,漂亮朋友?”
说完,她转过身问玛德莱娜:“你允许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吗?”
“当然,亲爱的。只要你乐意,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玛德莱娜的话语似乎带着一丝讽刺。
这时,瓦尔特夫人开始和大家聊起了单身汉雅克里瓦尔。此人将在寓所里举行一场大型剑术比赛,许多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都会到场观看。最后,瓦尔特夫人说道:“这场比赛一定非常精彩。遗憾的是,没人能够陪我们一起去,我丈夫刚好那天没空。”
杜·洛瓦连忙表示愿意陪她们一同前往。瓦尔特夫人欣然接受。
“我和我的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杜·洛瓦望着瓦尔特姐妹中年龄较小的那位,暗自想道:“这个小苏珊长得真不错!是个美人!”一眼看过去,苏珊好像孩子们手中的金发娃娃。她个子小巧,面容清秀,腰肢纤细,体态丰盈。一双蓝灰相间的眼睛特别明亮动人,就像是一位富于幻想、要求精致的画家用画笔描出来似的。苏珊的皮肤光滑细腻、毫无瑕疵,看上去十分白皙。稍显蓬松的头发被梳理得零落有致,微微弯曲着,宛如一缕缕轻柔的云雾。能够与之媲美的,也只有那些精美布娃娃的头发了。这些布娃娃常常被抱在小女孩的怀里,个头比主人还要高大许多。
至于姐姐罗莎,长相丑陋,身材扁平,毫无可取之处。她属于那种无人留意、无人答腔的女孩,人们甚至根本就不会谈论到她。
瓦尔特夫人站起来,转身对杜·洛瓦说道:“好,那就拜托您了。下个星期四,下午两点钟见。”
杜·洛瓦回答道:“请您放心,夫人。”
瓦尔特夫人走后,德·玛莱尔夫人也起身告辞。
“再见,漂亮朋友。”
这次,她用力握住杜·洛瓦的手,迟迟没有松开。这种悄无声息的爱情表白,着实让他大大地感动了一番。面对眼前这位任性随意,但或许是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小女人,杜·洛瓦一下旧情复炽。
“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她。”他想。
当房间里只剩下夫妇俩人的时候,玛德莱娜看着丈夫,哈哈大笑起来:
“知道吗?瓦尔特夫人非常欣赏你。”
杜·洛瓦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吗?”“千真万确,我可以向你保证。每次跟我谈起你,她就神采飞扬。这在她可是少有。她还想为她的两位女儿物色一个像你这样的丈夫呢!不过幸好是她,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洛瓦不明白妻子的意思,问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玛德莱娜胸有成竹地说道:“要知道,从来没有人对瓦尔特夫人说三道四,从来没有。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无可挑剔。她丈夫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但瓦尔特夫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首先,嫁给一个犹太人就够她受的了,可她还能对丈夫保持忠贞不贰。她可真是位本分的女人。”
杜·洛瓦吃惊地说道:“我还以为她也是个犹太人呢!”
“她?才不是。她是玛德莱娜教堂所有慈善事业的女施主。就连她的婚礼也是按照天主教仪式举行的。也不记得当初是她丈夫装模作样地接受了洗礼,还是教会坐视不管?”
杜·洛瓦嘀咕道:“啊!这么说来……她很看得起我?”
“是啊,的确如此。如果你还是个单身汉的话,我会建议你向……向苏珊求婚。不管怎样,她总好过那个罗莎吧。”
杜·洛瓦摸着胡子,慢悠悠地说道:“是吗?可我觉得她们的母亲也不错啊。”
玛德莱娜有些不耐烦了:
“知道吗,我的小乖乖,你要是对她们母亲感兴趣的话,就尽管去试试吧。不过,我对此可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像她这种年纪的人是绝不会为了你破例,自酿苦果的。也许早些年还有可能。”
杜·洛瓦心想:“就算是这样,难道我就不可以娶苏珊吗?”
可是没过多久,他耸了耸肩,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天啊……难道我疯了吗?……她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尽管如此,杜·洛瓦还是决定日后多加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是否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倒没有想过。
整个晚上,杜·洛瓦都在回忆过去与克罗蒂尔德之间那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往事。他想起了德·玛莱尔夫人的幽默风趣、温顺体贴,以及两人偷偷摸摸幽会的情景;并反复对自己说:“她真是个温柔可爱的尤物,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她。”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杜·洛瓦就来到韦尔纳伊街。门开了,还是以前那位女仆。她学着小户人家仆人的模样,问道:“近来可好,先生?”
杜·洛瓦说道:“很好,我的孩子。”
接着,杜·洛瓦走进客厅。这时,有人正在钢琴上笨手笨脚地做着音阶练习。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珞林娜。杜·洛瓦原以为她会扑过来,热烈地拥抱他。没想到小女孩却和大人一样,慢慢地站起身,打了声招呼,便一脸严肃地离开了。
小女孩的行为如同一位遭到别人羞辱的女人,把杜·洛瓦搞得莫名其妙。这时候,女孩的母亲来了。杜·洛瓦抱住她,吻着她的双手。
“我是多么想您啊!”他说。
“我也是!”德·玛莱尔夫人说。
他们坐下来,微笑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有一股想要亲吻的冲动。
“亲爱的小克洛,我爱您!”
“我也爱您!”
“那么……那么……你不怪我了吗?”
“怪,也不怪。我曾经痛苦万分,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对自己说‘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的。’”
“那件事以后,我不敢再来,不知道你会怎样对待我。我没有勇气,可是我真的很想来。对了,跟我说说,珞林娜怎么啦?今天一见到我,她就打了声招呼气鼓鼓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自从你结婚后,她就再也不准我们谈起你。我想,她是妒己吧”
心、HQ。
“怎么可能?”
“我没骗你,亲爱的。她再也不叫你‘漂亮朋友’了,而是叫‘弗雷斯蒂埃先生、,杜·洛瓦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他向克罗蒂尔德靠过去,说道:
“让我亲亲你。”
克罗蒂尔德把嘴凑过去。
“我们下次在哪里见面?”杜洛瓦问道。
“不是……君士坦丁堡街吗?”
“啊?这么说,那套公寓没被租出去?”
“没有……我还保留着。”
“你还保留着?”
“是啊,因为我想你会回来的。”
杜·洛瓦不禁满心欢喜。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女人一直都在深深地爱着他,而且这份爱是发自内心的。
杜·洛瓦轻声呢喃:“我爱你。”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丈夫好吗?”
“嗯,很好。他在巴黎刚刚呆了一个月,前天才走。”
杜·洛瓦忍不住笑了:
“他走的可真是时候。”
克罗蒂尔德一脸天真地说道:“是啊,正是时候。不过,即使他在也没有关系。这点你不是很清楚吗?”
“没错。再说,他还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
“那你呢,”克罗蒂尔德问道:“你是怎么开始你的新生活的?”
“不好也不坏。玛德莱娜只是我的合伙人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至于感情嘛……”
“我可以理解。不过,她人倒是不错。”
“是啊,可我对她没兴趣。”
杜·洛瓦向克罗蒂尔德靠过去,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要不……明天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下午两点?”
“下午两点。”
杜·洛瓦起身告辞。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道:“你知道,我想,由我一个人,租下君士坦丁堡街的那套房子。我希望能这样。再也不能让你掏钱了。”
克罗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杜·洛瓦的手,说道: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你能够把它保留下来,让我们有个见面的地方就行了。”
杜·洛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经过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时,杜·洛瓦看到一幅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身宽体胖,眼睛大大的,不由让他想起了瓦尔特夫人。“无论如何,”他想,“她还不算难看。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注意到她呢?我倒想看看她星期四会如何待我?”
杜·洛瓦搓着手,满心欢喜地走在大街上。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快乐。这快乐不仅包含了成功的喜悦,也是一种私欲的满足。它源于杜洛瓦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也源于他作为一个圆滑乖巧的男人从女人那里得到的欲望和虚荣心的满足。
转眼到了星期四,杜·洛瓦问妻子:“你不去里瓦尔家看剑术比赛吗?”
“不,我不想去,我对击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要去众议院。”
这天,天气晴朗。杜·洛瓦叫了辆四轮敞篷马车去接瓦尔特夫人。
见到瓦尔特夫人的那一刹那,杜·洛瓦惊呆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轻漂亮!一身浅色衣裙,胸前微微叉开,点缀着金黄色的花边;丰盈的胸部微微隆起,让人浮想联翩。在他的眼里,瓦尔特夫人从来没有如此清新动人过。他一定要得到她!瓦尔特夫人沉着冷静,落落大方,一副端庄稳重的母亲模样,这让许多风流男士都望而却步。她平日里谈论的都是些毫无创见、人尽皆知的日常琐事,但是思路缜密周全、有条不紊,从来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语。
她的女儿苏珊一身粉红,像是从瓦特B15新作中走出来的人物。姐姐罗莎,仿佛是陪伴在这位可人儿旁边的家庭女教师。
里瓦尔寓所的门口,马车排起了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住自己的手臂,一行人走了进去。
这次击剑表演是以赈济巴黎第六区孤儿为名义,由参议院和众议院某些议员的太太发动起来的。这些议员都和《法兰西生活报》有些来往。
瓦尔特夫人答应与女儿一同前往,但是拒绝以募捐者的身份出席。因为,她只会公开支持教会组织的慈善活动。这倒并不说明她本人有多么虔诚,而仅仅是因为她嫁了个犹太人,才不得不这么做。她觉得自己应该履行一定的宗教义务。可是,这次里瓦尔组织的活动却似乎有些拥护共和政体,反对教会干预政治的意图。三个星期以来,无论哪家报纸都会刊登这么一则消息:
我们杰出的同行雅克·里瓦尔阁下最近想到一个慷慨而又绝妙的主意:为了赈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他决定组织一场大型击剑比赛,地点设在里瓦尔先生单身公寓的击剑表演厅。
三位参议员太太拉洛瓦涅夫人、勒蒙泰尔夫人、里索兰夫人,以及三位着名众议员的太太拉罗舍一马蒂厄夫人、佩塞罗尔夫人及菲尔曼夫人负责邀请宾客事宜。表演间歇将进行募捐。募捐所得将立即转交给巴黎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段大肆渲染的文字,是善于钻营的里瓦尔为了自身利益而想出来的杰作。这时,雅克·里瓦尔正站在公寓的门口接待各方宾客。那里摆了一些饮料和糕点。所有的招待费用将在募捐所得中扣除。
里瓦尔彬彬有礼地指着一段通向地下室(如今,地下室已被改造成击剑厅)的狭长楼梯,对宾客说道:“在下面,女士们。请往下走,击剑比赛将在地下室举行”
当他看到老板娘瓦尔特夫人的时候,连忙迎上去,一把握住站在一旁的杜·洛瓦的手,说道:“您好,漂亮朋友!”
杜·洛瓦惊讶不已:“谁告诉您……”
里瓦尔打断他的话,说道:“瓦尔特夫人刚好在这儿,她认为这个称呼很不错”
瓦尔特夫人满脸绯红:“是啊。我承认,如果我们彼此更加熟悉的话,我也会像珞林娜那样叫您‘漂亮朋友’的。这称呼非常适合您。”
杜·洛瓦笑着说:“没关系,夫人,您就这么叫我吧。”
瓦尔特夫人低垂着眼睑,说道:“不,我们还不够熟悉。”
杜·洛瓦压低嗓音说道:“难道您不想让我对咱们关系的进展有所期待吗?”“以后再看吧。”瓦尔特夫人说道。
走到狭窄的楼梯入口处,杜·洛瓦侧身让瓦尔特夫人先行。那里点了一盏煤气灯,昏黄的灯光不免让那些刚从室外灿烂阳光中走出的人们感到有些凄凉。地下室散发出的,既潮湿又闷热的气味沿着螺旋式阶梯迎面扑来,里面夹杂着墙壁的霉味(为了此次比赛,人们还专门擦拭过)、宗教祭礼使用的安息香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脂粉味(如马鞭草、鸢尾草和紫罗兰的香味)。
黑压压的地下室人潮涌动,一片喧嚣。
一盏盏煤气灯和威尼斯灯笼照亮了整个地下室。这些灯都藏在叶饰后面,人们只能看到一簇簇的树叶。与此同时,叶饰也遮住了硝迹斑斑的墙壁。眼前的布置别有情趣,令人陶醉不已。
地下室中央,人们早已为比赛搭建了一个台子,两侧摆放着裁判就坐的椅子。
此外,大厅左右两边各有十条软垫长椅,大约可坐两百人;而当天受到邀请的来宾,多达四百人。
比赛台前,几位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面对观众站着。他们个个四肢修长,昂首挺胸,嘴边还留着两撮向上翘起的小胡子。这些人当中有击剑大师,也有业余选手,但无论是谁都是击剑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正和旁边一些身穿礼服的男士聊着什么,看起来关系很亲密。这些衣装笔挺的男士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迈的,都是击剑界的泰斗和行家。他们站在选手身边,希望有人看见并认出他们。
大厅内所有的长椅几乎都被女士们坐满了。四周不断传来衣裙的声和女人们的交谈声。她们就像在剧院里一样,不停地挥着扇子。此刻,堆满树叶的地下室热气逼人,好像一间蒸汽浴室。
有个恶作剧的家伙不时地嚷嚷:“来点杏仁露!柠檬汁!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来到第一排为她们预留的位置前,坐了下来。安顿好她们后,杜·洛瓦准备离开:
“恕我失陪,男士不能坐在这里。”
瓦尔特夫人迟疑了一下,说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够留在这里。您可以向我介绍一下在场的击剑手。喏,如果您站在这把椅子旁边的话,就不会妨碍任何人了。”
瓦尔特夫人忽闪着那双大眼睛,温柔地望着杜·洛瓦,继续说道:
“怎么样,和我们呆在一起吧,先生……漂亮朋友先生。我们需要您。”
杜·洛瓦回答道:“乐意听从您的安排,夫人。”
这时,四面八方传来一阵赞叹声:“这间地下室真有情趣!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