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然后,对它们的外观细细地考究了一番。突然,她脱口喊道:“瞧,您看!”
她把纸片递给杜洛瓦,上面写着:“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思量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好,太好了!”
玛德莱娜欣喜万分,连声念道:“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太好了,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她信心百倍地说道:“等着瞧吧!不用多长时间,人们就会接受这个名字。但是我们必须把握时机,否则后悔莫及。从明天起,您的专栏一律用‘杜洛瓦·德·康泰尔’署名,社会新闻就用‘杜洛瓦’。这样,您的名字就会天天出现在报纸上,人们也不会因为您取了这样一个笔名而感到惊讶。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稍微做些改动。就对朋友说,当初考虑到您的处境,出于谦虚才放弃‘杜’字,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对了,您父亲叫什么?”
“亚历山大。”
玛德莱娜轻轻念了几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她听了听各个音节的音色,然后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道: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荣幸地通知您,犬子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的婚礼。
玛德莱娜把纸片稍稍挪开,端详了一会儿,为自己的杰作感到沾沾自喜。她说道:“不费任何心思,我们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走在大街上,杜洛瓦决定从此以后就称呼自己为“杜·洛瓦”或者“杜·洛瓦·德·康泰尔”。转眼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位大人物,也学着贵族绅士的模样,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着,就连脸上的小胡子也显得神气十足。他感到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身边的路人:“我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但是一回到寓所,想起玛莱尔夫人,杜洛瓦便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于是他写了封信,约她第二天见面。
“完啦,”他心想,“她肯定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可是,天生无忧无虑的性格马上又让他把这些烦心事忘得一干二净。过了一会,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写一篇有关征收新赋税以确保国家预算平衡的文章。在文章中,他提到:凡是姓名中带有贵族标记的,每年必须交纳一百法郎;而那些拥有贵族头衔的,从男爵到王公亲贵,每年交纳五百至五千法郎不等。
最后,他在文章下方署名“杜洛瓦·德·康泰尔”。
第二天,杜洛瓦收到情妇差人送来的回信,说她下午一点到。
在等待德·玛莱尔夫人出现的时候,杜洛瓦坐立不安。他决定开始就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等她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再小心翼翼地解释清楚。他要让她明白他不能一辈子不结婚,而且德·玛莱尔先生一时半会又死不了,所以他不得不考虑除她以外的其她人选,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
尽管如此,杜洛瓦仍然感到十分紧张。当他听到门铃响起的时候,心脏开始枰枰地乱跳。
一见到杜洛瓦,德·玛莱尔夫人便扑进他怀里,说道:“你好啊,漂亮朋友。”接着,她感到对方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于是问道:“怎么啦?”
“先坐下,”杜洛瓦说道,“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德·玛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取,只是把面纱卷到额头上,坐着等杜洛瓦继续往下说。
杜洛瓦垂下眼睛,想了想该如何开口,然后缓缓说道:“亲爱的,我要向你坦承一件事情。你也看到了,对此,我有多么地困扰和烦恼。我非常地爱你,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爱你。我害怕这件事情会给你带来痛苦,这种害怕远远超过向你坦白一切的恐惧。”
德·玛莱尔夫人脸色苍白,颤抖着问道:“到底什么事啊?快说呀!”
当人们暗自欣喜地宣布一个令对方伤心欲绝的决定时,往往都要装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此刻的杜洛瓦,话语里带着一丝悲伤,但又十分坚决地说道:“我要结婚了。”
德·玛莱尔夫人好像就要失去知觉一般,从胸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呼吸急促,喘息不定,已经无法言语。
看到德·玛莱尔夫人没有说话,杜洛瓦接着说道:“你无法想象,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是多么的痛苦。但是,现在的我既没有地位也没有财产,孤身一人在巴黎闯荡;我需要有个人在身边安慰我、支持我,帮我出出主意。我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现在我找到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看看德·玛莱尔夫人有何反应;等着看她如何气急败坏,对他破口大骂。
德·玛莱尔夫人用手按住胸口,仿佛要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般。她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头也随之不停地颤动。
杜洛瓦抓住她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小手,可是被她猛地抽回去。过了一会儿,德·玛莱尔夫人像个傻子一样,喃喃说道:“哦丨……上帝啊丨……”
杜洛瓦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可是这次,他不敢再去碰她。此时此刻,一言不发比大发雷霆更能让他感到惶惶不安。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说道:“克洛,我的小克洛,仔细想想我现在的处境吧。天知道,要是我能够娶你为妻,那是多么地幸福啊!但是你已经结婚了。我能怎么办呢?想想吧!我必须立足社会,首先必须立足家庭。你知道吗?曾经有好几次,我真想把你丈夫给杀了。”
杜洛瓦的语气婉转低沉,令人无法抗拒,仿佛是回荡在耳边的琴弦之音。
他看见目光呆滞的德·玛莱尔夫人眼里渐渐凝结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到脸颊上;很快又涌出两颗。
杜洛瓦柔声安慰道:“哦,别哭了,克洛,求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为了在情人面前保持尊严,德·玛莱尔夫人努力克制着;她使出最后一丝气力,颤声问道:“她是谁?”可是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杜洛瓦迟疑了一秒钟,知道非说不可了:“是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玛莱尔夫人浑身战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仿佛已经忘记跪在自己眼前的杜洛瓦。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不断滑落。
她站起来。杜洛瓦心想,也许她会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一走了之。她既不会责怪他,也不会原谅他;这样的话,他就会感到羞辱,会受不了的。于是,他死死拽住她的裙子,抱着她的双腿不让她走。德·玛莱尔夫人那双丰满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毫无退让之意。
杜洛瓦哀求道:“我求你了,请不要这样离开。”
德·玛莱尔夫人用她那双充满绝望的泪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昔日的情人。眼神如此凄楚,把这个女人内心的痛苦表露无遗。她抽噎着,泣不成声:“没什么……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没……没什么要做的……你……你是对的……你……你……选择了你需要的……”
她边说边将身子往后一闪,径直走了出去,尽管杜洛瓦仍然试图挽留。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杜洛瓦独自一人。他站起身,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棒。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清醒,并且自言自语地说道:“谢天谢地,不管是好是坏,事情总算结束了……没有大吵大闹,真是再好不过。”杜洛瓦如释重负,仿佛突然有了一种摆脱束缚、自由自在的感觉。从此以后,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追求全新的生活了。就像刚刚和命运之神较量了一番,杜洛瓦沉醉在巨大的成就感之中,对着墙壁狠狠地挥了几拳。
当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您通知了德·玛莱尔夫人吗?”
杜洛瓦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嗯,通知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盯着他。
“那她有没有觉得很突然?”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很快,杜洛瓦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婚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些人表示惊讶,有些人说自己早就料到了,还有的干脆一笑了之,以此表明他们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如今,杜洛瓦的专栏文章全部用‘杜洛瓦·德·康泰尔’署名,社会新闻则继续沿用原来的名字‘杜洛瓦’。渐渐地,他开始撰写一些政论文章,署名‘杜·洛瓦’。除此之外,杜洛瓦每天都会到未婚妻家度过一段时光。在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他们之间只是兄妹般的情谊,可是仍然搀杂着一丝被她刻意掩藏的柔情和欲望。她决定,婚礼必须秘密进行,只邀请公证人出席;仪式结束当晚就赶往卢昂,第二天去拜访杜洛瓦的父母,并在那里住上几天。
杜洛瓦千方百计想让玛德莱娜打消这个念头,可是怎么也说服不了她,最后只好放弃。
五月十号那天,这对新人跑到市政府简单地登了个记。由于两人不打算邀请任何人参加他们的婚礼,因此也认为没有必要举行什么宗教仪式。登完记后,他们回家整理好行李,匆匆忙忙赶到圣拉扎车站,坐上了当晚六点开往诺曼底的列车。
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直到上车,玛德莱娜和杜洛瓦都没怎么说话。火车开动时,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们彼此望了望,笑了起来。
火车缓缓穿过悠长的巴蒂尼奥车站,然后开始穿越位于巴黎旧城墙和塞纳河之间的广袤平原。
杜洛瓦偶尔也会和妻子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头侧向窗外,陷入一片沉寂。
列车穿过阿尼埃桥的时候,两人看着河上的船只、渔民以及水上泛舟的人们,心情变得十分欢快。五月,似火骄阳斜斜地照在来往船只和河面上。河水像凝结了似的,静止不动;既没有波澜,也没有旋涡。河中央,一只帆船为了能够利用仅有的一丝晚风,在船两边挂起两张巨大的白色三角形帆布。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杜洛瓦喃喃说道:“我很喜欢巴黎的郊区。还记得,我曾经在那里吃过炸鱼。这可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玛德莱娜应声说道:“还有那些小船!哦,要是能够在落日余辉里,乘着一条小船在水面轻轻滑过,那该有多么惬意啊!”
紧接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不敢对往日时光流露出太多的留恋。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仿佛都在尽情回味充满遗憾和诗意的往事。
坐在对面的杜洛瓦拿起妻子的手,温柔地亲吻着。
“从卢昂回来后,”他说,“我们可以去夏图吃顿晚餐。”
玛德莱娜心事重重地说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那语气仿佛是说:“我们绝对不能因为贪图享乐而荒废正业。”
杜洛瓦握着妻子的手,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向她示爱。即使是面对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妻子的机灵、狡黠让他不敢造次。他既不能过于腼腆,也不能卤莽行事,既不能反应迟钝,也不能操之过急,害怕在她面前显得呆头呆脑。
情急之下,他捏了捏妻子的手。可是对方毫无反应。于是他说道:
“虽然您是我的妻子,可我总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玛德莱娜问道,看上去很吃惊。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当我想要拥抱您的时候,竟然会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利而感到惊讶。”
玛德莱娜不慌不忙地把脸凑过去,像亲吻兄弟姐妹一样,亲了亲自己的丈夫。杜洛瓦接着说道:“当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想必您还记得,就是弗雷斯蒂埃邀请我去你们家吃晚饭的那次,我就在想:‘该死的,要是哪天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女人,那该有多好’!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啦!”
“谢谢您的抬举。”玛德莱娜说道,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身边的丈夫,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杜洛瓦心想:“我是不是太冷淡?太笨拙?也许应该更直截了当些。”于是,他问道:“您是怎么认识弗雷斯蒂埃的?”
玛德莱娜反问道:“难道我们这次去卢昂就是为了谈论他吗?”
杜洛瓦窘迫不已,连忙说道:“我真笨。您总是让我不知所措。”
玛德莱娜一听,乐了:“我吗?不可能吧?为什么这么说呢?”
杜洛瓦转过身,紧挨着她坐下。忽然,她大喊一声:
“瞧,一只鹿!”
火车正在穿越圣热尔曼森林。玛德莱娜看见一只受惊的小鹿纵身一跃,跳过一条小径。
趁妻子靠着车窗向外张望的时候,杜洛瓦伏下身温柔地亲吻着她颈部的发丝,久久不肯松开。
起初,玛德莱娜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道:“别闹了,您弄得我好痒。”
但是,杜洛瓦并没有停下来。他的嘴唇继续在玛德莱娜白皙的皮肤上慢慢地游走,长久而热烈地吻着。
玛德莱娜扭动一下身躯,说道:“别这样。”
这时,杜洛瓦的右手已经滑到她的背后。他把妻子的头一扭,像老鹰捕获猎物一样,对着她的嘴巴扑了上去。
玛德莱娜挣扎着,推搡着,试图挣脱他的怀抱。最后,她终于一把推开杜洛瓦,呵斥道:
“住手!”
此时的杜洛瓦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把搂住玛德莱娜,想把她按倒在车厢的坐垫上,两片充满渴望、颤动不已的嘴唇不停地吻着。
玛德莱娜使出浑身力气甩开他,“噌”地一下坐起来:“噢!乔治,别闹了!我们不是小孩,难道不能等到了卢昂再说吗?”
杜洛瓦坐在那里,满脸涨红。听到如此冷静而又合乎情理的话,他的激情也熄灭了一大半。等他稍微恢复一点理智后,便说道:“好吧,我就耐心地等着。不过,到达终点站之前我可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才到普瓦西呢。”
“那就由我来说好了。”玛德莱娜说道。
说完,她挨着他重新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玛德莱娜向杜洛瓦详细地交代一下从卢昂回来后应该做的一些事情。他们应该继续保留她和前夫的寓所;同时,杜洛瓦也应该接替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一切职务和待遇。
早在结婚前,玛德莱娜就像生意人一样,列出了一份家庭财政收支明细表。他们的婚姻采用财产分有制。对于任何可能出现的状况,他们都一一予以考虑;例如:死亡、离婚、生育一个或多个子女等等。男方声称自己有四千法郎,实际上,其中的一千五百法郎是借来的,剩下的则是他在这一年中为筹备婚礼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女方声称自己有四万法郎,这些钱都是弗雷斯蒂埃留给她的。
谈到前夫,玛德莱娜总是忍不住称赞道:“查理非常节俭,做事有条理而且十分勤奋。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病,肯定能够在短期内积聚丰厚的家产。”
杜洛瓦一点也听不进去,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有时,玛德莱娜会因为想起别的事情而突然停了下来。不过很快,她又接着说道:
“只需要三四年时间,您就可以每年进账四千法郎。这笔钱本来是属于查理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杜洛瓦开始对这番冗长的说教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回敬道:“我们这次去卢昂,好像不是为了谈论他吧。”
玛德莱娜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脸颊,说道:“说得对,是我的错。”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杜洛瓦故意做出一副乖乖小孩的模样,将两手端放在膝盖上。
“您看上去就像个傻瓜。”玛德莱娜说道。
杜洛瓦回答道:“这就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您刚才不是在提醒我吗?看来,我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角色啦。”
“为什么这么说呢?”玛德莱娜问。
“家里事无巨细,都是您说了算。即使我的私事,也要听从您的吩咐。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名寡妇,这的确是您应该做的。”
玛德莱娜诧异万分:“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您结过婚,有经验,而我以前只是一个单身汉,什么都不懂;我需要您来引导我,消除我的无知。”
玛德莱娜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杜洛瓦说道:“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我对女人一无所知……而您刚刚失去丈夫,对男人了如指掌……所以,一切都得让您来教我……如果您愿意的话……今天晚上,甚至现在就可以开始……”
玛德莱娜开心地说道:
“啊!这方面您就放心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