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学着中学生读书的腔调,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好,我就全靠您了。我希望您能教得扎实些……就上二十节课吧……前十节基础课……包括阅读和语法……后十节嘛,就讲讲如何进一步提高以及修辞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玛德莱娜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真笨!”
杜洛瓦接着说道:“既然你已经称呼我为‘你’而不是‘您’,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学一学,以‘你’相称呢。亲爱的,我想要对你说,我对你的爱越来越强烈,分分秒秒永不停息。该死的,卢昂怎么还没到?”
杜洛瓦那副演员般说话的腔调以及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让这位看惯了文人墨客装腔作势、放浪形骸的年轻少妇也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玛德莱娜从侧面望着杜洛瓦,发现他原来是如此地迷人可爱。此刻,杜洛瓦在她的眼里犹如一颗诱人的果实,她恨不得一口将他咬到嘴里。可是理智告诉她,必须等到“饭后”才能吃“甜点”。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禁让她粉脸羞红,赶紧说道:“小伙子,相信我吧。在车厢里做这种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她的脸越发泛红;于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这种事情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杜洛瓦当然能够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傻笑着,兴致盎然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做祈祷。最后,他大声说道:“我刚刚求得掌管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的庇护。现在的我心如止水,不会为任何诱惑所动。”
天色愈来愈晚。透明的夜色宛如一袭轻纱,笼罩着列车右边的广袤田野。列车沿着塞纳河缓缓向前行驶。这对新婚夫妇倚窗望去,远处的河流如同一根巨型金属带沿着火车轨道不断地向前延伸。太阳下山后,天幕上残留着一块块紫红色和火红色的斑点。斑点映在河面上,形成一片红色的倒影。倒影相互交错着,颜色越变越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的田野带着一种不详和死亡的颤栗,被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每到日暮时分,茫茫大地总会出现这种可怕的景象。
夜色的凄凉透过敞开的车窗,深深地感染着这对夫妇。不久前还是那么欢快的他们,此刻变得异常安静。
他们相互依偎着,看着五月阳光明媚的一天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火车抵达芒特后,人们在车厢里点了一盏小油灯。摇曳不定的火焰,在灰色的软垫上洒下一层昏黄的光辉。
杜洛瓦搂着妻子的纤纤细腰,紧紧抱住她;刚才强烈的欲望,此刻化成一股脉脉柔情。他希望得到妻子的抚慰和爱护,如同人们对待婴儿一样。
他低语呢喃:“我的小玛德,我多么爱你呀。”
听到这绵绵情话,年轻的妻子不免心荡神摇,一阵激动的战栗迅速传遍全身。杜洛瓦的脸颊紧紧靠着她温润的胸脯。玛德莱娜就势俯下身,将嘴唇凑了上去。
这是多么漫长而又热烈的一吻啊!此时此刻,他们谁也没有言语。突然,两人猛地挺直身体,疯狂地抱在一起,气喘吁吁地温存了起来。没过多久,他们便完成了这次猛烈而又笨拙的结合。事毕,两人躺在对方的臂弯里,带着一点疲倦和失落,仍然感觉余兴未了;直到汽笛长鸣,预告列车即将抵达下一车站。
玛德莱娜用指尖理了理鬓角零乱的头发,说道:
“实在太荒唐了。我们简直就像不懂事的孩子。”
可是,杜洛瓦却不停地吻着她的双手,说道:“我爱你,我的小玛德!”
火车到达卢昂前,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脸贴着脸,眼睛望向窗外。远处,几家农舍的灯光一闪而过。感觉对方是如此地贴近,他们不禁开始浮想翩翩,越来越迫切地渴望更加亲密无间、无拘无束的拥抱。
下车后,这对新婚夫妇在一家窗户正对河岸的旅馆住了下来。两人随便吃了点夜宵,就上床了。
第二天早上,刚到八点,旅馆里的女仆把他们叫醒了。
喝完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后,杜洛瓦望着身边的妻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激动地说道:“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爱你啊!”那兴奋的神情就像发现了一堆珠宝。
玛德莱娜心满意足地笑着,一边亲吻丈夫,一边说道:“恐怕……我也一样。”
杜洛瓦对拜访父母一事始终心存忧虑。他曾多次提醒妻子,并已做好准备要与她好好谈一谈。现在他觉得是时候旧事重提了。
“要知道,我父母都是农民,是实实在在的乡巴佬。他们可不是什么喜剧里人们扮演的农民。”
玛德莱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吗?好了,好了,你赶快起床吧,好让我也起来。”
杜洛瓦跳下床,开始穿袜子:“我家非常简陋,没有床。只有我房间里放了一张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草垫床。在康特勒,谁也没见过真正的床。”
玛德莱娜似乎兴致大增:“那不是更好吗?即使睡得不舒坦,但身边……身边有你……而且,还可以听到公鸡报晓呢。”
玛德莱娜披着一件晨衣。那是一件宽大的白色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以前穿过的衣服。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为什么?杜洛瓦知道玛德莱娜以前拥有的晨衣足足有一打。难道她从来都没想过,丢掉这些旧衣服去买些新的吗?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看着妻子继续使用和前夫在一起生活时用过的晨衣、睡衣还有内衣。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上面肯定残留着弗雷斯蒂埃触碰过的痕迹杜洛瓦点燃一支烟,朝窗户走过去。
窗外,宽阔的河面上布满了细桅杆船以及矮小的轮船;一些可以旋转的机器,正隆隆作响地将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虽然杜洛瓦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但此时仍然不免感慨万千。他大声喊道:
“天哪,这景色真美!”
玛德莱娜也跑了过来,双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慵懒地依偎在他身边,还是那样兴奋和激动。她连声赞叹道:“是啊!太美了!真是美极了!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那么多船!”
一小时后,他们出发了。几天前,他们写信告诉两位老人,说会赶回家吃饭。一辆破旧的马车载着这对夫妇摇摇晃晃地上路了。马车先是沿着一段长长的、坑坑洼洼的马路艰难前行;随后,经过河流穿行的草原;最后,开始攀爬陡峭的山坡。
在阳光的照射下,备感疲惫的玛德莱娜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她开始昏昏欲睡,尽情地享受着来自乡间田野、无比舒适的日光浴。
杜洛瓦叫醒她,说道:“快看!”
这时,马车正好停在山坡的三分之二高处。这里是观赏风景的最佳位置,也是每位游客的必到之处。
从这里往下看,是一个巨大的峡谷,面积辽阔,绵延千里。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贯穿峡谷始终。河面小岛林立,河水从峡谷另一端奔流至此,绕了个弯沿着卢昂城流向远方。卢昂城位于河的右岸,此时正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之中。朝阳照在屋檐上,闪闪发光。成千上万的钟楼,或尖或粗,个个小巧精致,精雕细琢,远看就像一颗颗硕大的珠宝。而那些塔楼,无论是方形的还是圆形的,都像带着一顶光彩夺目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不计其数的小钟塔。在众多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教堂上方,尤以主教堂那高耸入云、号称“世界第一高”的青塔塔尖最为引人注目。该塔尖造型粗犷奇特,尺寸大小不一,令人叹为观止。
河对面,是面积辽阔的圣塞韦尔郊区。那里矗立着一根根细长的工厂排烟管,顶端又圆又粗。这些砖砌圆形建筑的数量,看起来比钟楼还多,一直延伸到广袤平原的最深处;它们不时地向蔚蓝的天空吐出一团团黑色的煤烟。
其中最高的,要数富德尔工厂的烟囱。它的高度几乎接近世界第二高人工建筑,也就是埃及的凯奥波斯金字塔;且与教堂上方的尖石碑不相上下。如同主教堂塔尖俯视众多钟楼一样,富德尔工厂的烟囱也是居高临下,一派王者风范。
这座工业城市的后面是一片揪树林。塞纳河在两座城市间穿行而过。沿岸山峦起伏,树木郁郁葱葱,不时还可以看见裸露在外的岩石峭壁。然后,河水绕了一个长长的、接近三百六十度的弯,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船只在河面上来来往往,前方牵引的汽船吐着浓烟,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苍蝇。零零落落的岛屿一字排开:或者首尾相连,或者相隔甚远,宛如一串大小不一的绿色念珠。
当杜洛瓦夫妇沉醉在眼前壮丽的景观时,车夫一直在静静地等候着。凭借经验,他知道每位游客在这儿逗留的时间。
马车重新上路的时候,杜洛瓦突然瞥见前面几百米远处,有两位老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他赶紧跳下车,喊道:“是他们,我认出来啦!”
两个农民打扮的老人,一男一女,正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两人步履蹒跚,不时地撞到对方的肩膀。男的身材矮壮,面色红润,腹部微微向前凸起,看上去虽然上了年纪身子却还硬朗。女的个子很高但体形干瘪,背有点驼,神情忧郁,显然是操劳了一辈子的地道农村妇女。她也许从来没有笑过,而她的丈夫却还可以和那些来酒馆喝酒的客人喝上几杯,找找乐子。
玛德莱娜跟着走下马车。看到两位老人穷酸的模样,她不由得一阵揪心,感到凄凉万分。这一切都是她始料未及的。杜洛瓦的父母压根就没有认出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就是他们的儿子,也绝不会猜到穿着这身华丽衣裙的漂亮女人就是自己的儿媳妇。
他们从等在一旁的年轻人身边经过,行色匆匆,一句话也没说。对这两位站在马车前面的城里人,他们连正眼瞧都不瞧。
眼看两位老人就要走远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声:“您好啊,杜洛瓦老爹!”
老人猛地停下脚步,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惊讶地望着他们。最终还是老妇人先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地惴惴地问道:“哎呀,是你吗,儿子?”
年轻人回答道:“是的,是我。杜洛瓦老妈!”他走上前抱住她,使劲地吻了吻她的双颊。然后,又亲了亲自己的父亲。这时老农夫已经把帽子取下。这顶黑色丝质的大帽子具有典型的卢昂风格,帽檐很高,看上去和牛肉贩们平时戴的差不多“这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说道。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玛德莱娜。他们带着某种不安,就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仔细地打量着她。杜洛瓦的父亲似乎对这位儿媳十分满意;而他的母亲却怀着一种莫名的嫉妒,对玛德莱娜充满敌意。
由于出门前喝了几口苹果酒,天性开朗的杜洛瓦老爹这时借着一股酒劲,壮着胆子问道:“我可以亲亲她吗?”
“当然喽!”儿子回答道。尽管玛德莱娜感觉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把脸凑过去,让公公在上面留下两记响吻。亲完后,老人还用手背擦了擦嘴。
轮到老农妇的时候,她轻轻地碰了碰儿媳的脸蛋,态度一点也不友好。不!玛德莱娜根本不是她的理想人选。她的儿媳应该是一位身材像种马一般结实丰满、脸颊像苹果一样新鲜红润的乡下姑娘。可是,眼前这位衣着华丽、浑身香水味的女人看上去生活却是极其奢侈。因为在老妇人的眼里,所有香料都是用昂贵的麝香做的他们四人跟着载有这对新婚夫妇行李的马车后面,慢慢地往回走。
父亲挽住儿子的手臂,拉着他走到后面,关切地问道:“你一切还好吧?”“嗯,一切都很好。”
“是吗?这就好!我说,你妻子是个有钱人吧?”
“她有四万法郎的嫁妆。”儿子回答道。
杜洛瓦老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面对如此巨大的数目,他除了发出一声惊叹外,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等他稍稍回过神来,便用一种无庸质疑的语气说道:“说实话,你老婆的确是个美人。”杜洛瓦老头觉得玛德莱娜很合自己的口味。想当年,他在鉴赏女人方面还是个行家呢。
玛德莱娜和婆婆肩并肩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时杜洛瓦和父亲赶了上来。
村子终于到了。这座小村庄分布在公路两旁,每边都住着十来户人家;到处都是破旧的房屋:砖砌房,泥土房,用草杆堆起的茅屋,还有一些用岩石堆砌起来的石板屋。杜洛瓦家的“风光酒店”,实际上就是一间坐落在村口左侧的简陋小屋,由底层和一间小型粮仓组成。酒店门上插了一根松树枝,按照古老的传统,意思是说:那些口渴的过路人可以进来喝上几杯酒水解解渴。酒店内并排摆了两张桌子,上面铺了两条毛巾,所有餐具都已经摆好。隔壁一位大嫂正在店里帮忙。当她看到一位光彩照人的夫人出现在眼前时,不由得行了个礼。接着她认出了杜洛瓦,大喊一声:“天哪,是你吗,小乔治?”
杜洛瓦欢快地回答道:“没错,是我,布律兰大婶丨”
他走过去,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亲了亲她。
然后,他转身对妻子说道:“走,到我们房间里去,把你的帽子取下来。”
杜洛瓦领着玛德莱娜经过右边一扇门,走进一间铺着方砖的房间。房间冷冰冰的,四周墙壁都刷上了石灰,显得特别白。里面摆了一张挂着棉布帷幔的床、一个圣水缸(上面是一个带着耶稣像的十字架)和两幅水彩画:一幅是棕榈树下的保罗和维吉妮;另一幅则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屋子虽然收拾得干净整洁,但是除了上述摆设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杜洛瓦一把抱住玛德莱娜,说道:“你好啊,玛德。今天见到两位老人真是高兴!平时在巴黎,也没怎么想他们。谁知今天一见面,还是那么兴奋。”
这时,杜洛瓦老爹敲着墙板,喊道:“快来,快来,饭做好啦!”
吃饭的时间到了。
这顿乡间午餐持续了很长时间。菜一道接一道、不分先后顺序地送上来;先是红烧羊后腿,接着是香肠,然后是炒鸡蛋。杜洛瓦老爹喝了几口苹果酒和葡萄酒后,兴致大增。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平时只会在盛大节日里才会卖弄一下的、下流放荡的笑话。据他说,这些故事都是他朋友的亲身经历。尽管杜洛瓦已经听过无数遍,但仍会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此时此刻,身边的一草一木都让他陶醉不已,对家乡的眷恋之情也被猛然唤醒。他想起了儿时常去的地方,许多早已逝去的记忆和情感也重新涌向心头,尽管这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那么地不值一提:门上的刀刻、因站立不稳而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气息、从附近森林里吹来的浓厚松脂味和树木的清香以及房屋、小溪甚至肥料堆的气味。
杜洛瓦的母亲一声不吭,忧心忡忡,并时不时地曝一眼身边的儿媳。这位因常年辛勤劳作而手指变粗、身材走样的乡村老妇,总是对玛德莱娜心怀嫉恨。她觉得这些城里贵妇,个个养尊处优、充满罪孽。吃饭间隙,杜洛瓦老妈时而起身端菜,时而往每人的杯子里倒上一种黄色的酸饮料或者冒着泡沫的橙红色甜苹果酒。每当她打开酒瓶,上面的木塞就会“砰”地一下蹦出来,如同人们开汽水时一样。
玛德莱娜吃的很少,话也不多,神情落寞。惯有的微笑虽然仍旧挂在嘴边,却带着一些沮丧和无奈。她感到十分伤心和失望。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她自己要来的啊!她知道自己要见的是乡下人,并且是没有什么见识的乡下人。像她这样不爱做梦的人,怎么可能对他们心存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