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先生因而对他十分赏识,但同时,他仍然希望另觅人选,负责社会新闻专栏的工作。按照他的说法,社会新闻专栏是整个报馆的精髓。通过它,人们可以发布新闻,传播谣言,对公众舆论和金融行情施加影响。此外,社会专栏在报道社交界晚宴的时候,必须善于不动声色地发布消息,通过暗示而不必明言。社会专栏的新闻必须含沙射影,让读者自由揣测;一边故意利用辟谣的手段让公众对谣言深信不疑,一边闪烁其辞地加以肯定,让事实变得不再可信。除此之外,社会新闻专栏必须符合大众口味,要让每位读者至少每天可以读到一条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这样一来,办报人就必须考虑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包括各个阶层、各个行业,包括巴黎、外省、军人、画家、教会人士、大学生、法官甚至妓女等等。
那位负责社会新闻专栏和指挥外勤记者的人,必须有着清醒的头脑,时刻保持警惕,处乱不惊、深谋远虑、随机应变、诡计多端,并且拥有敏锐的‘嗅觉’,一眼就能分辨消息的真伪,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新闻会对公众造成影响,以及怎样使新闻报道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虽然入行多年,但是仍然不够老练,缺乏技巧,尤其是无法揣测老板瓦尔特的心思。
相比之下,杜洛瓦深谙此道;因此他的任职大大充实了这份被诺贝尔·德·瓦伦称为“行驶在国家资金和政治暗礁中”的报纸的编辑阵容。
但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即幕后操纵者,是几位和瓦尔特一起搞投机生意的众议员。在众议院里,他们被称为“瓦尔特帮”。这几位议员通过和瓦尔特合伙或者依靠他赚了不少钱,让其他同僚羡慕不已。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只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以及‘旨意’的执行者。每次遇到重要新闻,他都要按照他们的授意撰写。而且,他经常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清静。
为了让《法兰西生活报》具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还请来了两位风格迥异的知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故事专栏,按照新潮的说法,也就是连载小说负责人。
此外,报馆还在一大批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文人中间,低薪聘请了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评论家,以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报道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专栏的编辑。除此之外,还有两位上流社会贵妇,分别以“红衣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不断给报馆寄来一些文章,介绍上流社会趣闻,探讨时尚、礼仪、高雅生活以及处世哲学,要不就是透露一些名门淑女的秘闻。
“行驶在国家资金和政治暗礁中”的《法兰西生活报》,就是靠上述各方人士支撑起来的。
正当杜洛瓦沉浸在被任命为社会新闻专栏主编的喜悦中时,他收到了一张制作精美的请柬。上面写着:“瓦尔特先生及夫人诚邀乔治·杜洛瓦先生于一月二十号星期四晚光临寒舍,共享晚宴。”
老板的两次恩宠,让杜洛瓦喜出望外。他就像看见一封情书似的,对着请柬吻了又吻。随后,他决定去找出纳谈一谈有关经费的重要问题。
作为社会新闻专栏的主编,通常可以掌握一笔专项预算,用来支付外勤记者的薪水以及他们的稿费,文章不论好坏,稿费照付,就像果农送水果到商店一样。
开始一段时间,杜洛瓦每月可以支配一千二百法郎。不过,他觉得自己可以从中扣除一部分。
经不过杜洛瓦的再三要求,财务科出纳终于答应预支四百法郎。拿到钱后,杜洛瓦脑海里闪现的第一念头就是还清德·玛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欠款,但随即又想,这样一来,手头就只剩下二百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维持栏目的运作。所以,他决定还是把还钱的事往后推一推。
接下来的两天,杜洛瓦一直忙着安顿办公室。在供全组员工使用的社会新闻专栏编辑部里,杜洛瓦拥有一张专用的桌子和几个存放信件的木格。他和上了年纪但仍然兢兢业业的布瓦勒纳分别占据办公室的两头。
放在房间中央的长办公桌,供外勤记者使用。不过,记者通常都拿它当板凳用,一回来便坐在上面,有时双腿从桌边垂下,有时盘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的时候,五六个记者同时蹲在桌子上兴致盎然地玩接球游戏,恰似一尊尊中国瓷娃娃。
渐渐地,杜洛瓦也对这种游戏产生了兴趣;并在圣一波坦的指导下,技术日臻熟练。
这段时间,弗雷斯蒂埃的身体每况愈下。由于最后一次买的安的列斯优质木球玩起来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不得不将它转送给杜洛瓦。年轻的社会新闻主编精力充沛,一有空闲就抛起绳子末端的木球,轻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就在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当天,杜洛瓦破天荒地接了二十次。他想:“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因为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谁的接球游戏玩得好,谁就会高人一等。
为了腾出时间好好修饰一番,杜洛瓦提前离开报馆。当他走在伦敦街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有个酷似德·玛莱尔夫人的矮个女人,正急冲冲地往前走着。杜洛瓦顿时感到脸颊滚烫,心枰枰直跳。于是他穿过马路,想从侧面看清她的样子;谁知对方也停下脚步,准备过马路。杜洛瓦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杜洛瓦经常问自己:如果哪天和德·玛莱尔夫人不期而遇,他应该怎么办?若无其事地打声招呼,还是装作没有看见?
“我不会碰见她的。”他想。
天气很冷,路边的水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人行道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回到家,杜洛瓦心想:“现在是搬家的时候了。我可不能再住在这种房子里。”此刻,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兴奋,恨不得到屋顶上去跑两圈,宣泄一下内心的喜悦。他在床和窗户之间来回走动,大声说道:“好运来了,好运来了!我应该给父亲写封信。”
杜洛瓦经常给父亲写信。他的父母在山间小路旁开了一家小酒馆,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俯瞰卢昂城和辽阔的塞纳河河谷。每次,杜洛瓦的信都会给小酒馆带来无穷的喜悦。
杜洛瓦也时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地址,信的开头总是这样的:“亲爱的儿子,我和你妈一切都好。这里没什么新鲜事发生。但是我要告诉你……”
杜洛瓦一直惦记着小城里发生的事情、邻居们的近况以及庄稼的收成情况。
杜洛瓦一边对着镜子系他的白色领带,一边反复说道:“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如果他老人家能够看见我今晚在那么豪华的府邸做客,一定会大吃一惊!说来真是惭愧,这样的晚宴,他一辈子也没尝过。”想到这里,他眼前突然浮现自家酒馆大厅后面那间黑乎乎的厨房,以及墙上那排泛着黄光的平底铁锅。一只猫蹲在壁炉边,头朝炉火,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狮头羊身的吐火怪物。由于汤水长年累月的浸泡,木桌上面已经泛起一层油光。桌子中央,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两只盘子中间,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杜洛瓦仿佛看见两个手脚不灵便的乡下老人,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浓汤。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个动作,杜洛瓦都记忆犹新;甚至他们每天晚上面对面吃饭时的对话,他都可以猜得一清二楚。
杜洛瓦暗自琢磨着:“我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他们。”这时,他已打理妥当,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走到环城大道上,不时有妓女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和他搭讪。杜洛瓦一边抽出胳膊,一边充满鄙夷地说道:“滚开!”仿佛她们的行为玷辱了他似的……她们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货难道连他是哪类人都分辨不出来吗?一身黑色礼服,马上要到富有、有声望、地位显赫的人家赴宴,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绅士。
再次来到瓦尔特家,杜洛瓦显得沉稳自信。几个高高的烛台把前厅照得如同白昼。杜洛瓦把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两个仆人,动作十分自然。
所有的客厅灯火辉煌。瓦尔特夫人正在第二间,也就是最大的一间客厅里迎接宾客。她带着迷人的微笑,对杜洛瓦的到来表示欢迎。随后,杜洛瓦和先到的两位客人费尔曼先生以及拉罗舍一马蒂厄先生握了握手;两人都是众议员,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编辑’。拉罗舍一马蒂厄先生在众议院很有影响力,在报馆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们都认为他将来一定能够当上部长。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姗姗而来。弗雷斯蒂埃夫人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艳光四射。杜洛瓦惊讶地发现她和两位议员的关系十分亲密,一进来,便和拉罗舍一马蒂厄先生在壁炉边低声交谈了四五分钟。弗雷斯蒂埃看上去疲惫不堪,一个月来消瘦了不少;他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说道:
“看来,我必须下定决心到南方去过冬。”
接着,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也来了。没过多久,客厅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瓦尔特挽着两位身材高挑、十六七岁的女孩走了进来。其中一位面容清秀,另一位则丑陋不堪。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瓦尔特已为人父,但仍然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以前从未想过老板的两位女儿,因为对于他来说,她们就像远方的国度,遥不可及。而且,他一直以为她们年纪还小,没想到她们早已成人。毫无思想准备的他,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两位女孩分别与杜洛瓦握了握手;然后,走到一张显然是为她们准备的小桌前坐下,开始摆弄起柳条筐内的一大堆线轴。
由于还有几位客人没到,大家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屋子里一片沉寂,出现了晚宴开始前常有的那种拘束气氛。各自在不同的岗位劳累了一天的客人,这时很难找到共同的思想氛围。
杜洛瓦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不经意地朝墙上望了望。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见状,大声说道:“您在看我的这些画吗?”他把“我的”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有意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财富。“我来给您介绍一下。”他拿起一盏灯,以便让客人们看得更加清楚。
“这些是风景画。”他说道。
墙壁中央,自上而下摆着三幅油画:基耶梅的《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沙滩》,阿尔皮尼的《森林》以及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最后一幅油画上,画着一只身高腿长的骆驼站在地平线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造型奇特的纪念碑。
瓦尔特走向旁边一面墙,像主持典礼一样,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些都是名家名作。”只见墙上挂着四幅油画:热尔凡克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一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寡妇》和让一保尔·洛朗的《行刑》。最后一幅画,画的是一名旺代⑩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群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举着枪要对他行刑。
在介绍接下来的油画时,瓦尔特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些是想象派的作品。”映入人们眼帘的是让·贝罗的一幅名为《上层和下层》的画:在一辆行驶中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位美丽的巴黎女郎正沿着楼梯朝上层走,她的脑袋已经出现在上层,坐在那里的男士一见到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庞,个个露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而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个年轻女人的大腿,既垂涎三尺,又无可奈何。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露出一丝淫荡的微笑,不停地说道:
“怎么样?有趣吧?”
接着,他开始介绍下一幅:郎贝尔的《解救》。
一只小猫正蹲在一张餐具已经撤去的桌子中央,带着吃惊而困惑的神情注视着一只掉进水杯的苍蝇。小猫伸出一只爪子,好像要将它捞起来;可是又有些犹豫不决。它会救这只苍蝇吗?
接下来,瓦尔特介绍的是得达依的《上课》:军营里的一名士兵,正在教一只鬈毛狗打鼓。瓦尔特指着画说道:“看,它的构思多么巧妙!”
杜洛瓦笑了笑,赞叹不已:
“不错,不错!不……”
忽然,他停住了嘴,因为身后传来刚刚进屋的德·玛莱尔夫人的声音。
瓦尔特举着灯,继续向客人介绍着他的油画。
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是莫里斯·勒卢瓦的水彩画《障碍》:两个市井之徒站在马路中央扭打,两人的块头很大,就像传说中的大力士。这时,一辆轿子正好从这里经过,被挡住了去路。从轿子里探出一张女人的清秀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打架的两人,既不着急,也不害怕,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瓦尔特先生说道:“我还有些画挂在别的客厅,但都是无名小卒的作品;与这些画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里是我的珍品陈列室。目前,我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我先把他们的画收起来,等他们成名后,再拿出来展示。”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嗓门说道:“现在正是收购的大好时机,那些画家时常饥不果腹,身无分文……”
可是,杜洛瓦却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因为此刻德·玛莱尔夫人就站在他身后。他应该怎么办?如果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不予理睬或者干脆骂他两句?如果不打招呼,别人会怎么想?
杜洛瓦暗暗想道:“还是静观其变吧。”为此,他感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假装身体有恙,告辞离开。
这时,瓦尔特已经介绍完所有的油画;他把灯放下,和最后到来的一位女客寒暄了几句。杜洛瓦则独自站在油画前,不停地琢磨着,仿佛这些油画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其实,此时此刻的他内心烦乱不安。到底该怎么办呢?大厅里的交谈声,他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喊了一声:“杜洛瓦先生!”杜洛瓦立即跑过去。原来,弗雷斯蒂埃夫人想介绍一位女友给他认识。这位女士即将举办一次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新闻栏里刊登一则消息。
杜洛瓦慌慌张张地回答道:“没问题,夫人,没问题……”
此时,德·玛莱尔夫人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因此他不敢立即离开。
可是转眼间,他感到欣喜若狂;因为他听到德·玛莱尔夫人大声说道:
“您好,漂亮朋友,不认识我了吗?”
杜洛瓦立即转过身,看见德·马莱尔夫人正面带微笑站在他面前,含情脉脉,充满喜悦,并向杜洛瓦伸出一只手。
杜洛瓦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仍然感到有些不安,害怕她是虚情假意,故意戏弄他。可是,德·玛莱尔夫人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近来可好?怎么总是见不到您?”
心情尚未完全平静的杜洛瓦,支支吾吾地说道: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夫人。瓦尔特先生给我安排了一个新的职务,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这我都知道,可您也不能因为忙就忘了朋友啊。”德·玛莱尔夫人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里除了亲切,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这时,一位胖胖的女人走了进来。杜洛瓦和德·玛莱尔夫人随即结束了谈话,各自走开了。刚才进来的女士袒胸露背,脸蛋和手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十分考究;走起路来脚步沉重,一看就知道她的双腿一定又粗又壮。
见大家都对她表现得恭恭敬敬,杜洛瓦便问弗雷斯蒂埃夫人:
“她是谁?”
“德·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就是那位‘素手夫人’。”
杜洛瓦惊讶不已,差点笑出声来:“什么?‘素手夫人’?我还以为,她是一位像您一样年轻貌美的夫人呢!‘素手夫人’?原来就是这副模样!真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啦!”
这时,一位仆人出现在门口,大声通报道:
“夫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