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这样过去了。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下午,天气寒冷而多雾。大约在三点钟光景,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我那可怜的父亲,忽然我看见一个人沿着大路缓慢地向我走了过来。很显然他是一个瞎子,因为他行走时用一根拐杖在身前探路。他额上套着一条硕大的绿色沿罩,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弯腰驼背,仿佛是上了年纪或身体虚弱似的。他穿着一件肥大、破烂、带兜帽的水手大氅,显得丑陋不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模样更可怕的人。他在距店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扯着一条像唱旧曲调的破嗓子冲着前面说道:
“上帝保佑吾王乔治!有哪一位好心的朋友愿意告诉一个在奋勇保卫他的祖国一英格兰而失去宝贵双眼的苦命瞎子:他是在我们国家的哪一部分?”
我回答他道院野朋友,你是在黑山海湾本鲍将军客店门口。”
“我听到有人说话,”他说道,“还是一个少年人。好心的少年朋友,你能否伸出手来,将我引到店里去?”
我伸出一只手来,这个话语轻柔、双眼失明的怪物立刻用像老虎钳般有力的手将我紧紧攫住,我惊吓得试图挣扎开,可是瞎子只用胳膊一拧,我就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好了,孩子,”他说道,“带我去见船长。”
“先生,”我嗫嚅道,“我发誓我不敢。”
“哦,”他冷笑着说道,“那这样吧!要不你马上带我进去,要不我拧断你的胳膊。”
他边说边拧,我痛得叫喊起来。
“先生,”我说道,“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好。船长巳今非昔比了,他坐在那儿拿着一把出鞘的弯刀。以前有一位先生——”
“少废话,走。”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像瞎子这般凶狠、阴冷、恶毒的声音,相比之下,胳膊的痛倒在其次了。我立刻屈服于他的淫威,将他带进门朝客厅走去,那个病歪歪的老海盗正喝得醉醺醺地坐在那儿呢。瞎子用一只铁腕将我拉贴在他的身边,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的身上,我都快承受不住了。“你带我直接去见他。他看见我时,你就喊,‘比尔,有个朋友来看你了。’如果你不照办,我就给你来这么一下。”他说着就将我的手臂一拧,我想我差一点就痛晕过去了。瞎子的这几番出手使我更加畏惧他,相形之下反倒没有害怕船长的心思了。于是,我一把推开客厅的门,将瞎子教我说的话战战兢兢地喊出了口。
可怜的船长抬眼一看,吓得酒全醒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临死前的痛苦。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但我巳经看出他是力不从心了。
“行了,比尔,坐着别动吧。”那个乞丐说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你的手在发抖。咱们公事公办吧。伸出你的右手。孩子,把他的右手腕握牢,递到我的右手边来。”
我和船长不折不扣地照他的指令办了。我看到瞎子把一件东西从他拄拐杖的手中塞到船长的手心里,船长接过后立即攥紧了拳头。
“现在事情办妥了。”瞎子说道,同时放开了我,随即以出人意料的麻利劲儿三脚并成两步跨出客厅去到了大路上,我还正在缓劲儿,只听见他拐杖的哒哒声巳渐行渐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和船长才缓过神来。这时我松开了船长的手腕,他缩回手去,仔细地看了看手掌心。
“十点钟!”他大声喊道,“还有六个小时,我们还来得及。”他霍地一声站起身来。
可是他立脚未稳,身子就晃了一下,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摇摇摆摆地坚持了一小会儿,然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脸朝下地整个身子仆在了地板上。
我一边呼唤着母亲,一边跑到他的身边。但是着急亦是枉然,船长巳因突发脑溢血而身亡。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船长,虽然到后来我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当我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时,我禁不住地泪流满面。这是我见证的第二例死亡,而第一例死亡的悲痛此时还充盈于胸。
水手衣物箱
当然,我马上将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也许我早就该告诉她的。我们发现自己巳处于困难而危险的境地。船长的钱一如果他真的有钱的话一有一部分是应该偿还给我们的,然而船长的那些水手伙伴们,特别是我巳谋面的那两个人一黑狗和瞎眼乞丐一是不会用他们的战利品为死人还债的。我如果听从船长的吩咐立即骑马去找利夫西大夫,就只能将我母亲留下置于无人保护的境地,这是我连想都不愿想的事情。实际上,我俩谁都不敢再呆在家里,厨房里炉栅煤块落下的响声,甚至时钟的滴答声,都使我们感到心惊肉跳。我们总是觉得四周有逼近的脚步声。想到船长的尸体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而那个面目可憎的乞丐就在附近徘徊,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人,我有好几次像俗话所说的那样汗毛都竖了起来。危难临头,必须当机立断,我们终于决定一起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求援。说干就干,我们连帽子都没顾上戴,不顾夜色巳浓,暮雾浸人,跑出了店门。
那个小村庄位于下一个海湾的另一边,虽然在我家店门口望不见它,其实也就相隔几百码的距离。使我感到放心的一点是,它所在的位置与瞎子露面的方向一想必他又回到那儿去了一正好相反。我们在路上没有花几分钟的时间,尽管我们不时地停下脚步,手拉手地倾听周围的动静一除了微浪轻拍着海岸,林中老鸦不时地叫上几声外,倒也没有听见其他可疑的声响。
当我们到达村子时巳是掌灯时分了。当我看到每户门口和窗户上透出的昏黄灯火时,那份高兴劲儿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不过,我们在此地所得到的安慰也就仅限于此了。村里人一男女老少全一样一谁也不愿陪我们返回本鲍将军客店,我们愈是向他们诉说我们遭遇到的困境,他们就愈是往家里缩,读者想必也会认为村里人应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愧。弗林特船长的名字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村里的某些人却耳熟能详,并引起了他们的心理恐慌。另外,有些种地时要路过本鲍将军客店的人,回想起他们在路上曾遇见过几个陌生人,当时认为他们是一些走私贩客,躲过了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村民在我们叫做基特海口的小海湾里看见过一艘小帆船。直说了吧,即使是船长的一个同伙都能把他们吓个半死。总之,愿意陪着我们骑马去向利夫西大夫报信的人倒有几个一往与客店相反的方向一但帮着我们守护客店,这事提都甭提。
据说胆怯具有传染性,但话反过来说,争论也能使人勇气倍增。因此,当每一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后,我母亲作了一个即兴发言。她当众宣布她决不会让她失去父亲的儿子再失去金钱。“既然你们都不敢去,”她说道,“吉姆和我敢去。我们将由原路返回,不再打扰你们这些气壮如牛尧胆小如鼠的人。我们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将那口箱子弄开。克罗斯利太太,请你将那只提包借我用一下,我要用它去装我们应得的那一份钱。”
我当然表示我愿意同母亲一道回去,村里人当然也纷纷叫嚷着阻止我们,说我们要钱不要命,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同我们一起回到客店。最后他们只是给了我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以备我们受到袭击时用于自卫,并允诺给马备好鞍,以便我们被追赶回来时好骑上逃跑,同时叫一个小伙子骑上马去找大夫搬救兵。
我和母亲在这凄冷的寒夜里踏上了归程,我的心评评地跳个不停。天空中一轮满月正在徐徐升起,给浓雾的上缘染上了一层红红的光晕,我们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显然,到我们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月光就会将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别人就会发现我们的踪迹了。我们沿着树篱杳无声息地迅疾潜行,一路上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来加剧我们的恐惧心理,直到走进本鲍将军客店并关上了大门,我们心中的一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我立即将大门闩上。客店里只有我们娘儿俩,还有那具船长的尸体。有一阵子我们在黑暗里只顾得上喘气儿,然后母亲从酒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我们手拉手走进了客厅。船长仍然仰卧在那里,眼睛圆瞪着,一支胳膊伸了出去,与我们离开他时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
“吉姆,将窗帘放下来,”母亲悄没声地对我说,“如果他们来了,在外面就会看见咱们。”我放下窗帘后,她又说院野现在我们得从他身上找出钥匙。可是,谁敢去取呢?冶她说着竟哽咽着哭了起来。
我立即跪到了地上,船长的手边有一小片圆形的纸张,有一面被涂成了黑色。我毫不怀疑这就是所谓的黑券,并将它捡了起来。纸张的另一面用十分工整的笔法写着短短的一句话院野限你今晚十点钟以前答复。”
“妈,他们十点钟来,”我这句话刚出口,家里的那座旧钟便当当地敲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我们吓了一大跳,但报的时间却还不错,现在只不过是六点钟而巳。
“快,吉姆,”母亲催促道,“快找钥匙。”
我逐一地翻着船长的口袋,找出了几枚小硬币、一个顶针、几团线和几根粗针、一根顶端被咬掉的烟卷、一把柄上裂有口子的刀子、一只袖珍罗盘以及一只火绒盒一口袋里的物品就是这些了,我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绝望。
“可能挂在他的脖子上了。”母亲提醒我道。
我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厌恶情绪,扯开他衬衣的领子,那里果然套着一根涂过柏油的绳子,我用他的刀子将其割断,发现了那把钥匙。钥匙一到手,我们心里便充满了希望。我们急匆匆地上了楼,来到他住过的那个小房间。从他住在我家店里的那天起,箱子就一直搁在了那儿。
从外形上看,这口箱子与别的水手用的箱子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盖子上用烙铁烫上了一个“B”字,由于使用的年限太长,又不知爱惜,箱子的四角有些锈损。
“把钥匙给我。”母亲说道。锁虽然有些锈蚀,但钥匙插进去后还能够转动,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将箱子打开了。
从箱子中冒出了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柏油味,但面上只放着一套质地很好的衣服,刷得挺仔细,折得也齐整。母亲说,这套衣服看起来还没有穿过。衣服下面尽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架象限仪、一只铁皮罐、几条烟卷、两对制作工艺精良的手枪、一根银条、一块老式的西班牙手表、几件不值钱的饰物(大多是外国货冤、一对镶铜框的罗盘以及五六枚采自西印度群岛的外形奇异的贝壳。事后我常常心里暗自纳闷:以他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犯罪生活而言,他带着这些贝壳到底做什么用?
同时,除了那根银条和一些饰物,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物品,但我们需要的却是现金。箱底还放着一件旧的水手斗篷,巳被不知多少处沙洲上的海盐浸染成了白色。母亲不耐烦地将它提了起来,箱子里仅存的东西便呈现在了我们面前院一个油布包,里面像是裹放着文件;一只帆布口袋,用手触摸时其发出的声响像是一些金币。
“我要让那帮流氓知道,我是一个诚实的女人,”母亲说道,“我只收回船长欠我们的账,一个子儿也不会多拿。你把克罗斯利太太的提包撑开。”她开始计着数,将船长欠我家的钱从水手袋里装进我撑开的提包中。
但这件事做起来既耗时又麻烦,因为袋中的钱币来自不同的国家且大小不一,包括西班牙的达布隆金币、法国的金路易、英国的金畿尼以及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银币,还有一些我叫不上来名称的钱币,全都混杂在一块儿。金畿尼的数量最少,而我母亲又只会用它来算账。
我们才对上了一半的账,此时我忽然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我在静寂、寒冷的空气中听到了一种声音,使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是瞎子手中的拐杖敲在冻硬的大道上发出的哒哒声。我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而声音却愈来愈近。接着,拐杖敲在店门上砰砰作响,然后我们又听见了转动门把手和摇撼门闩的响声,那个坏蛋大概是想硬闯进来。接着,哒哒声又响了起来。令我们高兴无比的是,这一回声音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远处了。
“妈。”我说道,“我们干脆将这包钱都拿了,赶快离开这儿吧。”我虽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闩上了门,但这一点必然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们下一步必定会倾巢而出来对付我们,没有遇见过那个可怕的瞎子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一点的。
但我母亲尽管也是怕得要死,却不同意在收回她的账之外多拿一厘,又固执地不肯少拿一个子儿。她说,离十点钟还有好一会呢,她知道自己的权利,而且要充分地行使她的权利。她正在和我争论着,忽然,从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一声很轻的唿哨声,我们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了。
“到手的算数吧。”她说着跳起身来。
“剩下的就拿这抵账。”我说着捡起了那个用油布裹着的小包。
接着,我们将蜡烛留在了箱子旁,摸着黑下楼了。我们打开门赶紧撤退,再不动身可就真的晚了。雾霭正在迅疾地退去,月亮将路两旁的高地照得透亮。只有谷底正中和客店门口还笼罩着一层面纱似的薄雾,正好掩护我们从店内逃出而不致被人察觉。道路绕过山脚,离小村庄还不到一半路程的一段暴露在了月光之下。这还不算最坏的,这时我们还听到了追赶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点摇曳不定的灯光快速向我们逼了过来,这表明追赶我们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提着一盏风灯。
“我的孩子,”母亲忽然说道,“你拿过钱包快跑吧,我马上就要晕倒了。”
这下我娘儿俩的死期算是到了,我想道。我不由地诅咒村民的怯弱,埋怨可怜母亲的诚实和贪心。她刚才还那么固执己见,现在又这么软弱无力。幸运的是,此时我们刚好来到了一座小桥旁。我扶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岸边,在那里她总算是喘过一口气来,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真不知道当时我是从哪儿来的那股劲儿,而且想必动作幅度也相当大,总之,我是将母亲拖下了河岸往桥洞里挪了几步。桥洞太矮,我窝在里面后就没法再将母亲往里面挪了。我们就这样困在了那里,母亲的身子几乎毫无遮挡地露在了外面,而与客店的距离又处在话语之声相闻的范围内。
瞎子的下场
在某种意义上,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心中的恐惧感,我在桥洞里再也无法呆下去了,于是又悄悄地爬上了岸。我藏在了一丛金雀花后面,从那里可以看见我家门前的大道。我刚占好自己的位置,敌人就在大道上露面了。他们总共有七八个人,个个都跑得气喘吁吁的,脚步杂乱不齐,提着风灯的那个人跑在了最前面。有三个人手拉手地跑在一起,尽管有雾,我还是认出夹在中间的正是那个乞丐。紧接着,他的声音证实了我没有看错。
“把门撞开!”他喊叫道。
“哎,哎,先生!”两三个人同声应道,一起朝本鲍将军客店冲去,手提风灯的那个人紧跟在他们身后。我看见他们停下脚步喃咕了几句,仿佛是看见大门敞开着感到奇怪似的。但他们只站了一会儿工夫,因为瞎子又在那儿重新发布着命令。他的嗓门又大又高,足见他巳急不可耐、怒不可遏了。
“冲进去,冲进去!”他怒声吼道,因他们的行动迟缓嘴里还骂骂咧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