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愉悦的表情,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即使他口里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也与事实大相径庭。但这一切关我什么事,我心里暗暗思忖道。再说,我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此时,这个陌生客不停地在店内紧靠大门口的地方打转,眼睛死盯住那个拐角处,那神情分明像猫在寻找耗子似的。有一次我跨出店门来到大路上,他马上把我叫回店内。他大概嫌我的动作不够快,白蜡般的脸上旋即露出一副凶相,命令我立即进去,并骂得我直蹦。但当我一跨进店门,他立即恢复了表面和蔼可亲的模样,半哄半嘲弄地拍拍我的肩膀,直夸我是一个好孩子。他仿佛喜爱上了我似的,说道院野我有一个儿子,跟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是我的宝贝疙瘩。但是对男孩子而言,最重要的是守纪律,小伙子一守纪律。这么说吧,如果你跟比尔一道出过海,你一定不会听到命令后站在那里不动的一这是不行的。比尔从来都不会重复他的命令的,跟他一道出过海的人都知道这一点。瞧,我的朋友比尔真的来了,胳膊下还夹着望远镜。愿上帝保佑这个老伙计。小伙子,你跟我回到客厅里去吧。我们躲在门后,给比尔一个意外一让我再一次祈求上帝保佑他。”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和陌生客一起退回到客厅里,敞开的门正好将我俩遮住。可想而知,我此时心中是多么的惊恐不安,瞥见陌生客也面露惧色,更增添了我心中的恐惧感。他用手握住弯刀柄,将刀身从鞘中抽出了一半。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如同人们所说的如鲠在喉似的,他一直不停地在做着吞咽的动作。
船长终于迈步走进了客厅。他砰地一声关上门,目不斜视地走向客厅另一端巳给他摆好早餐的那张桌子。
“比尔,”陌生客招呼道,声音大得使我猜想他是在为自己鼓气壮胆。
船长蓦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俩,褐色全然从脸上退尽,连鼻子也发了青,那神情仿佛是撞见了鬼或恶魔,甚至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一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使人更加畏惧的东西的话。说句心里话,看到他转瞬间变得如此衰老病弱,我倒觉得他真是怪可怜的。
“喂,比尔,你认识我的。你总不至于不认老同行了吧,比尔?”陌生客说道。
船长紧张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黑狗!”他失声叫道。
“你说还会是谁?”陌生客反诘道,神态也愈加自如了。“正是当年的黑狗来看望住在本鲍将军客店的老朋友比尔来了。啊,比尔,比尔,自从我缺了两根爪子以后,咱们俩可都经历了好多事情了。”他说话时举起了那只缺了两根指头的手。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船长无奈地说道,“既然我俩又狭路相逢了,你就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你可一点都没有变,比尔。”黑狗说道。“你说着了,比尔。我想让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先给我来一杯朗姆酒,那可是我的心爱之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咱们可以像老朋友那样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叙叙旧情。”
当我端着朗姆酒返回客厅时,他俩巳经分别坐在为船长摆着早餐的桌子两边了一黑狗侧着身子坐在紧挨门的那一边,一只眼睛紧盯着他的昔日船上伙伴曰另一只眼睛,我想,是在瞄着自己的退路。
黑狗叫我离开客厅,让门大敞着。“免得你从钥匙孔里偷看我们,小伙子。”他说道。我退回到酒柜后面去,让他俩在客厅里呆着。
我当然极力想听到他俩的谈话内容,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除了急促难辨的低语声外,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后来,两人的嗓门逐渐大了起来,我才听清了一点只言片语,主要是船长的诅咒声。
“不,不,不,不行,你算了吧!”有一次他愤怒地叫喊道。紧接着,他又嚷道院野如果要上绞刑架,那就让我们一起在上面晃荡吧。我要说的就是这话。”
突然,客厅里又传出来一连串咒骂声,其中还混杂着一些其他的声响:桌子、椅子被掀翻在地的响声;紧接着是钢刀相击的铿锵声;继而是人负痛的嚎叫声。转瞬间我瞅见黑狗拖着血淋淋的左臂落荒而逃,船长在其身后穷追不舍,两人手中都握着出鞘的弯刀。追到大门口时,船长拼尽最后的力气挥刀对黑狗进行了最后的一击。要不是刀子碰在了本鲍将军客店的招牌上,准会将黑狗当场劈成了两半。直到今天,我家店子的那块招牌柜子上还残留着那道深深的刀疤。
这场恶战就以那最后的一击而告终。黑狗一旦窜上了大路,虽然身上挂了彩,两条腿却是窜得出奇的快,没过半分钟身影就消失在了小山背后。船长却呆在原地未动,两眼瞪着招牌发愣。他用手揉了几次自己的眼睛,这才转身回到了店内。
“吉姆,”他喊道,“去拿朗姆酒来。”说这话时他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扶在了墙上。
“你受伤了吗?”我问他。
“朗姆酒,”他再一次喊道,“我必须离开此地。朗姆酒!朗姆酒!”
我连忙跑去取酒。可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吓得我手忙脚乱,结果我打碎了一只杯子,头也撞在了酒桶龙头上。正当我从地上爬起来时,我听到客厅里轰然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板上。我匆忙跑进客厅,只见船长身体直挺挺地躺在了地板上。此时,被格斗声和叫骂声惊动的母亲正跑下楼来准备帮我的忙。我俩从两边将他的头扶了起来。他的呼吸短促急迫,双眼紧闭,脸色极其难看。
“我的天哪!”母亲大声嚷道,“我家店里竟出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而你那可怜的父亲又重病在床!”
当时,我们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救船长的急,除了猜想他是在与陌生客搏斗中受了致命伤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端来朗姆酒试图让他喝下去,可是他牙关紧闭,下巴绷得像铁块般坚硬。这时,大门一响,利夫西大夫走了进来,我们才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他原是来给我的父亲瞧病的。
“哦,大夫,”母亲和我一起叫了起来,“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他伤在哪儿了?”
“伤着了?没有的事!”大夫说道,“他就像你或我一样,什么伤也没有。这家伙是中了风,我早就警告过他的。这样吧,霍金斯太太,你还是上楼到你丈夫身边去,如果瞒得住的话,别提这儿发生的事。我先留在这儿尽我所能救这个一钱不值的家伙一命。吉姆,去给我拿个盆子来。”
我端着盆子回来时,大夫巳撕开了船长的袖子,露出了船长一条肌肉发达的粗壮膀子。胳膊上有几处文身,清晰可见地剌着“吉星高照”、“一帆风顺”、“比利·博恩斯万事如意”,以及诸如此类的词语。近肩膀处剌着一座绞架,上面还吊着一个人。在我看来,这图案纹得十分出色。
“他倒是有料事如神的本领,”大夫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图案,不无讥讽地说道。“好了,比利·博恩斯先生,如果这是你的真实姓名的话,我们倒要看看你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吉姆,”他问我道,“你怕见血吗?”
“不怕,先生。”我回答道。
“那好,”他说道,“你端住盆子。”说完,他拿出一枚剌血针,挑开了船长的一根血管。
放出了好多血以后,船长才睁开了眼睛,迷迷瞪瞪地怅望着周围的一切。他首先认出了大夫,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又看到了我,似乎稍微放下了心来。眨眼间他的脸色大变,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口里还大声嚷着:
“黑狗在哪里?”
“这里没有什么黑狗,”大夫呵斥他道,“你背上的那一条除外。你又灌酒了,所以中了风,我警告过你的。刚才我违心地把你从阴间硬拽了回来。听着,博恩斯先生一”
“我不叫博恩斯。”他申辩道。
“我才懒得管你叫什么呢,”大夫不屑地说道,“我认识的一个海盗就叫博恩斯,我这么称呼你只不过是图个简便罢了。你听我说,一杯朗姆酒可能还不会要你的命,但你喝了第一杯,就不愁第二杯、第三杯。我用我的性命担保,如果你不马上戒酒,酒就会要你的命,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就像圣经上说的,回到你的出发地去。来吧,自己使点劲,我扶你到床上去,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们两人使出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扶上了楼,使他躺在了床上。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枕头上,好像昏厥过去了似的。
“你记住,”大夫对我说道,“今后他只要沾酒就必死无疑。我巳经尽到自己的良心了。”
说完这话后,他拉着我的胳膊一起去看望我的父亲。
“不用担心,”他一带上房门就对我说道,“我给他放了足够多的血,这尽可以让他消停一阵子的了。他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星期,这对你对他都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他再一次中风,上帝也救不了他。”
黑券
大约中午时分,我送一些清凉饮料药到船长的房间里去。他还是像我们上次离开他时那样躺在床上,只不过身子略微垫起了一些。他看上去身体虚弱,神经紧张。
“吉姆,”他见到我后说道,“你是我在这里惟一瞧得上眼的人,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一直对你不赖,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一枚四便士的银币吗?小伙计你看,现在我身体巳经不中用了,一个人呆在这里孤孤零零的。吉姆,你去给我端一小杯朗姆酒来,好不好,小伙计?”
“大夫吩咐过一”我张口说道。
他立刻破口大骂起大夫来,声音微弱,但情绪却非常激动。“大夫都是一些蠢猪,”他喊道,“特别是这一个大夫,他知道水手是怎么样的人吗?我曾经在炼狱般火热的地方呆过,在那儿水手们得了黄热病,成批地死去。我到过的陆地闹地震时像海浪般地上下折腾,那个大夫到过这种地方吗?实话告诉你,朗姆酒就是我的命。它对我而言,既是肉,又是水;既是朋友,又是老婆。如果现在我喝不上一口朗姆酒,就等同于搁浅在沙滩上的一条破旧不堪的废船,我就是变成了鬼也要向你和那个混蛋大夫讨这笔血债的。”他又叫又骂地闹腾了好一阵子。“你瞧,吉姆,我的手指颤抖得多厉害,”他用祈求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没法叫它们不抖,不行,今天我可是一滴酒都没有沾过。我跟你说,那个大夫是一头蠢猪。如果我喝不上一口朗姆酒,吉姆,我说不定会梦见什么妖魔鬼怪哩。它们巳经在我面前晃荡了。我看见老弗林特就蹲在你身后的那个角落里,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每当我看见这些鬼怪时,我就会发疯发癫,会闹个天翻地覆。你的那位大夫也亲口说过,一杯酒不会使我怎么样的。如果你给我一小杯朗姆酒,我就给你一个金畿尼,吉姆?”
他闹得愈来愈厉害,这使我不由地担心起我的父亲来。他那天病情愈加沉重,需要静养。再说,船长刚才的提示使我想起了大夫“一杯酒无妨”的话,而且船长的贿赂手段也使我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
“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我说道,“只要你把欠我父亲的账还清就行了。我去给你端一杯酒来,但仅限一杯。”
当我将一杯酒递给他时,他急不可耐地一把接过去一饮而尽。
“哎,哎,”他说道,“现在舒服多了,真的。现在告诉我,伙计,那个大夫叫我在这张破床上躺多。
“最少一个星期。”我回答道。
“撞到鬼了!”他惊呼道,“一个星期!我做不到。他们这几天就会给我送黑券来的。那帮蠢货现在正在打听我的去向呢。这帮蠢材保不住自己的钱财,反过来打别人的主意,我倒要弄清楚,这是水手们该干的事吗?我是懂得节俭生财的道理的。我从不乱花钱,也不会将它拱手送人。我会再让他们上当的。我不惧怕他们。我要另辟航道,伙计,让他们再次扑瞎。”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几乎叫了出来。他艰难地挪动着双腿,仿佛里面灌满了铅似的。他说话时的语气软弱无力,这恰与他那亢奋的情绪形成了可悲的对照。他好不容易挪到床边坐下,便一动不动了。
“那个大夫可害死我了,”他喃喃地埋怨道,“我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还是让我躺下吧。”
我还未来得及伸手帮忙,他巳经一头倒在原先的位置上了。他躺在那儿沉默无语了一会儿。
“吉姆,”他终于开口问道,“你今天看到那个水手了吗?”
“黑狗?”我问道。
“啊!是黑狗。”他说道,“他是一个恶棍,但在背后挑唆他的人更坏。现在听我说,如果我逃不过这一劫,他们给我送了黑券来,你要记住,他们是来抢我的那口旧水手箱的。到那时你想法弄一匹马一你会骑马,是吗?那好,那么你骑上马去找一好了,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去找那个傻瓜大夫,叫他召集所有的人手一治安官什么的一将他们带到“本鲍将军客店”里来,将老弗林特那一帮中还活着的人一网打尽。我是一个大副,老弗林特手下的一个大副。我是惟一一个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他临死前在萨凡纳向我透露了这个秘密。当时他的状况与我现在这副模样差不离儿。但在他们给我送黑券之前,或是还未见到黑狗以及一个独腿水手,你不要去报官。吉姆,对那个独腿水手,你可要特别留心提防。”
“船长,黑券是件什么东西?”我不无好奇地问道。
“那是一种通牒,伙计。他们真做到那一步我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留意观察就行了。吉姆,我将来会分一半给你的,我说话算话。”
他又絮叨了一阵子,声音愈来愈弱。不久,我把药递给他,他像个小孩般温顺地服了它,口里还说着院野如果水手需要吃药,那就是我了。”他终于睡了过去,而我就离开了他的房间。凭直觉我应该采取一些行动,但该干些什么我一时又说不上来。也许我应该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大夫,谁知道船长会不会后悔向我讲出了他心中的秘密,将我杀掉灭口?但碰巧的是那天傍晚我父亲忽然去世了,其他的事我也就顾不上管了。失去亲人的悲痛,邻里的吊唁,丧事的料理,店里事务的安排,这一切使我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想起船长,更谈不上怕他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船长却下了楼,像往常一样用了早餐,虽然他吃得很少,但恐怕喝了比平常更多的朗姆酒,因为我看见他自己动手从酒柜中取酒,一脸严肃,鼻子里还哼哼唧唧的,谁也不敢上前拦他。出殡的前一天夜里他仍旧与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在居丧的家里居然仍旧哼着那一支粗俗难听的水手老调,实在是太不像话。他的身体十分虚弱,我们怕他会忽然死去,而大夫又忽然到数英里外的一个地方去看病人去了。自从我父亲死后,他就没到我们这儿来过。我说过船长的身体十分虚弱,的确,他身体非但没有康复的迹象,反倒像是越来越不济了。他扶着楼梯艰难地爬上爬下,在客厅和酒柜间走来走去,偶尔到大门口去嗅嗅大海的气息,同时不时用手扶着墙壁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气喘吁吁的,那模样就像是在攀登陡峭的悬崖似的。他并不怎么特别留意同我交谈,在我看来他好像完全忘记了我俩之间发生的事。但尽管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行动也越具攻击性了。他现在喝醉了酒时会将弯刀拔出鞘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那场景看上去怪瘆人的。但尽管这样,他对眼前的人与事却不像以前那样专注了,仿佛头脑巳沉溺于对往事的沉思冥想似的。例如,有一次,他忽然整个地变了一个模样,哼起了一支乡村爱情小调。我们在吃惊之余不由地推想他肯定在当水手之前就会唱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