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这段经历之前,我必须回忆过去发生的一件故事。在很久以前,我经过幸运的航行,从南美洲回到了不来梅港,下榻在一家世界闻名的勒尔宾馆。
吃午饭的时候,我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不参与任何人的谈话,却老是打量我,但好像又不想与我交谈。我好像在哪见过他,但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桌子旁边喝咖啡。他在餐厅里来回走动。我觉得他想和我说话,正在思考怎样开头。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来走向我先鞠了一躬,动作虽然不很得体,却是出于好意。
“对不起,先生。好像很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面?”
“很可能,”我一边站起来回礼一边回答,“您也许更加可能想起我们见面的地方。”
“在美国。我想是在从俄亥俄州哈密尔顿到内华达的贝尔蒙特的路上。您了解那些城市吗?”
“当然。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四年之前,在纳瓦约斯部落大逃亡之前。那时,我们是一家金矿公司。我们在山里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差一点就要走向毁灭。这时,我们幸运地遇到了温内图。”
“啊,温内图!”
“您熟悉那位着名的阿帕奇人首领?”
“不是特别了解。”
“不是特别了解?假如您是我所认为的那位先生的话,您知道的一定比‘不是特别了解’多得多。那时,他正要到莫诺湖去,与他最好的朋友见面,他允许我们同行。我们决定翻过内华达山到加利福尼亚去。我们幸运地到达了湖边,会见了他的白人朋友,我们被允许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我们继续前进的最后一天,来了一位温内图的朋友。他们两人想上山打猎,在第二天清早就离开了我们。您只和我们在篝火旁边待了短短的几小时,所以,没有看清您的脸。”
“我?”我装作很吃惊地问。
“是呀。是您。难道您不是温内图的朋友?那时,您当然穿的是另一套衣服。这也是我没有很快辨认出您的原因。”
“您认为是我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老铁手。如果我记错了,就请您原谅我的打扰。”
“您没有打扰我,我倒是反过来要您允许我提个问题。您到桌边喝咖啡吗?”
“我站着正是为了预订一杯咖啡。”
“那就请您在我这儿喝吧,请坐!”
“这就是说,您是老铁手?”
“是。但是请不要到处宣扬。在坐的人不在乎我到底是什么人,在那边叫什么名字。”
“是高兴使得我这么大声的。可以想象的出,我快发狂了,在这儿与一位……”
“安静!”我打断他的话,“这边是文明之海,我仅仅是沧海的一滴。并且这一滴正在逐渐消失。您读一读我的本名!”
我们相互交换了名片。他的名片上写着:康拉德·维尔纳。当我读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观察着我,好像是要我认出他,并给我一个惊喜。可是意外的是,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他问:
“您听过我的名字吗?”
“可能听过许多次,因为在德国有不少人叫维尔纳。”
“我指的是在美国。”
“我知道。只是觉得,您这个名字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那里,人们经常提到康拉德·维尔纳这个名字。请您想一想‘油泽’这个名字!”
“‘油泽’?我记得,我听说这个名字有很特殊的意思,是一个地方,还是一个沼泽?”
“是一个沼泽,是一个大家多次提到的地方。我很奇怪,您居然不知道。”
“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论它的?”
“大概两年前。”
“这两年我恰好在南美,那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消息很不灵通。您不至于把我看成通古斯人或卡尔米克人吧。”
“不。今天,我能够告诉您,一个从前不可救药的人现在变成了石油大王。我感到非常幸运。”
“石油大王?我必须衷心地祝贺您。”
“谢谢!当我与您和温内图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想到会得到这种幸福。我本来是打算向温内图道谢的,是他推荐我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他的好主意使我成为了百万富翁。”
“如果您真是石油大王,那就请您别生气。”
“不,不!”他笑着说,“如果您了解我过去是什么人和干什么的,那您就会了解,您的请求是多余的。”
“那么,您过去是干什么的?”
“无用的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曾经走上一条成为囚犯的路。”
“您这是什么话。要是那样的话,您一定要中断这段回忆,最好不再提及。”
“这事我根本不想对别人提起。但是,因为您是老铁手,我才想与您促膝谈心。您对我出生的地方也许很熟悉。”
他提到了埃尔茨山区一个小镇的名字。
“我很明白,”我点点头,“以前,我多次到过那儿。”
“那么,您也就了解那儿过去或现在的悲惨命运。您仔细想想那些贫苦的老百姓和拥挤的济贫院吧。这些人凭借到邻村乞讨为生。他们讨回来的仅仅是几个生土豆、几片干面包、一点点奶酪。聪明的人是能够用这些东西做饭的,可是我的母亲并没有那么聪明。”
“您的母亲?她还生活在济贫院?”
“是的。我就如实告诉您吧,我是在那儿出生的。在我只有几个星期大的时候,她就背着我沿街讨饭。后来,她牵着我在她旁边走。这引起了别人的同情。她从同情者那儿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卖掉。经常有人给了几片面包外,还另外给几个芬尼,她就买烧酒喝。对她来说,酒重于一切,甚至重于她的孩子。”
“这种状况真是惨不忍睹。我们最好不谈这伤心地往事了,好吗?”
“不!我对您说我母亲这些事情,完全是为了将过去与现在进行比较。我的母亲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我被她引向下坡路上,一直走到被迫背井离乡,跟着一个鞋匠当学徒。这个鞋匠只想让我当个补鞋匠,根本不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有手艺的人。我得到的食物很少,由于我消化得快,老挨打。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实在难以忍受。我多次逃跑,多次被抓回来。这样大约过了两年,我什么也没有学到,仍然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在一个美好的圣诞之夜,师傅送礼给他全家。可是对我,他一点点也不给。我向他要礼物,不但什么也得不到,反而挨了一顿毒打。他从来没有那样狠毒地打过我,打得我背上鲜血淋淋,更可恨的是还把我扔到冰冷的屋顶上去。那是我的卧室,地上仅仅铺了一小捆干草,这捆草切得很细,实际上只能叫草屑。”
“现在是石油大王,情况当然有所不同。”
“后来情况好转了很多。但是,其间也受了许多年的苦。你接着听我说,那天我在屋顶上冻得发抖,所以又逃跑了,而且跑得很远,他们再也找不到了。我偷偷下楼,出了大门,在城里兜圈子,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冰天雪地里走,在可怕的风雪中向着我认定的目的地进发。”
“你想去哪里?”
“当然是美国。”
“精彩!”
“是非常精彩。但是当时我是怎样想的呢?我认为,只要一直朝前走,就可以到达美国。我听说,那儿的人特别富有,我就是想衣锦还乡,来羞辱这个曾经的师傅。我知道他只会补旧鞋。到时候,我要向他订购一双锃明瓦亮的新靴子,他是做不出来的。我要把他做的蹩脚靴子连同钱一起扔到他的头上,以此作为报复,然后骄傲地返回美国。”
“现在,您可以做到了。”
“是的。我一定要报复,要抓住他的胳膊,过去他打过我多少次,我会加倍的让他偿还。”
“我对这个非常满意,衷心祝愿他还活着。您故事的开头扣人心弦,但是也引起了我的反感。”
“下面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件麻布上衣、一条麻布裤子、一顶旧式帽子、一双木拖鞋,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穿着这些一直行乞到埃奇韦尔。”
“我的天那!走这么长的路,没有被警察抓住,这简直是奇迹啊。”
“我也很担心,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躲起来,宁愿挨饿。”
“你总能找到乞讨的对象吗?”
“是的。我一般总是到最穷的家庭去,也去找手工业作坊的工人。他们虽然笑我,还是不泄露我的秘密行踪,并给我很好的指点,还给些吃的。不过,这样的旅途再也持续不下去了。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到了埃奇韦尔,再也忍受不住饥饿和寒冷,终于倒在大街上的雪地里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带有车篷的车子里,耳边传来沉重的轮子压雪的响声。我躺在深草里,盖着两块盖马的毯子。不一会儿,我看见一张皮肤粗糙、冻得发紫的脸。他看见我睁开了眼睛,便问:
“你终于活过来了,小伙子?你是哪儿的?’
“萨克森。’
“上哪儿?’
“美国。’
“唉呀!你父母同意了吗?’
“我没有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修鞋学徒。’
“名字?’
“康拉德。’
“好!听着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你旁边有个筐,里面放着面包和奶酪。你可以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没人阻止。然后,爬到草里面去,我叫你时再出来。’
“他讲完这几句话,就离开了。筐里有半个面包和一块奶酪,我一口就吃的精光了。然后,又睡着了。我被叫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白天跟我讲话,把我藏在车子里的人,把车停靠在一个村子的街上。
“小家伙,你肯定饿了吧?’他问,‘睡足了?你没有留意,我们停了几次车?’
“没有。’
“你想到美国去吗?在我这儿,你可以得到最好的机会,因为我也到那儿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愿意’
“可是你好像并没有护照。’
“我一无所有。’
“听着,这是远远不够的。你使我很为难。我从雪里把你捡回家,愿意照顾你,条件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第二,不能对别人说,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我答应你的条件。’
“好!你就留在我这儿,其他的事到了美国再说。你叫我表叔。你的祖父是我父亲的弟弟,你来自哈尔伯施塔特。我带你来,是因为你其他亲戚都死了无依无靠。你已经在我这儿住了三个月。你必须这样说,明白了吗?’
“好的。’我痛苦地回答。
“放心你在我这儿会过得很好的。刚才路过一个城市,我从那儿的旧货店给你买了一双靴子和一套衣服。你穿上吧!’
他让我把破旧的衣服和拖鞋脱下来,换成了他买的新衣服和靴子。然后我坐到车夫高座上,到了我们歇宿的村子。”
“这个救命恩人可能是个车夫,以赶车为业?”我打断他的话语。
“是的。他是哈尔茨农民车夫。”
“我了解他们。这些人过去拉着重载货车在两个国家间奔波,寻找着临时货主,往往几年才回来一次。他们的马上套着特殊的项圈,是顶篷用动物皮做成。他们是诚实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把货全部送到。可是,您的车夫看起来不大诚实,对您来说至少是这样的,因为他声称要到美国去,这决不是真心话。他可能是在利用您。”
“是这样的。可是,当初我很信任他。我喂马,洗刷马,睡在马厩,每天拼命地工作。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到美国。我当然知道是他骗了我。但是,我挺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最终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后来,我们到了海边一个叫奥特恩多夫的地方,他在那儿揽到了一批货。我到美国去的欲望突然重新涌上心头。于是,我逃到了不来梅港。”
“你身上还有多余的有钱吗?”
“有一些。我在他身边一年半时间,干了不少装卸工作,有时可以得到一些小费。我对他保密他并不知道。我没有乞讨就从奥特恩多夫来到了不来梅港。当然,我不能做长时间停留,便马上到一个海员俱乐部去打听。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变聪明了许多,不只打听一个人,而是多方打听,很快就打听到有从事这种经济的人,通过他们偶尔可以得到免费去美国的机会。有人指给我一个俱乐部,那里有许多海员,其中一个人回答了我认为必须知道的问题,并且告诉我,愿意帮助我。他请我吃饭,我们喝了北豪森酒、法国白兰地和潘兴酒,我醉得不省人事。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窄的小洞里,这个洞还不如狗窝大,周围一片漆黑。我的上面有格格的声音,下面是咆哮的海水。我听到下命令的声音。我找不到出口,只好待在里面,情绪很差,脑子像弹奏大提琴一样嗡嗡直响,四肢折好似断了。过了很长时间,我隐约听到了脚步声,门闩被拉开,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穿海员服的人,手里拿着灯。他就是昨天跟我在一起喝酒的人,见到我哈哈大笑。
“跟我出来,地老鼠。船长想见见你,不过要客气地讲话,不要反驳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