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怵,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加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了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响。洞壁上还隐隐可见一些壁画,有恩维尔·霍查,还有毛主席的画像。在洞穴深处常规武器库房,他看到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都散乱在库房内。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支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支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地下的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和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的枪声开始冷落下来,整个城市里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起先都游逛在街上,不时地冲天空开枪。令李松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暴乱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的理性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候着。到后半夜的时候,起义的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府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看得像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不知什么时候组成的,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枪支如林,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站着几个刚刚推选出来的领导人。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过他的车辆的那个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好极了,像巴顿将军似的。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组成南方联军,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推翻现行的政府。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至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奇妙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也还躺在地上,这让他相信昨夜这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了,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台。
电视上的英文节目Eueronews还在滚动播报地拉那的动乱消息。报道说南北的民兵可能会在地拉那展开激战,欧盟和北约组织已严重关切事态的发展。报道上有一段专题,报道各国使馆撤离侨民的消息,其中一段专题是中国使馆大规模撤离华人的行动。李松看得头颈都直了。由于和地拉那的电话一直不通,他不知道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仓库的货物是否被抢掠了。电视上报道中国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抢,几百个工人财物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馆;好多家大街上的中国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烧。由于地拉那机场早已关闭,中国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军舰来接待撤的中国侨民,中国政府派专机到意大利罗马机场接人。李松从电视上看到大使馆的国旗落了下来,地拉那所有的中国人都撤走了。镜头还追到了军舰,李松看到好几个地拉那的熟人,还看到一个青田女人在一个意大利水兵的帮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怀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抛掷到这个地方。他心里寂寞无比。
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待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一条往上升的石级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
根据羊皮纸上的地图,在山顶接近永久积雪的一个山坡上走过一条布满蜘蛛巢的小径,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坟墓。这里开满了野生的铃兰花,几只岩羊在山崖上啃着植被,远处的亚德里亚海湾闪闪发光。李松把坟墓上周围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块陶瓷的头像,是一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中国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赵国保,河北石家庄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施工任务中因事故光荣牺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海湾出神。他想着这个叫赵国保的年轻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一九六八年,李松刚好开始上学,而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宁死不屈》的电影开始拍了。后来,又过了几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国的足球队来到了这里。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他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为了挣几十箱抗菌素针剂的利润,还是因为对伊丽达充满肉欲的思念,来到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枪掏出来,对着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干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着。他以前的部队是榴弹炮兵,发射过很多的炮弹,对轻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较少。他打过几次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手枪则从来没打过。他瞄准着一颗松果开了两枪,都没打中。然后他学现代电影里枪手双手持枪又击发了几次,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他一边装上新的弹匣,一边对着那个坟墓说:“赵国保兄弟,听到枪声了吗?我来看你来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还待在阿尔巴尼亚了。”
这天晚上,李松获悉杨科的手术没有成功,死在了萨洛尼卡医院的手术台上。这件事真是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手术竟然会让杨科死去,而且死在一个希腊外科手术专家的手里。据说手术当中一切都很顺利,快结束时杨科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用尽了办法无法使他的血压升回去,就这样,他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无痛苦地死去了。杨科的尸体很快被运回到了吉诺卡斯特。本来这个时候因为动乱希腊边境已经封闭,因为是一个死人,希腊海关才让杨科通过了。
杨科的尸体摆放在了吉诺卡斯特的一个小教堂里,他的灵柩边上摆着很多石榴花。天气挺热,有几台电风扇对着他吹着。李松来到教堂,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轮到他进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边,身上都背着枪支。李松不明白杨科这个地拉那的药剂师会在老家受到了这样英雄般的待遇。他后来进入了教堂里面,看到了杨科的几个亲友守在尸体边上,伊丽达也在其中,她看起来特别的悲伤。李松看到杨科的脸因中风而拧歪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李松觉得他要是对杨科说一句“来杯康涅克酒怎么样”的话,也许杨科马上会睁开眼睛爬起来了。但是李松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杨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菌素针剂的货款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他要是现在对杨科说我的青霉素的货款向谁要啊?那么杨科一定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而不起来。小礼堂里很热,除了充满石榴花的香气,还有一种隐隐的尸体气味,这味道让李松明白杨科真的已经死了。李松浑身冒出了汗,他看到伊丽达一直在哭泣,她那个未婚夫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看到杨科的棺材盖子盖上,他老是觉得杨科在里面闷不住了,会敲打着起来。然后人们抬着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个大坑已经挖好了。有人放起枪来,大家都开始朝天开枪,结果还引起全城的枪声。当杨科的灵柩放入墓穴时,李松看到伊丽达将一大把红石榴花洒进了土里。几分钟后,李松终于有机会站到了伊丽达的身边。伊丽达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她已经决定和那个未婚夫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一周。
在这天的夜里,李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知道伊丽达早已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得知她马上要结婚了,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不仅是心里难过,身上还很奇怪地有特别强烈的性欲。杨科真是一个魔术师一样的家伙,在他的下葬的时刻,让伊丽达对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还弄得他此刻欲火中烧不得安宁,似乎他的死亡在李松的身上激起了强大的生殖动力。到半夜的时分有人轻轻敲门,他十分紧张,贴着门问道外面是谁?是伊丽达的声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李松问她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杨科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今夜她无法独自面对着内心的无底空洞。由于房间里没有窗帘,李松把灯关了。可是窗外夜空上的星光还是照进来,照亮了伊丽达空洞而燃烧得发亮的大眼睛。李松开始小心地吻吻她的脸,她的嘴唇移了过来,和他对接了。李松抱住她从后面抚摸着她的背和臀部。当他把手伸进了衣内,意外地发现没有抵抗,她身上的铁布衫功夫解禁了。李松心里一阵战栗,把手移到她胸前。从掀开的衣内喷发出浓烈的白种女人的汗腺气味。能感觉到伊丽达今天没洗过澡,也没有洒过香水,完全是一种身体自然的气味,像一头雌性的绵羊或者一头狐狸的气味。李松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那个夜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做爱。李松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他不时会产生幻觉:以为怀里的这具和他交配的身体是城门口操场上无花果树下那具少女的雕像。继而那个在一九六九年叫喊着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的女同学孙谦的脸也出现了。然后他的意识又清楚了,在星光的帮助下看见了伊丽达美丽的脸。他吻着她的嘴唇,意识里又交替着电影里美丽的米拉、米拉的伤痕、她脸上忧郁的微笑。这些女性的意象相互交替着,从少年到今天李松的梦境时常会出现她们,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很模糊很虚无,不像现在这样明确无误。李松相信,在这一次和他交媾之后,伊丽达会和他撇清了。杨科的死亡使得她身体深处的欲望浮现出来,她用屈服于这个欲望的方式来摆脱它。这以后,她会渐渐和他疏远,她会去迎接下周那场并不让她觉得幸福的婚礼。
经过数次潮汐般的起落,他们最后变得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梦境之外,这个时候有一种轰轰隆隆的战争机器的声音从希腊边境那边传来。地面的公路上爬满了最现代的坦克和装甲车,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使得旅馆的房子都震动着。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缓缓飞过,飞机的探照灯光扫描过地面,那灯光一度穿过没有窗帘的旅馆窗户照射到了他们赤裸的身体。在他们做爱正欢的时候,北约欧洲总部的七国联合部队正准备越过希腊边境,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的领土。而军队进入吉诺卡斯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海洋一样深沉的睡梦里。
北约欧盟联军以不可阻挡的力量从保加利亚、马其顿、希腊的边境同时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维持和平。北约的将领认为此时的阿尔巴尼亚是威胁世界和平的火药桶,过去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巴尔干半岛点燃导火线的。所以,欧盟和北约联手迅速进行了军事干预,以防止阿尔巴尼亚发生南北战争。
从希腊经吉诺卡斯特进入阿尔巴尼亚的多国部队由意大利、希腊、德国组成,他们最现代化的战车直扑向地拉那,天空上的飞机多得像蝗虫一样。吉诺卡斯特处于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了多国部队的桥头堡。一支德国维和军队迅速占领了城市,并宣布实行了宵禁令。他们毫不迟疑地把指挥部设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头飘起了德国的军旗。李松这天早晨走出旅馆时,发现街上站满了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神情冷漠个头庞大的德国士兵。在城堡的城池上,垒起来沙包,架着重机枪,李松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这一切和《宁死不屈》电影的多么相似呢。
白天,他走上了街头,他试着说服自己是回到了电影里的年代。街头上不时有巡逻的德国士兵端着冲锋枪走过。商铺都开门了,小商贩在大声叫卖,卖土豆,卖活鸡,卖鱼的都有。那些女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边搭讪着。李松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铺都认得他了,向他喊:KINEZ(中国人),早上好!李松向他们回礼。好多男人坐在路边咖啡店里,交头接耳着。这些人前几个晚上都从军火库搞到了武器,准备好了北上地拉那战斗。现在他们不动声色,变成了平民,坐在这里的观察者。李松知道他们的秘密,觉得自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他们的枪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李松也有枪,一只短枪就揣在兜里,还有一挺班用轻机枪藏在旅馆的床底下。
他在广场上一个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着广场上阳光明媚,小孩在嬉戏,有小狗跑来跑去。不时有漂亮的女人走过。广场的一角上停着一部披着伪装网的德国坦克,上面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广场上的很多市民围着坦克参观,还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着摆出姿势对着相机。李松知道了这只是假象。这些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人都是枪手,他们都在秘密地交换着眼神,这个秘密的力量他也在其中。前夜和伊丽达亲热的余波还在他身体内荡漾,让他感到心旷神怡,同时又带着点感伤。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和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更接近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女人的体内,不仅是现实的,还是梦想中的、历史中的。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伊丽达了。有时候,肉体的性爱会把情感的真爱点燃,让你时刻经受着思念的煎熬。伊丽达,你这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女人!李松在心底呻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