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n’tlivingwithoutyou.”李松说。意思是我不能没有你而活着。
“得了,这句话是玛丽亚·凯丽的歌词,谁都会唱。”伊丽达说。
“不是这样的,伊丽达,在你离开了地拉那回到你的家乡后,有很长的时间我都很不快活。我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可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有意思。”
“你真的想起过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伊丽达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到你。对我来说,你的家乡是个神秘的地方,不只是遥远,而是觉得你家乡城市的人一定很凶悍,不会接受一个中国人来探望一个城里美丽的姑娘。”
“哈哈,你不是一个骑士。故事里的勇士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来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城堡里的妖魔多么厉害的。”伊丽达说。
“可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我找到你了。可是你以前答应我的事却没有给我。”李松说。
“我答应你什么了?”伊丽达说,其实她心里知道李松会怎么说,她是喜欢听他再说一次。
“你答应和我做一次爱。”李松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忘记了?”她辩解说。她的眼睛看着李松,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情欲。
李松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了一种气味。那是一种与中国女人不同的气味,可能是从腋下的汗腺挥发出来的一种膻味,一种类似狐臭的气味。这个气味信号告诉他可以进入下一步了,他可以吻她的脸,可以抚摸她的上身任何部位,但仅仅只能在衣服的外面。如果他的手想伸进衣服里面则马上会被挡开,似乎她穿着中国古代传说里的铁布衫。她说不能触摸一个女人的身体内部,要不然她就会受不了,马上会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他们之间的这种游戏以前做过好几次,每次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在这个温暖的中午时分,李松和伊丽达长久地相拥在一起。比起过去,李松并没取得什么进展,所能触摸的区域维持不变。但是李松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充满防卫性,而是变得像海浪一样起伏着。
李松在她的家里待到了下午,在她母亲回来之前他和她一起离开了。李松送她回医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了旅馆,倒头便睡,很快进入深沉的梦乡。
傍晚的时分他睡醒了,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他起身出门,又走到了那个巍峨的城堡上头去了。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刚来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现在清楚知道了他看到的就是《宁死不屈》电影里呈现的城市。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电影里是个监狱,那个纳粹军官把关在黑屋里的米拉带到了屋顶,让她在这里去看城市的屋顶、阳光中盘旋的鸽群。那个纳粹军官喝着白兰地,对助手说:看,她马上要哭了。这个时候闪烁着雪花的黑白银幕上慢速摇过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头发被风吹起,银幕上黑云中出现了一道光线,照耀着米拉心潮起伏的脸庞。米拉的脸上慢慢露出沉思忧郁的微笑,她转过身,看着纳粹军官,慢慢走了过来。她站住了,平静而坚决地说:刽子手!德国鬼子疯狂地抽着她嘴巴。
李松坚信,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记得那个电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摄的,现在是一九九四年,整整二十五年前,几个装扮成德国军官的男人和一个扮演米拉的女演员在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镜头。不,还不是这样,这个电影拍摄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演电影的米拉不过是个演员,真正的米拉就是在城门口小操场上那个石头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整整五十年了。虽然时间消逝,可李松对二战胜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米拉和一九六九年演员米拉都感到那样的亲切,似乎还能感受到她们的血肉之躯的温暖。他在几个小时前和伊丽达的接吻的感觉还在,她的身体的柔软、那种特别的汗腺气味都还在他的感觉里继续兴奋着他的器官。对伊丽达的渴望和接触的美感在他的意识深处和对米拉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导线,把这三个不同历史年代的姑娘传导连接上了,伊丽达的性感的肉体使得一段历史变得活生生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堡上的风大了起来,景物变得模糊了。李松走下了城堡,进入了城市里。现在他对城市感到熟悉极了,好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似的。他行经一个石块铺成的长坡,前面有几个女孩在向前走,她们的背影让他想起米拉和她的两个女同学走过长坡的镜头。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想念起了伊丽达。他的心里很是沮丧,刚刚和她分手,现在又开始了对她强烈的思念。他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也不仅仅只是性爱。因为米拉的元素,他对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给他自己找到了一个思念她的借口。伊丽达很快要结婚了,要成为人家的新娘,而他还在想和她亲热,还企图进一步接触她的身体,这似乎是一个危险和不光彩的行为。但这个道德的谴责此时不起作用了,对伊丽达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涨。
李松在一盏盏中古时期的油灯照明下,又来到了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小酒店,那个带着菊花帽的妇人还是坐在黑暗的灯影里。他走进来,坐了下来。那个长笛手侍者走了过来,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李松说还不错的。侍者说,有一个人想见见你,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李松说,是什么人啊?让他过来吧。
一个戴着礼帽的阿尔巴尼亚小老头走了过来,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同志!你好吗?”
“我还好啦。”李松说。
“好得厉害吗?”他说。
“好得很厉害,非常厉害,Very厉害。”李松回答,心里奇怪老头这古怪的问候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小老头就会说这一两句中文,接下来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尔巴尼亚话了。李松听不大懂,还得借那个侍者的英语翻译。李松问他这几句中文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是六十年代中国的专家在吉诺卡斯特工作的时候,他给他们做过清理卫生的杂活,跟他们学了几句中文。他报出了好几个中国专家的名字,可发音不清,李松根本听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再说即使听清楚了对他来说也没一点意义。老头说中国专家只是个开场白,他真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在吉诺卡斯特城市后面的那座高山上,埋葬着一个中国的年轻人。这个人是来参加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工程师,在安装高架发射塔的时候从高空坠下死亡的。李松问这个中国人是哪一年死的?老头说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坟墓修建的时间要晚一点。
老头说,坟墓修建好以后,市政府让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还给他一点钱做津贴。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里,经常会有一些中国人专门从地拉那过来,到山上去给死者献花扫墓。后来,就慢慢地没有人过来了。再后来,这里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这件事,不再给他发津贴了。老头说,他现在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说自己老是梦见有一个中国人会来寻找这个坟墓,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终于等到了。李松连忙说,他对这件事一点也没兴趣,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事来的。老头说,不管怎么样,他无法再等待了。他说自己早已经画下了那个坟墓的位置图和路线图,按照这个地图,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个坟墓。老头把那卷地图打开来,是画在结实的羊皮纸上的,墨水笔画的,像一幅故事里的藏宝图。老头不管李松答应不答应,起身快步走了。李松只得把地图收起来。
杨科第二天早上要被救护车送往希腊萨洛尼卡医院,李松前往送行。
在一排墙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边,盛开的石榴树发出鲜红的色彩。天空上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无声地上升到了天庭。从希腊来的救护车已经停在车场,两个穿着雪白护士服戴着白头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担架床,上面躺着杨科。杨科的眼睛被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刺激得睁不开。伊丽达推着担架床,她的眼里含着眼泪,她的未婚夫穿着白色的医生大褂站在她的身边。李松对杨科偷偷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看到杨科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辉。杨科的担架被推上了救护车,车门被重重关上了。那车里的女护士是希腊医院方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车子开动了,李松看到天上那只秃鹰也远远飞去了。
就在这天的下午,李松正寻思着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时候,他听到城里响起了枪声。枪声开始稀稀落落的,后来渐渐密集,听起来好像是中国人大年除夕全城人都在放鞭炮。李松伸头到外面一看,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和发射声,可就是看不见开枪的人。突然,他看见了一个持枪的人出现了,就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中间,拿着一支冲锋枪向天扫射,然后另一个人过来了,手里有一支步枪,也向空中开枪。李松赶紧离开了窗边,这么密集的枪声,弄不好会有流弹打进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李松感到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打开了。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纽扳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o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画面上展现了一群人站在一辆坦克上横冲直撞,在地拉那大学街倒退着开行;一个手持四零火箭筒的人肩扛着武器将一枚火箭弹射向了总理府。大批汽车被推翻燃烧,商铺被抢掠,几具尸体倒在马路边。欧洲新闻的主持人说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陷入混乱,机场关闭,政府瘫痪,军火弹药仓库被打开抢掠一空。全国人民的财产在金字塔集资计划中化为泡影,所以人民起义了,全国范围发生了动乱。
对于电视上说的动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开始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而且政府也在鼓励人民把资金投到集资公司去。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以来,混乱的局面开始了,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惶惶。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一场武装大起义。欧洲新闻主持人说动乱的背后或许有反对党在操作,现在阿尔巴尼亚变成了火药桶,很可能会爆发大规模的内战。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地拉那的邮电通讯都中断了,变成了孤岛。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倒不是很担心那些货物财产。当一场大革命式的运动席卷而来时,人们在集体失去财产时的痛苦会减轻许多。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了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他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而是起义,是一场革命。人民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去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会特别密集。伊丽达说过一会儿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的门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两只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的行为改变了,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像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着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们起义的自由女神,只是伊丽达没有像画里举着战旗的妇女半个肩膀不穿衣服袒露着一只乳房。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你的那个外科医生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待会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我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这是我很早的时候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撒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用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自己的眼睛之下的鼻梁上,只露出眼睛部分,这样就成了一个蒙面人,看不出他是中国人了。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曳光弹如流星闪过留下好看的轨迹。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起义的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了,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了。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是由部队重兵把守的,动乱一开始,所有的官兵都放下武器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这里的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在燃烧,发出了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脸上被烟火熏得黑黑的,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