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度知道阵法被破已是必然,估计张氏兄弟此时应该已离开了小镇,而自己看来要命丧于此了,与其在鬼爪下受辱,还不如自行了断。他去拿了香案上的烛钎,惨然一笑道:“我袁度误走妖魔,自然罪该万死,只是苦了百姓苍生。上天既然不给我机会,我也无话可说。”说完,凄然一笑,心道:“我那心愿,唯有等下辈子了……”想到此处,更觉凄苦。不再停留,对准自己狠狠地插了下去。
那烛钎是纯铁所制,又是极锋锐,袁度怕一下刺不死,徒增痛苦,因此铁钎插入得位置正是心脏。只觉左胸微痛,自道已刺入,便手上加劲,不料感觉遇到了一层阻碍,再也进不去分毫。他大奇,低头一看,只见铁钎刺穿了衣服,正触碰胸口肌肤,却未刺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左胸口上有一个小小的光团,放出柔和的白光,正挡住了铁钎。耳边就听到邢幽清的声音道:“寻死何人不会?但此举岂是大丈夫所为?你造业已深,须知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你之罪若无你自己来赎,则袁家后人都将为你所累,无一善终,何忍之?”
袁度闻言伏地大哭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晚辈已愧对天下,万不敢再累及他人。但实不知该如何自赎,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邢幽清的声音又道:“如今只能亡羊补牢,先试将此妖物收服了再说,你先避开些。”袁度忙疾步退到角落中,静待邢幽清出手降妖。
却说阵中的妖物已经探明结点的运行规律,便预先就位,提早埋伏,等结点转过来时,正好抢上,将这两仪阵破了。妖物甫一脱困,见周围门窗上血咒宛在,怪叫一声,直往上冲去,把殿顶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天顶的星空。
此刻已交五更,天尚未明,但有一道银白色强光,自顶上泻下,笼罩住鬼爪。袁度抬头看去,见殿顶挂着一轮圆月,皎洁无暇,熠熠生华。心中正觉奇怪,此时怎会有月挂中天,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明月,而是一面小小的铜镜,想必是峨嵋的异宝。他见妖物被困,自然感到欢喜;但又担心此宝也会跟之前的神剑一样,被妖物所吞噬。
那鬼爪被镜子的光华罩住,又化成黑气,向上涌去,但速度却极缓,竟有些萎靡之态。殿中一道强光掠过,邢幽清随之现身,只见他白衣飘飘,白发白须,却是个老翁,并非之前可怖的模样,身上的缚魂锁自然已经不见了。邢幽清见黑气也想将宝镜也吞噬掉,不觉大怒,厉声喝道:“镜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那铜镜的光芒忽然暴涨,更胜之前十倍,黑气在如此强光曝射之下,再无上涌之势,反而渐渐退缩,而后纵驰委地,随之散开,痕若淡墨,如轻縠,渐愈散愈薄,澌灭殆尽,地上只留一个黄色的袋子,用黑索系口,鼓鼓囊囊的,似装了不少东西。
邢幽清将手一招,那铜镜悠悠地飞回他的手中,然后指着那袋子道:“打开吧,你们的法宝都在其中。”袁度上前,将袋口的黑色绳索解开,果然里面放着的就是被黑气吞噬掉的法宝,雨师箭、谷璧、玄天黄符、桃木剑等等均完好无损。袁度将其余的法宝收入怀中,而后那把紫色的神剑取出,走到邢幽清面前,将其递过,一面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妖物,竟会吞噬法宝,如此厉害?”
邢幽清捻须道:“那妖物唤作阿修罗之影,是上古魔神阿修罗残留在人世间的一股怨念。那阿修罗好斗贪淫,法力极高,妄想躲天帝之位。故昊天上帝合普天诸仙之力,布无极大阵,将阿修罗的身体焚成了飞灰。但他肉身虽毁,元神不灭,天帝将其封印于离恨天修罗宫中。渠郁愤不平,那股意念残留在了世上,就化成了阿修罗之影。经过千百年修炼,凝聚成鬼爪之形。与那混沌氏狼狈为奸,在扬州嘉定等处借鞑子之手大开杀戒,屠戮百姓,极为残忍。因此我将它们二怪分而镇之,昆仑山担任看守混沌氏之职,而我则于此布北斗玄枢阵镇压阿修罗之影。没想到还是被它逃了出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都是晚辈不好,要向前辈强行借阵,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好在如今妖物已除,应该无碍了吧?”袁度问道。
邢幽清摇头道:“若是能真的除去它,我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布阵镇压了。我见妖物脱出,忙回峨嵋去取来这面水心镜,因而耽搁了些时间,幸好也不算晚,救了你一命。这水心镜内含至阳之气,上有天帝之印,是阿修罗的克星,故能暂时镇之。刚才我们看到的黑气在光华下消散,只不过是剥了此妖的一些皮毛而已,它早已化入虚空逃去,好在它此次受伤,没有个二十年是恢复不了的。我们还能慢慢再想办法。”
从小镇西去峨嵋,大约有五千里之遥,邢幽清一个来回,所费时间不过一个多时辰,这份速度直令袁度咋舌不已。他又问道:“那阿修罗之影能吞噬法宝,怎会如此厉害?”
邢幽清摇头,指着那袋子道:“其实并非阿修罗之影有此能力,靠的是此宝。世上有两件异物,专门克制天下诸般法宝,其一名落宝金钱,状若金钱而生双翅,见宝即落,很是厉害;其二便是这千面皮囊,是用千人脸皮所制,极伤阴德,是一等一的邪物。你且仔细看看这袋口的黑绳。”
袁度依言低头检视,只见那黑绳是用无数细线缠绕而成,每根细线都是从袋口的皮革之上生出,根根分明,共攒结在一处,编成一股,不觉大骇道:“这是……人的头发?”再将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发现是由许多不同色泽的皮革拼凑起来,都用头发织在了一起,有些皮块上残留的眼、耳、口、鼻等器官宛然可见。袁度只觉得背脊上一阵发麻,忙将皮囊掷于地下,颤声道:“这也忒残忍了些。这么多枉死之人的怨气积郁于此,难怪无论什么法宝遇上都必定失效。”
“是啊,我当年对付阿修罗之影时,也曾被这千面皮囊收了我诸般法宝,竟无可挡之。这等阴邪之物,唯有极强的纯阳正气方能克制,我这把紫云剑阳气不纯,故也被它所吞。因此我走遍天下,终于在北海中的一个小岛上访得这面能吸收太阳精华的水心镜,这才破了这千面皮囊,你看袋底是否有一个洞?”邢幽清问道。
袁度细看,果然底部的皮上有一个圆形的破孔,手指来粗,里面用一漆黑的硬片补上,非金非铁,不知是何材料。
“这是阿修罗的鳞片,这皮囊被水心镜的纯阳气刺穿过,当时已经是废了,阿修罗之影失去所恃,这才被我擒住。想不到它在地底这么多年,竟想办法将洞补上了,难怪今日连紫云剑也敌不过它。幸好邪不能胜正,水心镜置于峨嵋金顶上,吸收日之精华已有两百多年,销铄阴邪的效果更胜当日。”邢幽清指着皮囊道,“如今待我将它焚化,超度了这些无辜枉死的冤魂罢。”先将水心镜祭起,将其镇住,再用紫云剑一指,催动离火之精,皮囊顿时自燃起来,在妖异的绿色火焰包围下,渐渐化成了飞灰。
那皮囊是人皮硝制而成,燃烧时散发出一股焦臭的味道,袁度一面掩鼻,一面在心中暗诵超度亡灵的经文,只见火焰上升起许多黑气,四下消散,自然是各冤魂入轮回去了。
袁度这才再向邢幽清拜谢救命之恩,邢幽清知道他心中疑惑,捋须笑道:“昨日你看到的其实是天释的法身,今日才是昔日里的模样,自然迥异。这阿修罗之影是因你而逃走,这捉妖的任务也要着落在你身上。你若是做不到,你的后人也要继承下去,代代相传,直到将阿修罗之影再次封印。可是你阴德有损,已将寿泽耗尽,此刻面带绝气,怕是活不过几天了。”说到此处,不觉黯然。
袁度正色道,“晚辈自然知道合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大错!”他走出殿外,对准了东方日出,双膝跪下,手指天恭敬地说道:“我袁度在此对日发誓,今后袁家历代子孙当全力捉拿此妖,万死不辞!”
其时旭日初升,一缕朝阳正照着袁度,为他披上了一层红霞,灿然生辉,那日光忽然又变为五彩,团团围绕着太阳。袁度原来已是山穷水尽,如今一片诚心,竟从末路上又转出一片生机来,那五彩毫光乃是极为罕见的日华,对修道之人益处极大。只见袁度脸上也是容光焕发,与之前大不相同,因受其润泽,可延寿一纪,脸上的绝气也渐渐消退了。
袁度起誓完毕,回到殿中,邢幽清拍手笑道:“如今上天再借你十二年阳寿,你可要好好珍惜了。”袁度闻言忙向邢幽清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其实有一事不敢隐瞒。那开盒之法晚辈是受了高人指点,并非晚辈自己破解,还望前辈恕罪。”
“哦?有人指点?”邢幽清脸上也充满了惊异之色,“居然还有人知道开启玄铁匣的方法?快快告诉我究竟是谁!”
“这个……”袁度为难地说道,“晚辈实在不好说,那人也算是对我有恩,前辈若要找他晦气,晚辈一力承担便是了。”
邢幽清忽然大笑,赞道:“好好好!你但说无妨,那人其实就在寺外,你要是说对了,我就让他进来相见,如何?”
“原来前辈早已知道此事,故意在试探晚辈。”袁度也笑道,“晚辈拿到盒子后一直想不出开启的方法,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就给晚辈送来一张纸。晚辈见他留下的字号,便已知道此人的身份了。”他对着山门外喊道,“多谢元之兄弟指点迷津!大恩铭记于心!”
山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袁大哥言重了,我可当不起啊!”话音刚落,门前转出一位少年,正是崔元之,只见他锦衣裘服,一副富家公子的样子。一路走来,袁度见他步履轻盈,显然是已有些修为。
崔元之走到邢幽清面前,行礼道:“弟子拜见师父。”邢幽清指着他对袁度说道:“十年前,他无意间破了我的封印,使我醒了过来,在这里穷极无聊,这才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惹了这么多事情出来。他要是不去提醒你,真不知道你怎么收场!幸好有紫云剑牵绊住那妖物,才让你能逃至此处。”
袁度闻言,忙朝崔元之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崔兄弟,袁度感激不尽!”
崔元之摆手道:“袁大哥聪明万分,没有我的纸条,自然也能破得了师父的谜题,只不过是耗费时间的多少罢了。再说,弟子也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按照师父谜题的意思用文字记述了下来而已。”
“先别说穿!”邢幽清问袁度道,“你且先说说这个谜是怎么解出来的。”
“晚辈见纸上的留名是圆圈,圆者元也,除了他还会是谁呢?不过着实不知原来崔兄弟竟是天释真人弟子,按辈分也是我的前辈了。”袁度朝着崔元之也行了一个礼。
邢幽清点头道:“你并非峨嵋门下,你们就按年纪论吧。你再说说怎么找到开盒之法的?”
“前辈将盒子埋在天玑位,原是个实物谜。可惜晚辈驽钝,一时想不出。因此崔兄弟便将这实物谜化作了文字谜给了晚辈,就是‘玄铁成盒,天玑所埋’这八个字,将这首句首字与二句的第二字相连便是——‘玄玑’。这就是破谜的关键!”
“那也未必,焉不知是藏头的‘玄天’二字,为何偏偏要斜着连?”邢幽清问道。
袁度答道:“如果无后面‘若逢幼主,得享平安’八字,前二句确实无法定解读之法,但是将这四句联在一起,便只有对角斜读方有意义,正是‘玄玑幼安’四个字。”
邢幽清又道:“这‘玄玑幼安’又有何解?只堆砌而已,并无意义。”
袁度知道是邢幽清故意这样说,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解开了谜团,便接着解释道:“光看这四字的确没有意义,但是我看到幼安二字,像是古人的字号,便想起一个人来。”
“字幼安的古人有很多,你想起谁来?”邢幽清继续问道。
“古人字幼安的有很多,比如三国的管宁,晋代的索靖,北宋的石康伯,南宋的辛弃疾,清代的钱维城……”袁度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后,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前辈是明清之际之人,则清代以后的人就可以不必考虑了,我曾见过天释前辈于前清顺治十八年书写的一块石碑,上面的落款却是永历十五年,奉的是南明正朔,由此可见前辈的志向,这么多古人中,唯有辛稼轩的情境仿佛,故觉得幼安当指此人。”
“那也未必,你既然说到了石碑,那管宁也有关联之处,岂不闻文丞相也有句曰:‘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老夫对文丞相也是极为敬佩的!”邢幽清捻须道。
“这也是有可能的。文丞相尽忠为国,正气浩然,晚辈也是佩服万分!但管幼安和辛幼安相比,似乎后者更能合上前面的‘玄玑’二字。”
“何以见得?”邢幽清脸带笑意追问道,“这‘玄玑’二字又是何解呢?”
“玄乃黑色之义,黑色又可称为青,玑可以拆成玉几二字,几者案也,连起来便是‘青玉案’,正扣着一词牌名。辛弃疾乃宋代豪放词人之代表,《稼轩长短句》千古流芳。最有名的一阕青玉案便是那首《元夕》了,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元夕乃正月十五,恰逢昨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因此晚辈斗胆猜测,这开盒之法便是满月之光。”
邢幽清轻轻叹道:“果真是奇才。唉,可惜你寿数已伤,望你能多种善因,福泽子孙,将来除魔卫道的重任可要交给你的后人了!”他将水心镜交于袁度手中道,“这面水心镜是昔年大禹治水所用的五面镇魔宝镜之一,相传为神女瑶姬所赠,乃天庭之宝。大禹治水之时,靠它们剿灭了无数恶鬼,甚至连最厉害的魔神,诸如雨师妾、相繇等均难挡其锋。治水成功后,大禹将其分镇于九州各处,用以重新培育被洪水毁坏的龙脉。我本想找齐五面,用来对付混沌氏,但穷我一生,只觅得这面水心镜,不得已只能以人代符,将那魔头强行收服,终不能将其完全消灭。如今这个重任只能交给你们了,你将此镜送还峨嵋,并告诉掌门,距那魔头破封之时已不过数十年,必须要找其余下四面宝镜,否则天下苍生将再有一场浩劫,只怕更胜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