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度见姜瑞元神情激动,忙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这里不干净,先跟我们出去再说。”姜瑞元看了袁度一样,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但还是跟着他们出了寺。一到山门外,他立刻举起了枪对准了袁度等人:“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张元旭道:“我乃第六十二代嗣汉天师张元旭,这位是袁度先生与许纯均少侠,这石佛寺中充满妖气,镇上无人不知这是一处禁地,你居然敢进去,如今能全身而出,也算是你命大了。适才发生之事能否告诉老道?”姜瑞元听见是张天师,忙收了枪道:“原来是天师,失敬失敬。我是今天早上才到这里的,怎么会知道有古怪啊。我路经此处,腹内饥饿,就想进来讨点饭吃,没想到竟是个废寺,幸好在厨房里找到一些陈米并铁锅之类物件,因为灶头已经坍塌,只好自己拿砖头搭了一个,生火做饭。后来,等到你们走后,我就想去盛饭,还没走到灶前,就听见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怕是老鼠,就抬头看,没想到……没想到那锅竟然从灶上跳了起来,朝我当头砸来,还好我反应快,一开枪正命中,接着你们就进来了。”
袁度道:“这石佛寺已经荒废了十多年,日久生精,自然已被妖物盘踞,姜兄弟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这寺的古怪,受到引诱,贸贸然就闯了进去,要不是我们三人正好路过,姜兄弟只怕是难以脱身。如今平安,也算是姜兄弟的运气。我们也算是有缘,敢问姜兄弟的八字,让在下来帮你推算一番如何?”
姜瑞元已经是信服万分,忙将八字报上:“丁亥,庚戌,己已,庚午。”袁度也不用金钱,只凭掐指算道:“姜兄弟的命造为取印制伤官为用;少年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到了壬寅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七年,红鸾星动,有婚姻之举。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文昌星动,为入泮之行,但位不在中央,当属东方之地。今年乃民国四年乙卯,姜兄弟劫运已满,很快将运转至顶,释放的贵气能持三十多年之久。”
“袁先生所算过去之事,果真无丝毫差错,但将来之事……”姜瑞元苦笑一下,“我已如同丧家之犬,遭人追杀,何来的贵气,又如何转运?”
“转运之事岂能一蹴而就?姜兄弟如今气运正在最低谷,渐渐便要往上而行,最多不出三年,必定有成,据我所测,分当将帅之位。”袁度极肯定地说道。
姜瑞元半信半疑,但也答道:“那就借先生吉言了。刚才我对先生有所隐瞒,其实我本名志清,实从上海来,因犯了事,欲还乡躲避,如今遇到先生,还望先生指条明路才是。”
袁度道:“南下还不如东进,上海便是吉地!”姜志清听袁度这样说,神色便有些紧张,为难地说道:“我刚从上海逃出来,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先生怎么指了一条绝路给我?”袁度见他不悟其中奥妙,也不再说话。一旁的张元旭忽道:“既然袁先生这样指点,那姜兄弟还是回上海好了,我给你张名帖,还有些银洋,你可去我天师府暂避,来人再厉害也不会硬闯天师府抓人的。”他见那姜志清面相贵格,有心结交,便要助他一把。
姜志清见张天师肯帮助自己,忙接过天师帖和钱,朝张元旭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天师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他日有机会定当报答!”
张元旭微微一笑,自然不把姜志清的客气之话放在心上。岂料凡事有因,一语成谶,十年后龙虎山大难,六十三代天师被关囚,还是多亏这位贵人相助方能脱身;三十五年后天下时势巨变,又是靠这位贵人,才能保住天师一脉不致灭绝,在东南小岛得以延续。张元旭今日的善举,竟为后代子孙留了福报,这或许是他未曾想到的。
姜志清谢过了张元旭,将天师帖收好,便告辞离去,临走时问袁度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都说天生一物降一物,敢问袁先生,这世上可有与我相克之人?”
袁度暗叹天意,但也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天机不可泄漏太多,我唯有八字奉上:‘男生女相,气压灵龟。’”姜志清自然不解,料想袁度也不会多解释,只能先记下,又谢过了三人,这才离去。
三人目送姜志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张元旭便向袁度说道:“此人面相虽贵,但似乎欠缺一点龙气,怕是成不了天下共主。”袁度点头道:“不能成王,也能成霸,前途当无可限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渐渐西移,正照射在山门上,映着那“石佛寺”三个大字,清清楚楚。袁度道:“看来已是未时,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进去找玉衡星位才是。”
张元旭也正担心儿子的伤势,恨不得早点找齐七个星位,好施法救人,就当先往寺中走去。三人来到了大殿中,只见姜志清身首异处,死在了地上,右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手枪,血流了一地。许纯均大惊道:“怎么他……死在此处?那刚才我们送走的是谁?”袁度也是诧异至极,明明刚才三人看到姜志清安然离去,怎么转眼间却倒在这里,成了无头鬼?毕竟他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大声道:“这是障眼法,大家小心了。”张元旭心中一惊,张开右掌,亮出了天师印,只见五彩光芒四射,所照到的地方都仿佛受到了热气熏蒸一般,变得模糊起来,张元旭大喝一声“破”,声如雷震,周围的景物瞬间就变了模样。
三人依旧站在石佛寺残破的大殿之中,面前便是那三尊石佛,地上干干净净,并无尸首和血迹。就听得有一个声音笑道:“龙虎山天师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破了我的障眼法。”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是两块铁在互相刮擦一般,令人很不舒服。袁度上前一步,朗声道:“敢问是那一位前辈高人?”张元旭厉声道:“什么前辈高人?明明是个妖人!还不速速现形!”
那声音一阵诡笑,说道:“天师法力高强,怎么会找不到我呢?倒是边上的姓袁的能识破幻术,真不简单。”袁度笑道:“前辈法力高深,幻术乱人心神,极难识破,可惜百密一疏,有一个小小的破绽。”
“哦?愿闻其详。”那声音也是十分诧异。
袁度道:“很简单,那姜志清刚才用的是左手拿枪射击,显然是个左撇子,如今枪却握在右手,怎么能不令我产生怀疑呢?”那声音不觉叹道:“果然是我疏忽了。那且让你们试试我别的手段,看看能否轻易破得?”话音刚落,大殿中顿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袁度忙祭出玄天黄符,放出白光,只见周围如同起雾一般,看不清三步之外,身边的张元旭与许纯均早已不见了。袁度自幼学习《金篆玉函》上的法术,自然不怕,只是感到有些奇怪,心想:“此人居然会奇门遁甲之术,看来并非妖邪一路,当是正派中人,可这满寺的妖气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且不说这边袁度生疑,那边许纯均却是有些不妙,他对数术涉略极少,此刻唯想用三宝去照邪,可惜那奇门遁甲乃是先天神数,并非妖邪之流,三宝对此一点效果都没有,依旧是混混沌沌,不辨东西。他只有到处乱转,渐渐便迷失于其中,只觉身子不停地在打转,就如同陀螺一般旋转了起来,顿时头晕目眩,胸闷欲呕,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张元旭还好些,他熟读龙虎山经籍,对数术也颇有些心得,在里面转了不到一会,就看出这是奇门遁甲,乃利用殿中三尊石佛所布的三才阵,盖佛像自有先天瑞气,被那高人用来化作迷幻奇阵。他心中暗暗将昔日所学的《黄帝阴符经》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想要找出一些破阵的线索。那三才指的是天、地、人,三才互盗,相辅相成,变化多端。张元旭本不擅长此道,用先天神数算到第九轮,已是头大如斗,汗如雨下,牵动了旧伤,肝部也隐隐作痛起来。要知道这三才互盗的问题本是天下最繁琐的格物之学,从古至今无人能真正破解。西方称之为三体,乃天体力学中的一种基本模型,一般情况下为一个十八阶方程,需要有十八个积分才能得到全解。即便到了如今,数学进步神速如斯,也只能得到十个积分,远不能解决此问题。张元旭又强行算了两轮,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坐在地上休息。
再说袁度却早已看出,这高人所布的三才阵其实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形,乃天、地、人三才以绞形互相缠绕,如同阿拉伯数字的“8”一般,出口就在那结点之上。他既已知道阵法关键,也不着急,慢慢随着阵法运转,来到那结点之处,只见眼前依旧是一片雾茫茫的景象,出口正隐藏在那迷雾中,一不留神便会错过,又将跌入混沌之中。袁度微微一笑,对着眼前虚无的空间,向前一跃,自然脱阵而出,又回到了石佛寺大殿之上。他一出阵便用玄天黄符击向那石佛,只听得轰的一声,已将中间弥勒石佛的手掌打碎,三才的本尊一旦受损,阵法自然也就破了。
那人啊的一声,显然是十分意外。袁度朗声道:“前辈的阵法已被在下所破,在下看前辈会奇门遁甲之术,自然不是妖邪,恳请前辈将天师与纯均释放回来,感激不尽。”
“不错不错,后生可畏啊。”那人赞许道,“那阵虽是我布,但其中蕴含神机,处处可通天地之间,张天师和那个姓许的小子被阵法所乱,迷失其中,他们二人或在咫尺,或在天边,或上九霄,或落黄泉,我也不知到底在何处。”
袁度知道那奇门遁甲有缩地成寸,移山倒海之能,张元旭和许纯均若不从出口脱阵,则可以出现在天地间任意一处,那人所言非虚,心中不觉担忧了起来。忙取出三枚金钱卜了一课,结果得了一个雷天大壮,爻辞曰:“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羝羊触藩……”袁度见爻辞所言是进退两难之意,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依卦象所言,当顺势而行,不固守,需要忍耐。天师自然能平安无事,倒是纯均年轻气盛,怕有些挂碍,罢罢罢,这便算是对他的一种历练吧。”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莫急,我看那二人均具福相,不会有事的。”袁度朝着殿内拱手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可否赐见一面?”那人迟疑了一会,说道:“见了又怎样呢?我被困于此已有三百多年,当今有谁还认识我呢?其实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可曾看见?”
袁度见身前除了那三尊石佛外,并无任何异样的东西,觉得有些奇怪。那人道:“你把窗打开,让日光透进来,就能看到我了。”袁度依言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其时日已西斜,阳光照入大殿之中,如同洒了一层金粉一般。那人又道:“我就在东面,你且仔细看看。”袁度凝神望去,只见东面的墙壁上有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你只是一个元神?”袁度大惊道,“这不可能,没有一个元神能在凡间长存三百年之久。”
那人道:“是啊,一旦人的元神离体又不能飞升的话,将会被天地灵气所消化,渐渐散逝,自然不可能长存三百年。”
袁度点头道:“是啊,可前辈你却……”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觉大叫道:“除非前辈不是人!”
“哈哈,终于被你猜到了。”那人很是兴奋,“我是蚩尤族人,天生元神凝聚,不易消散,可以长存天地间。唉,身具此等异能,真是我们最大的不幸。”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辈乃正道中人,却身具妖气。但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前辈要害这么多人,致使此处荒废呢?”袁度问道。
那人叹了口气道:“并不是我想要如此,因为蚩尤族人的元神先天有一种特殊能力,每日子午二时会自动吸噬周围的血气,这也是能得以长存的原因。若断绝了血气的来源,元神也是会消散的,只不过时间会长很多很多。我当年被封印于此,如同休眠一般,自然无害;但十多年前,封印偶然被损坏,我便苏醒过来,本想立刻离开这里以免害人,但封印虽去,枷锁仍在,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寺里僧人的血气被我慢慢吸噬,弄得枯竭而死。唉,结果弄得人去寺空,好好一个佛门圣地,变成了如今荒凉场所。”
袁度又问道:“那刚才的那位姓姜的年轻人是受惑而入寺,难道前辈是想坏他性命不成?”
“当然不是,我虽被困于此,但从未存心害过一人,岂会造业?”那人答道,“你且去那灶头顶上查看查看,便知端的。”
袁度听言,转到后堂废屋,见那灶上方的横梁上盘着一条死蛇,头顶上却长了一朵长长的蘑菇,如同一支毛笔一般,顶上金光灿灿,中有一小孔,往下则转为淡金色,更奇的是那小孔中不断地有金色的细粉飘出,纷纷洒洒。袁度认识这是一种罕见的蕈菇,名叫金鬼笔,那些洒落的金粉是其孢子,内蕴剧毒,服之立毙。这才恍然,那蛇想必是吃了毒蕈,被孢子在体内寄生,当作了养料。姜志清正好在其下搭灶做饭,孢子全都掉入了饭中,如果吃了这锅饭,恐怕就像这条蛇一样,全身都要长出蘑菇来了。袁度回到前殿,向那人作了揖,谢道:“原来前辈是救人,是晚辈误会了,还往前辈见谅。”那人笑道:“若非我及时将锅打翻,那小子现在多半已经见阎王去了。
袁度想起那北斗玄枢阵一事,忙又问道:“哪敢问前辈,可曾知道石佛寺中灵气汇聚之地在何处?”
“灵气汇聚?这里唯有这三尊石佛最具灵气,但也不过尔尔。”那人不知袁度的目的究竟为何,追问道:“你找灵气汇聚之地有何用意?”袁度恭谨地答道:“在下为了救人,想动用北斗玄枢阵,这石佛寺是玉衡星位所在,故尔……”话未说完,那人已叫了起来:“北斗玄枢阵?你万万动不得,会有大祸的!”
袁度非常诧异,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激动,正想询问,只听那人道:“也罢,待我现身细细讲于你听。”就见墙壁上的影子渐渐变深,在空气中凝聚出一个人形来,身着鳞衣,赤发虬髯,双瞳碧蓝,如同夜叉一般,只见他浑身被一条粗大的五彩锁链所缠绕。袁度识得那是缚魂锁,乃用五金之气所化,专门用来束缚灵魂。在以前的墓葬中若用人殉,则必同葬五金之器,形成缚魂锁,防止游魂逃离,好留在墓室之中,长随墓主于地下。眼前此人虽法力高强,但被缚魂锁所拘,似乎一样无法脱身。
那人见袁度惊讶地望着自己,笑着说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怪?”袁度答道:“前辈既然是蚩尤族人,容貌自然与常人迥异,又何足为怪?敢问前辈尊姓大名?”那人眯起眼睛,低声说道:“唉,隔了这么久,我都快忘我自己的名字了。记得以前我好像姓邢,名字也有些怪,叫做幽精。”
“原来是邢前辈。”袁度拱手道,“但不知刚才前辈所说的大祸是指什么?”
“你既然已经看出这里有一个北斗玄枢阵,就该知道此阵转为镇邪之用,怎敢乱动?设若走脱了妖魔,你担待得起么?”邢幽精叹道。
袁度有些着急,忙将张恩涪身中木气,散入经脉,需逆转北斗玄枢阵方能救等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邢幽精,末了求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邢前辈答应。”
邢幽精也为袁度的想法所震撼,呆了半晌,叹道:“我只道昔日以人代符之举已是想前人之未所想,没想到三百年后,你能更进一步,居然搞出这么一个怪主意来。若非此阵事关重大,不可轻动,我真想拿来一试。”
袁度见他仍不许动用阵法,便又说道:“至于用此阵镇妖之事,我有玄天黄符,张天师有天师印,纯均也有家传的玄天阵,应该可以压制得住,前辈无需担心,只需一个时辰,木气一旦吸完,便能立刻恢复此阵,绝不会让妖魔走脱。”
“可如今张天师和那个许纯均都不知去向,就凭你如何能镇?”邢幽精连连摇头道,“生死由命,那张恩涪注定要有这一劫,死便死吧;要是答应了你们,万一走脱妖魔,恐怕江南百万生灵涂炭,救一人而害一方,何忍为之?你还是快些走吧,我决不会告诉你玉衡星之位在何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