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一这才醒悟,原来这童子也是天师之子,瞧他年龄,应该是张元旭正妻所生的嫡子张恩溥,且看样子尚未与张元旭碰过面。于是他便对张恩溥道:“令尊木气侵体,昏迷不醒,多半是活不成了,小孩儿快去准备后事吧。”
张恩溥毕竟年幼,听得王玄一如此说,情急之下居然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倒地上的许纯均忽然用很微弱的声音说道:“天师父子没有什么大碍,我已将他们安置在镇北的水栏那边,张公子不要担心。”张恩溥听言,方止住了哭,擦了擦眼泪,问许纯均道:“若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代爹爹和大哥多谢你了。这个牛鼻子想吸你的血,必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定会诛杀他替你报仇!”
王玄一自然不会将张恩溥的话放在心上,心中暗想自己反正已经跟龙虎山撕破了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块将这小鬼做掉,也好削弱龙虎山的力量,使将来少一个敌人。当下便对着张恩溥笑道:“你怎么诛杀我啊?小小孩童,不自量力。”手一挥,一股黄色的轻烟从袖中飞出,在空中散布开来。那是他特制的曼陀罗花粉,具有很强的催眠能力,沾之立倒。王玄一随即双掌挥出,掌力带动花粉朝着张恩溥直涌过去。
张恩溥虽然不认识曼陀罗花粉,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善物,决不允许它近身。身形后退数步,右手持桃木剑当胸一横,左手在空中快速地书写了一串符咒,大喝一声:“疾!”使了个金刚壁,法力到处,气流为之凝滞。只见那花粉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无法再靠近对方,只能在两尺开外飘浮。
王玄一见张恩溥小小年纪,法力也有如此神通,不觉赞叹不已,龙虎山果真并非泛泛之辈,天师府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浪得虚名。
张恩溥为何会来此?原来这张恩溥字鹤琴,生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是张元旭的次子,却是嫡出。自小聪慧,两岁上便读诗书五经,诵习道教经典,并习道教之斋醮、符箓。其母万秋华又是峨嵋俗家弟子,亦常传授他峨嵋道术,因此张恩溥虽只十二岁,但已是遍习龙虎山与峨嵋山两派之法,道术精湛。唯一可惜的便是他先天有些驼背,外形不是很周正,不过作为天师府的嫡子,这小小缺陷自然不算什么。天师府避居上海后,与在龙虎山时的风光自然不能比,但倒也让他见了不少世面,开了不少眼界。偶有一日,偷看见大哥张恩涪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次日便匆匆离家,连招呼都未曾不打一个,心下感到十分好奇。他平日最喜欢最亲近的就是这位大哥,而张恩涪对小弟也是疼爱有加,常常陪着他一起玩耍。张恩溥知道必定是父亲叫大哥去办什么要紧之事,本想跟着去,又怕母亲知道责罚,只得打消了念头。
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大哥和爹爹回来,他有些担心,于是就用三枚金钱按照母亲所传的先天课的方法起课,结果得了一个火雷噬嗑之卦,卦云:“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知道有些不妙,当下就决定要去找爹爹和大哥,或能帮得上忙。正好此时母亲回峨嵋探望道圆师太,于是小孩儿就偷偷地溜出了天师府,按照那日偷看到的信上所说,往小镇寻来。江南水乡,多假舟楫,他在十六铺码头混上客船,缩在舱角,他一个小孩家,又是个驼背,装扮也故意弄得破破烂烂的,一路上倒也没什么人想打他主意。只有一个拐子,与他攀谈,被他略施小术,惩戒了一番。他在客船上胡乱睡了一晚,到得第二天傍晚时分便已离小镇不远了。
张恩溥怕遇到父亲和大哥,所以没有立刻进镇,而是到镇北的大水桥下,借宿在一农户家中。睡到快天亮的时候,耳边忽听见轰隆隆的水声,起来一看,门外已成泽国,洪水灌没了大半的庄稼田,幸好那户人家的屋子建在高地之上,未曾被淹。又见远处的分水墩里白光闪烁,显然有术派中人在行法。担心是父亲遇到了危险,就换上法袍,拿了一个木澡盆权当作船,慢慢划了过来。刚上文昌阁顶,就看见王玄一对许纯均下毒手,便出手制止。
王玄一见曼陀罗花粉无效,仗着自己有太极清玄气护体,欺身上前,一掌朝着张恩溥胸口击去。张恩溥闪身避过,桃木剑横削敌人手腕,王玄一自然不放在眼里,左手变掌为指,将剑头轻轻夹住。张恩溥想把木剑收回,岂料剑头如同和王玄一手指长在了一起,用力拉扯之下,竟丝毫不动,不觉大惊。毕竟他年幼,岂是功力深厚的王玄一对手?王玄一见一招便制住了对手,不觉十分得意,大笑道:“看来龙虎山也不过如此,小毛孩子,再练上几十年都不是道爷我的对手!”劲力使出,想要将桃木剑折断,甫料用力之下,忽然一阵剧痛传来,两根手指掉落于地上,竟被削断了。
这下真出乎王玄一的预料,他原以为对付区区小童,自己必稳操胜券,因此连纸人替代之术都未曾想施展,此时忽然中招,真受了伤。他十分恼怒地看去,只见张恩溥手中的桃木剑上居然金光闪耀,似乎充满了法力,浑不似刚才木头模样。
此番真是王玄一轻敌了,张恩溥手中的那把并非普通的桃木剑,而是用峨嵋山上的蟠桃神木所制,又用乌江中的黑龙血浸过,乃峨嵋前代祖师降妖利器。此剑平时虽钝面无锋,一旦御起,便有金光产生,锋利无比,更难得的是有锋无锋,全凭御剑者心思,当年先辈制此剑的目的也在于说明善恶本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之意。张恩溥满月之时,母亲的师傅——峨嵋掌门道圆师太亲来龙虎山祝贺,以此作为送给爱徒之子的礼物。等到张恩溥五岁上,其母便传授他御剑之术,如今五年功成,虽不能做到人剑合一,但也能随心操纵金光。王玄一不识至宝,该他倒霉,出其不意地被削下两指,也是一个血的教训。
王玄一因有纸人替代之术,因此生平从未受过伤,就算是面对雨师箭或者木气枪的时候也能全身而退,如今竟栽在一个小童手中,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顾断指处血如泉涌,挥手朝空中疾书,施展师门秘术,必要将张恩溥碎尸万段方才消气。
文昌阁中顿时血气弥漫,充满了扑鼻的腥味,张恩溥只觉掉落在了一个血池子中,手脚均被黏稠的血浆所束缚,一举一动都极为困难。他虽然法力高强,但临敌经验极少,此刻一旦被血气束缚,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将平日里所学习的术法也忘记了大半。只能运起桃木剑,金光吞吐,想要去消融血气。偏偏这下正好是撞对了门路,那桃木在百木中性属金雷,主刑杀,又有属水性的黑龙血浸润,水上雷下,刚柔始交,正是那阴邪的克星,之前太白珠能吸收血气也正是这个道理。只见金光越来越亮,将那暗红色血气渐渐化去,张恩溥也觉得仿佛身上去除了千钧重担一般,也能动弹了,便将金光放出,早已洞穿王玄一的小腹。
王玄一却毫不在意,将身体一抖,落下一个破损的纸人,自身依旧是完好无缺,他有那纸人替代之法,如同有无数条性命一般,着实难以制服。张恩溥见王玄一能用纸人转移伤害,这种奇术从未见过,心下也有些惴惴。只得将桃木剑御起,护住自身要害。王玄一先点了左手腕上的太渊、列缺二穴,将血止住,然后右手一伸,袖中突然冒出了一把宝剑,朝张恩溥心口疾刺。张恩溥身子侧过,挥剑横削,堪堪将王玄一那一刺避过。甫料在半空中,王玄一的剑头忽然拐了个弯,如同一条柔软的带子一般。这招着实出人意料,就连那时张元旭天师也未能躲过,被刺破了衣服。
张恩溥自然也是未曾想到,甚至连躲的念头都没有,剑尖顿时刺入了他的心口,幸好此时桃木剑也削到了对方的腰侧。王玄一回身避剑,这才未曾刺入更深,但也是剑尖染红。王玄一哈哈大笑道:“小毛孩子,连你爹爹都伤在了我的剑下,就凭你这点道行,还是乖乖地等死吧!”说完,又将剑朝张恩溥连攻数招,每次都是中途剑尖就自己拐弯,本来是朝着脚踝刺去的结果刺中了膝盖,本来朝着肩膀刺去的结果刺中了手腕,每一剑都是匪夷所思,绕过张恩溥的隔挡,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刺入。好在王玄一存心不想张恩溥死得太快,因此每一剑都只刺入三分模样,但不一会张恩溥身上已经是平添了四五处汩汩流血的伤口了。
正在此时,张恩溥忽然听见躺在地上的许纯均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张公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吧。”张恩溥摇了摇头,说道:“我要是走了,你肯定会被那妖道所害。我既然要救你,自然要和他决一生死了。”许纯均见张恩溥不肯走,便又向王玄一道:“舅舅,你只要我一人性命足矣,何必连累张公子,和龙虎山结仇呢?”
王玄一挥了挥手中的剑道:“我自然不会放过你,至于这龙虎山天师府,恐怕今日要灭绝在这小镇上了!”张恩溥闻言,只得咬牙举剑再战,心中暗暗后悔离家的时候未曾带几件宝物防身,以至于现在有性命之忧。王玄一再次出招,疾刺张恩溥腹部。张恩溥心里明明知道这剑头必会拐弯,但不知它会转向何处,只得举剑将胸腹周围团团护住,一面催动紫电青雷,将自身盘绕起来。果然王玄一的剑头在半途中便打弯,刺向了张恩溥的左肩。张恩溥将身子一矮,那剑锋擦着衣服就过去了,没想到噗的一声,背后又中了一剑,竟是剑头又反转了过来。
张恩溥的心理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其实他并非怕死,而是对那神出鬼没的剑尖产生了恐惧。那剑如影随形,令人防不胜防。王玄一哈哈大笑,正要继续出手,忽听得窗外一阵妖异的歌声响起,像是人面菊的歌喉,勾魂摄魄,令人心神激荡不已。张恩溥从未遇到过这等用音律勾人的异物,只觉那歌曲传入耳中,如同天籁一般,说不出的好听,心智顿时迷糊了起来。王玄一跑到窗边,往下一看,只见洪水已经退去,袁度正盘坐于地,用玉笙催开人面菊,而火龙蛛则在地上慢慢地爬动着,金火之气完全消隐,看来也已被迷住了。他生怕火龙蛛落入袁度之手,忙跃下文昌阁。
原来洪水来袭之时,袁度拼着全身功力,用玄天黄符护住了人面菊,但无法分身去引躲在文昌阁中的火龙蛛,只能干着急。又撑得片刻,听见水上传来许纯均的声音,接着王玄一的声音也出现了,两三句话,再一次骗住了许纯均。袁度见王玄一也在寻找火龙蛛,便趁机吟诗,想借他之手去将火龙蛛引出来。果然舅甥二人进了文昌阁,没过多久,火龙蛛被赶出了水面,失去了太白珠的支持,洪水也就渐渐地退去了。
袁度看见火龙蛛从三楼窗口飞出,在文昌阁顶不住地盘旋,猜想阁内必定是发生了变故,否则王玄一怎会不追出来?至于张恩溥,他是在洪水的时候从另外一面上的阁顶,因此袁度并未见到。
火龙蛛在分水墩上蛰伏修炼了数百年,一直无事,而如今数日中连番遭人围剿,很是恼怒。但敌手又并非泛泛之辈,有着它天生最难抵抗的东西——人面菊的歌声,又有令它难以忍受的宝蟾丸。若逃离此处,又因为这分水墩的灵气所围,只不停地在阁顶打转。
袁度见阁内动静全无,火龙蛛像是要逃跑的样子,忙滴血吹笙,催开了人面菊,眼看顺利将火龙蛛引下,太白珠就要到手,这十年的辛苦总算成功了第一步,不由得又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忽见王玄一从窗口蹿了下来,伸手像是要抢夺的样子,忙放出雨师箭,漫天箭羽,直朝王玄一射去。
王玄一身在半空,无法施展太极清玄气用金刚不坏抵挡,只得用了一个纸人替代,但身形也为之一滞,落下地来,那纸人自然已被射得如同刺猬般。王玄一见火龙蛛已爬近袁度身边,也不顾袁度是否会进击,忙转手为爪,掌心自然生出一股吸力,便要将火龙蛛拉扯回来。袁度好容易再有机会克制住火龙蛛,岂能让王玄一坏了大事。玄天黄符光网到处,已将王玄一和火龙蛛隔了开来。王玄一大怒,飞身上前,手中之剑刺向袁度右肩,在半途已然转向其心口,他用这招连克龙虎山天师父子,只道袁度也必中招。岂料剑尖刚及袁度身子,猛地反弹了回来,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般。王玄一定睛看时,只见袁度将玄天黄符护在了胸口,将剑挡住了。王玄一不由得大奇,心中道:“难道我的剑路已被他看出?”
袁度笑道:“王道长这招无定剑源出洛书,化自九宫,变幻莫测,难怪天师在你的手下输了一招。”王玄一听见袁度如此说,心中暗自佩服,“就凭我刺张天师一剑,就看出了我的剑路,果然是江湖第一术学世家的传人。”又听得袁度道:“这无定剑并非所有兵器都能适用,我看王道长这把松文古定剑怕不是真的剑吧?”王玄一点了点头,将剑一抖,顿时剑身软了下来,盘旋成一堆,唯有剑尖昂起,作嘶嘶之声,竟是一条银色的长蛇。
“此蛇名叫剑蛇,产于洛水之阴,身披银甲,坚硬无比,遇到强敌则以身化剑,竖鳞为刃而戮之。”王玄一轻轻抚摸着剑蛇的身体,那蛇也仿佛与他十分亲密,盘旋在他手臂之上,不停地游走。
袁度叹了口气道:“虽说此蛇灵异,但也要能有术方能御之。王道长也真好本事,这怕不是和合门的术法吧?”
王玄一哈哈大笑道:“袁子超你果然见识广博,我乃上古豢龙氏的传人,这御蛇之技乃是我家传的奇术,天下无出其右,就连善于弄蛇的苗人都未必及得上我一半!”
“原来如此,豢龙氏能制蛟龙,这区区蛇虺自然不在话下了。”袁度点头道,“但此妖关乎天下气运,太白珠是万万不可落入邪人之手。”
王玄一恼道:“我堂堂全真高士,难道就不合得此宝?这太白珠能引真龙,谁人不知?子超你处心积虑为此,我看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如今自然是有能者得之,你若能胜得过我,老道当拱手相让。”说完也不等袁度回答,挥动长剑,一道银光划空而过,朝袁度左胸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