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跑去,只见河水渐渐上涨,夹杂了无数的泥沙,都涌到了岸上,已经漫过膝盖,且流速非常急,水中小石块不停地冲击他的腿骨,打得生疼。回头看见镇口玄天阵透出的冲天白光,未见有任何衰竭的迹象,料想应该能挡得住,便放心继续前行。到了离分水墩还有数十丈的地方,水已经没过腰间,四下茫茫一片大水,唯有分水墩上半部分孤零零地在水中央冒着,最下面的那层已经看不见了。许纯均见水已经淹没了分水墩,袁度铁定是已经被洪水冲走,心中大急,加快了速度,半游半趟地朝分水墩走去。
在水中跋涉是极困难的,许纯均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勉强走了几步,觉得脚下的地势突然下落,已经是离开了岸,进入原来的河道了。他划动着双臂,逆着水流朝分水墩游去。游出数丈后,身边的水流明显湍急了起来,冲击之力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他用尽力气才能勉强保持身体平衡,更不用说向前进了。许纯均心急如焚,运起道术,将周围的水逼开了三寸,身子往河底落去,四周一圈水墙,高达数丈。他这种做法极耗精神,而且只能撑得片刻,一旦法力衰微,水墙就会当头狠狠砸下,结局必定是自己在如此巨大的水压下粉身碎骨。但此刻他心中只有救人这个念头,顾不得自己,待到了河底,辨明了方向后,便一步一步朝分水墩挪去。
又走了数丈,许纯均感到有些不支,如此逼水而行,法力损耗非常大。真气一旦不纯,就有水渗了进来,起先不过点点滴滴,进而变成了涓涓细流,才过得一会儿,水已漫过了脚背。许纯均见水墙马上就要倒塌,忙将身一纵,直向上窜去,跃出了水面。他离开了水,水墙顿时失去了真气的支撑,轰然塌下,掀起巨大的浊浪,水花四溅。许纯均身在半空,发现已经离文昌阁不过一丈开外了,当下腰腹一用力,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正落在阁顶。
但见洪水又缓缓上涨了数寸,文昌阁的第二层也已半没水中,水中漂浮着无数断木,枯草,还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牛羊的尸体,正当得上“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之语。此场洪水本非天意,乃火龙蛛所为,若不是许纯均用玄天阵护住小镇,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要死于这场无妄之灾中。
许纯均四下一张望,目之所及均是白浪滔滔,不见袁度踪影,正悲痛中,忽见不远处水面上有一个洞。水乃天下第一柔物,无孔不入,怎会有洞?但的确在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洞,像是开了口井,有一道透明的墙壁阻挡了水。那必定是袁度,料得他像自己一样,用术法或法宝逼开了水。许纯均拆下一块木门板,轻轻跃了上去,当作一艘小舟,再揭了一片薄瓦当做桨,慢慢地朝水洞划去。
到了水洞边,许纯均探头朝着里面望下去,只见玄天黄符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织成一张光网将袁度和人面菊全部笼罩在里面,看样子并未受到任何损伤。许纯均大喜,朝着袁度喊道:“袁先生,我来救你!”
袁度抬起了头,见到是许纯均,却不说话,摇了摇头,连连做手势,像是要他走开。许纯均见袁度不肯离去,急道:“这洪水太大了,袁先生快走吧,人面菊不要了也罢。”忽然觉得木板微微一沉,接着听见背后一人阴恻恻地一笑道:“不要人面菊,怎么抓火龙蛛啊!”
“舅舅!”许纯均大惊,忙转身,只见王玄一赫然站在木板之上,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他全身湿漉漉的,身上的黑衣也被扯破了几处,宝剑也不知丢失在了哪里,显得有些狼狈。许纯均的心情十分复杂,眼前的舅舅既是抚养了他十多年的恩人和亲人,也是为了逼毒而要残杀自己的恶魔,到底应该是感激他还是恨他?王玄一叹了口气,望着远处镇口的白光说道:“你用玄天阵挡住了洪水,效仿的是当年禹父鲧的治水之法,水高一尺,术高一丈;但如果洪水再这样涨下去,你的玄天阵总有溃破之时,到那时万顷大水从天而降,小镇立刻化成齑粉,镇上的万千生灵可是死于你之手啊!”接着转向许纯均,眼神中充满了和善与慈爱,仿佛又是以前的那个可亲可敬的舅舅,柔声说道:“均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不忍见你犯下如此大错而遭天谴,如今只有快快消灭了火龙蛛才能让洪水退去,挽救百姓。”
昨晚王玄一的狰狞面目依然历历在目,令许纯均不堪回想,而如今忽然又变成了这等长者模样,到底哪一个舅舅才是真实的?他只觉得头脑阵阵发晕。王玄一见许纯均不说话,还以为他记恨昨晚之事,对自己有所戒备,忙道:“昨晚舅舅是一时糊涂,不该对你下手,九泉之下已无面目见你父母。如今你已安然无恙,我也不敢求你原谅,但只望你能念在百姓安危,暂时放下些,先抓了火龙蛛才是最要紧的。功成之后,舅舅当自刎向你赔罪。”双膝一软,竟朝着许纯均跪了下来。
许纯均对这个舅舅从小是充满敬佩与感激,自己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只有舅舅这一个亲人,此刻见他真心忏悔,心中一软,忙扶起说道:“均儿可当不起,舅舅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王玄一见说动了外甥,极度狂喜,脸上却不露丝毫,依旧和蔼地说道:“如今你吸收了宝蟾丸,火龙蛛也要惧你三分,不敢近你身。我再传你太极清玄气护体,你与它相斗,自然稳操胜券。”说完,俯身在许纯均的耳边将要诀细细地说了一遍。
许纯均闭眼默默地想了一会,自觉已经融会贯通,便试着运了运功,果然在周身结成一道极强的防护气网,但还不是很连贯,似有缺漏之处。王玄一道:“一时三刻间,也只能学这么多了。如今火龙蛛隐匿于水中,我们要先将它引出来。可这茫茫大水,去哪里找啊?”
“舅舅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许纯均将家传三宝中的帛书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篆,他将其对水面,念念有词道:“赫赫阳阳,日出东方。遍照诸邪,耀我神光!”
帛书上的小篆渐渐透射出金光来,如烈火一般直射入水底,将那水下照得清清楚楚。只见许多泥沙浮沉其中,混着碎石断木,枯枝败草,还夹杂一些被淹死的田鼠、野兔、山羊等尸体,就是看不到火龙蛛的影子。
王玄一奇道:“太白珠不在水中,那这等大水却从何而来?”又细细的寻找了一回,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正无想头处,忽听得那水洞光网下袁度朗声说道:“尘满珠黯月昏黄,火金降耀共神光。温氲残阁水澹澹,人面菊望待秋凉。”
这首便是诚意伯刘基所留,记载在镇志之中,王玄一自然不知道读过了多少遍,此刻听见袁度吟起,不觉心中一动,回头看着半没水中的文昌阁,恍然大悟道:“原来火龙蛛躲在那里!快上分水墩。”许纯均运功将瓦片一划,木板如箭一般朝文昌阁飞驶过去。
此时洪水已经淹到了文昌阁的第二层屋檐,两人只能从第三层进去,沿楼梯往下而行。文昌阁的第三层供奉的是魁星。魁星乃北斗七星中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的总称,其形如斗,是主宰文章兴衰的神。那魁星像面如鬼脸,赤发蓝肤,一手拿笔,一手托斗,一脚向后翘起,单脚站立于鳌鱼头上。前面摆着一个香案并一个签筒,都已是结满了蛛网,灰尘积了厚厚地一层,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许纯均手中拿着三宝中的竹简,全神戒备,一步一步地下楼梯,王玄一紧紧地跟在后面。分水墩年代久远,又在河心,终日受到水汽的薰蚀,楼板大多已残朽不堪,踩上去嘎嘎作响,像是要断裂一般。两人又下了一层,已经到了供奉文昌帝君的二楼。
二楼水淹情况很严重,泥塑的文昌帝君神像一半已经在水中了。王玄一望着水面对许纯均说道:“火龙蛛应该在最底下,看来你要潜下去方能找到它。”许纯均自知水性不佳,有些迟疑。王玄一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牌子给许纯均道:“这是‘犀角牌’,有避水的功效。你拿了它就直接下去,然后将火龙蛛引上来,只要它一离开水面,洪水就会退去。”
许纯均见那牌子也就半个手掌那么大,却黑得发亮,接过来后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看,质地温润,摸上去十分坚硬,但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将犀角牌握在手中,轻轻地下了两级楼梯,已经到了水边。先试探地将手伸到水中,果然水面应手而分,大约有一挎距离,果然比直接运功逼水省力许多。这才放心,将宝物放入袋中,拿着三宝下水而去。
有了犀角牌的帮助,许纯均顺利地走到了最下面的底层,因分水墩位属内河,是江南航道要冲,故在文昌阁底层供奉的是龙王。可此时就算是龙王也自身难保,大水漫顶,泥塑金身全都泡坏了。许纯均将帛书展开,金光透射水底,照见那火龙蛛正停在龙王的冠冕之上。
许纯均将竹简指向那妖物,一道白光射出,没想到火龙蛛十分狡猾,往上一窜,居然避开了这一击,白光正中龙王脑袋,将其击得粉碎。许纯均心中老大不好意思,暗暗祝道:“弟子今日除妖,事急从权,还请龙王见谅。”
火龙蛛见许纯均有避水之法,又有宝蟾丸护身,不敢再多作停留,忙穿过楼板的缝隙,游上二楼去了。许纯均自然不能让它逃脱,飞步赶上二楼,竹简挥处,又是数道白光,可惜均未击中,白白将墙壁射出了数个大洞。火龙蛛见来势凶猛,更不敢撄其锋,便再往上飞逃。
王玄一正在二三楼之间守候,只见到水底下白光闪耀,知道许纯均已经和火龙蛛交上手了,便速在楼道上用七道黄符布下北斗玄枢阵,就等火龙蛛自投罗网。
许纯均见火龙蛛即将脱水而逃,正待去追,忽然脚下一空,木制的楼板受不了水的浸泡,竟烂塌下去,破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大洞,他也从二楼落到了一楼。幸好分水至宝未曾掉出来,否则水从鼻子中灌进去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许纯均站起身来,正要再上楼去,忽然看到掉了脑袋的龙王像脖腔中露出一段黑色的铁链,刻满了古怪的符箓,像是锁着什么事物。他走过去,拿住铁链,拉了拉,纹丝不动,如同生在地上一般。于是伸手按住龙王像,叫了声“得罪”,掌力发出,将泥像连同神案一起震碎,这才看见铁链原来是从地面石板上一个小孔中伸出来的,大约有两丈长短,一直被封在龙王像中,若非偶然打破泥像,至今仍无人知晓。
许纯均见那个小孔黑黝黝的,也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正疑惑间,忽觉整个文昌阁震动起来,水流也变得十分汹涌,几乎站不住脚。猛省道舅舅在上面,必是跟火龙蛛交上手了。也不去管铁链之事,急朝三楼奔去。
原来火龙蛛甫出水面,便掉入了北斗玄枢阵中,被灵气所阻,急不得出,在阵中乱撞。王玄一勉力支撑,已是难以为继,七张黄符也摇摇欲坠。他见许纯均上来,急道:“还不使玄天阵降妖?”
许纯均闻言,迅速将三宝摊于掌上,便要施法,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收住了。原来适才他在镇口已经布下了玄天阵阻挡洪水,如果此刻他将玄天阵转于此镇妖,那小镇那边势必被积累了万千倾的洪水当头压下,席卷扫平,千万人都将喂了鱼鳖。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涔淋淋。王玄一见外甥在一旁并没有出手的意向,自然是恼怒万分,喝道:“均儿!你还等什么?”
“舅舅,我如果用玄天阵,那镇上……”许纯均十分为难,一面是至亲安危,一面是万千生灵性命,他实难抉择。
“生死自有定数,镇上的百姓该由此劫难,你勉强不得。”王玄一十分着急,大声说道,“为了降妖,牺牲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快镇住火龙蛛啊!”
许纯均知道情况紧急,但要他舍弃全镇百姓性命,也是万万不行。王玄一却是危急万分,他当日故意引火龙蛛妖火焚身骗过诸人,接着见袁度轻易便将火龙蛛捕获,虽然自己后来一时大意中了火毒,但心里始终以为火龙蛛不过尔尔,张氏父子和袁度受伤只是功力不济的缘故,自己出马必定是手到擒来。此时一交手,不觉暗暗叫苦,那火龙蛛妖力十分高强,又兼服食了金母,天下能够降得住它之人已经为数不多,王玄一虽然功力深厚,想要拿住它还是力有不逮。
火龙蛛外冲之力越来越强,又过得片刻,王玄一大叫一声俯身跌倒,北斗玄枢阵立刻消弭于无形。许纯均仗着自己有宝蟾丸护体,急步上前,运起太极清玄气,挡住王玄一,生怕火龙蛛乘机对他下杀手。火龙蛛果然不敢逼近,盘旋一阵,便朝外间飞去。
许纯均见火龙蛛退去,长吁了一口气,正想回身察看舅舅的伤势。突然只觉一股阴毒的劲力透入背上的至阳穴,全身一麻,已被人封住法力,四肢顿时酸软,倒在了地上。接着听见王玄一低沉着声音说道:“如此不听话,要你何用?真浪费了那颗宝蟾丸。”许纯均万万没有想到舅舅竟会再次向他下手,惊愕不已,直道:“舅舅,你这是为何?”王玄一冷笑道:“你服食宝蟾丸,诸毒辟易,已是火龙蛛的克星,待我吸了你的血,自然也能克制它了!”
“舅舅你疯了么?我是你的外甥啊!”许纯均大喊道。
王玄一狞笑道:“外甥又怎么了?你就跟你爹娘当年一个样,不听我的话的人都得死,你们谁都跑不掉!”说完伸首朝许纯均颈中咬下。许纯均大骇,想挣扎逃走,但是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觉得脖子上剧痛,鲜血汩汩流入王玄一口中。他此刻心中悲苦万分,身体的痛楚反而感觉不到了,意识也渐渐随着失血过多而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他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自己决不能死,那阻挡洪水的玄天阵决不能消散,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却说王玄一面猛吸,一面运起太极清玄气护身,防止火龙蛛回来偷袭。这时,忽地从左侧窗外飞进来一人,手执长剑,口中喝道:“妖道竟敢逞凶,还不速速受死!”声音甚尖,接着举剑一指,一道紫色的电芒直朝王玄一左肩劈去。王玄一认得那是龙虎山的绝学紫电青雷,不觉有些奇怪,张氏父子身中木气,危在旦夕,是自己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来此救人,来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电芒正中护身的太极清玄气,爆了一个极大极耀眼的火花,王玄一自然毫发无损,他放脱许纯均,直起身来,转头望去,只见来人身形小巧,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幼童,身穿一件杏黄小道袍,手里拿的也只是一柄桃木剑。王玄一更感到奇怪了,适才那记紫电青雷术法精纯,虽然攻不破自己太极清玄气,但也震得肩膀微微有些酸麻,没有二十多年的功力是使不出来的。看那小童的样子,就算是娘胎里练起,撑死也不过十三四年罢了,怎会有如此功力?再细看那小童,虽然年纪甚幼,但也丰神秀异,双目中精华闪现,功力决不在张恩涪之下,只是他后背微微有些隆起,竟是个驼背。王玄一微笑道:“小孩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这里危险,快回去吧。省得家里人牵挂。”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快速地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对方的来历。
那童子挥挥桃木剑,厉声道:“妖道祸害人间,人人得而诛之。龙虎山自当除魔卫道!”王玄一听见他如此说话,不觉大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气倒不小,龙虎山又怎样,张天师都半死不活了,我看正一道也差不多了!”那童子闻言大惊,尖着声音道:“我爹爹他……他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