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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斗七星(3)

袁度微微一笑,他知道王玄一必定要抢夺太白珠,早已在分水墩上布好了对策。一面用玄天黄符阻挡,一面悄悄后退。王玄一不知是计,见袁度不断败退,心中大喜,忙急步赶上,忽然眼前的袁度倏地消失了,四周也变得混沌一片,不辨东南西北。又过得片刻,眼前渐渐有些光亮,只见四周无端多了一圈高墙,足有数丈来高,将自己团团围在了中间,只留下头顶一方天空,有些日光透射进来,这种情景,就如同是在井中一般。王玄一知道这必定是袁度的奇门阵法,他倒也不惧,冷笑一声,将蛇剑收起,盘在腰间,左足一点,身子拔起两丈多高,右脚又在墙上一借力,早已跃了出去。

他知道此乃奇门遁甲之术,原料外面必是刀光剑影,机关重重,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将那太极清玄气护住了周身。可出乎他意料,井外竟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莺歌燕舞,一片祥和的景象。王玄一见如此情形,愈加不敢大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慢朝前而行。

走了不远,见前面屋舍俨然,像是个村落一般。又走近些,见当先是一座高大的石牌,上书“和合”两字,两边各题四字,分别是“空色不二”,“万物唯心”。

王玄一看到此处,不禁心中一惊:“这……这不是和合门么?我怎么回广西来了?”便想进去看看,但又怕见到人。犹豫了半天,咬牙道:“罢了,当年我偷偷跑下山,就不指望再回去了。”转身便要走,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说道:“玄一,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玄一忙转身,只见山门口站着一位银发老道,正是自己的师父黄龙真人。真人一脸严肃,说道:“你是不是想下山去找真龙气?我早说过了,和合门下弟子不得私自下山,否则会有惨报。当年你那翼觉师兄偷偷跟那个姓洪的魔头下山,后来免不了遭受到凌迟之刑,死无全尸。莫非你也想步他的后尘么?”

“师父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私自下山。”王玄一生平最怕的便是这个师父,一听师父责怪,忙跪下辩解,连连磕头。刚说完这句,猛地想起,师父不是早已仙去了么?光绪十年本门遭劫,师父独力抵抗强敌,身受重伤,若不是有高人相助,江湖上差点就没了和合门的名号。事后师父因此过世,还是自己亲手替师父入殓装棺后,才下山脱出和合门,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年了,今日怎么还可能会遇到他呢?一定是袁度搞出来的幻觉!

真人见王玄一跪下,哼了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一个人要去哪里?”

王玄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的师父,站起来转身便朝山下跑去,真人在后面直叫道:“玄一,快回来!快回来!”

王玄一充耳不闻,跑了大概一里路,忽然又见一堵高墙横亘在面前,往左往右延伸,望不到边际。王玄一冷笑一声:“袁度啊袁度,这等小小的幻境就想困住我不成?且看你能变出些什么古怪的花样来。”依然越墙而过。

他刚一落地,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如同掉入一个火炉中一样。四周也是滚滚黄沙。顶上烈日当空,明晃晃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墙内墙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天壤之别。沙漠一直延伸到天际望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沙丘蜿蜒连绵,如月牙,如水纹,如长蛇,如羽毛。

这是哪里?王玄一觉得这片景色十分眼熟,依稀记得在他生命的前半部分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一边走着,一边皱起眉头,痛苦地回忆着。烈日的炙烤使得他全身不停地出汗,嘴唇上早已是一片龟裂,脚步也越来越虚弱。在没有水的地方,有天大的道行都是没用的。王玄一觉得随着汗水的流失,自己的气力也在慢慢地消失,毕竟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或许再年轻三十岁可以,这几十年的江南安逸的生活早已使他不能适应这些极端的情况。他膝盖一软,慢慢地跪倒在沙中,双手陷入了滚烫的沙中,一面大口地喘着气。

天边出现了两个人影,骑着骆驼,缓缓地朝着这边走来。王玄一忽然觉得心怦怦地跳着,如此剧烈,好像要跃出胸膛一般。他有一种预感,将有一件他绝不想见到的事情要发生。

人影越来越近,王玄一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依稀觉得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带着四五匹骆驼,背着辎重行囊。他心头一阵揪紧,忙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驼队走到他的身前,停了下来,王玄一能感到骆驼喷出的鼻息冲击着自己的头发,他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头依然垂着。

“这位大哥,你怎么了?”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在王玄一耳边响起。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王玄一心中大叫道,十八年前这个美妙的声音应该已经被毁灭了,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又出现!

耳中听得他们下了骆驼,走到身边,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快把水拿来,这位大哥快要脱水了。”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熟悉。

王玄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倒在了沙上,眼前一片黑暗。迷迷糊糊间,觉得口中涌入一股清凉而又甘甜的水,仿佛给他注入了生命的力量,连日光也不觉得有多热了。王玄一大口大口地饮着,力气也在慢慢恢复,看到的景象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他躺在一匹骆驼的阴影中,那个女子捧着水囊在喂他喝水。

“他醒了,他醒了。”女子叫道,“大哥,快来。”

男子正在整理辎重,检查驼队的连接绳索,听见女子的声音,忙跑了过来,笑着说道:“这位大哥,你再休息下,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一个人在沙漠,什么东西都没带?”

这张脸,十分清晰,甚至于清晰得有点过分。可以看到那光彩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关切,厚重的嘴唇,此刻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的笑容。还有那一把虬髯,粗犷中带着威猛,他的脑门上盘着一根乌黑乌黑大辫——年轻的就是好啊……

“你们不认识我了么?”王玄一心里猛然一颤,“难道我又回到了从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皱纹不见了,斑点也不见了,眼前是一双皮肤光滑,强壮有力的手臂。“我也年轻了么?不可能!一定是幻觉,奇门遁甲的幻觉!是袁度搞的鬼!”

“我本来是跟着商队去渠勒,在路上遇到了马贼,他们杀光了所有的人,抢走了骆驼和水,还把我扔在了这沙漠里面,要不是你们,我早就变成干尸了……”王玄一开口道,虽然身体还在虚弱,声音也十分轻,但音调却十分浑厚,丝毫不见苍老,一时倒反而不能适应。“这里到底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那女子答道:“这里是莫贺延碛(今新疆库姆塔格沙漠),方圆八百余里。东至玉门,北临鄯善,南抵昆仑,西连蒲昌海(今罗布泊地区)。我们是要穿过这里去昆仑,这位大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如跟我们走,渠勒离于阗(今新疆和田县)不远,我们会经过那儿的。”

那男子抱拳道:“我姓许,单名一个肇字,字季生,这是我的未婚妻王璇霜。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这么巧?”王玄一装作惊讶地说道,“我也姓王,叫做王玄一,令妻的闺名跟我的就像一对兄妹。”

王璇霜也很是惊讶,对许肇说道:“大哥,看来我们跟他真的是很有缘啊。”许肇连连点头,“是啊,那更要一起同行了,哈哈……”他拍了拍王玄一的肩膀,仰天笑道。

“和二十年前一样的问答,一点都没变。”王玄一忽然感到心头一震,如果能回到从前那个时候,让他重新选择的话,那么今天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该多好!按照历史,自己此刻应该是跟随他们,从此就踏上一条不归的路,就像当初自己做的那样。

可是,这应该只是幻觉而已。王玄一感到有些晕眩,这几十年的经历难道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如果现在不是幻觉呢?不可能!“我是翻过那堵墙才来到沙漠的,沙漠里怎么会有堵墙呢?”王玄一一面想着,一面扭转身子回望——哪里有墙?只有风卷着黄沙,在沙丘上流动着,如同水波一般。

王玄一头脑乱成一团:“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我应该是跟着他们去于阗,然后与那女子结拜兄妹,一起上昆仑,他们结为夫妇,自己就是主婚人,然后便是有了……”——等等!如果这是过去真实历史的重现的话,那么自己下一步应该要和当初相反,那么这个幻觉就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多谢季生好意,我怕会连累你们,我还是一个人走好了。”王玄一推辞道。刚说完这句话,他眼前景物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好像是水塘中泛起了涟漪。“果真不出所料,这样做是对的!”王玄一大喜,这种幻觉利用的正是自己脑中的回忆,只要自己不按照历史行动,幻觉就无所作为了。他挣扎地站起身来,对许肇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还请季生告诉我,离此最近的城镇在哪里,我自己前去就可以了。”

景物抖动得愈发厉害了,如同隔了一层蒸腾的水汽一般。王玄一也不待许肇回答,径自朝一个方向狂奔,跌跌撞撞地。身后传来许肇和王璇霜的呼喊声,王玄一仍然直直地跑着。他只求能离开那两个人,能破除幻觉便可,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果然,刚转过一个高大的沙丘,眼前又出现了一堵高墙,横亘无际,只要翻过这堵墙,就能离开这个幻境了。王玄一转过身,许肇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心下不觉有些怅然。要是真的回到二十年前,他还会做如此选择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只深吸了一口气,一纵身,翻过了高墙,眼前忽然一暗。

猛然间从正午的沙漠,变成了午夜的荒山,王玄一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是幻觉!”他心中叫道,“这次会是哪里呢?”

等到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完全漆黑一片,起码天上还有点点繁星,眼前是一条山道,蜿蜒着没入黑暗中。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但他还记得这里——浙中东阳的虎山,十八年前的自己就是站在这条山道上,做了些永远难以忘记的事情。他匆匆地朝前走着,这儿应该有棵槐树,那儿应该有块石碑,所有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过了这个弯,有一片竹林,那里有三间小屋,住着许肇和他的妻子王璇霜——他的义妹,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儿子——许纯均。

小屋还亮着灯,王玄一上前猛拍门,一面大声叫道:“二妹,季生,出事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许肇拦在了门口,沉着脸说道:“王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了,不会把定龙针给你的。难道你还不死心?”说完就要关门。

王玄一忙伸脚将门硌住,一面喘着气,一面说道:“季生,我不是来要定龙针的,而是来告诉你,有极厉害的角色上门来了,我怕对你们不利,所以来通报你们一声。”

许肇还未回答,王璇霜的声音从内屋传来:“相公,你还是让大哥进来吧。”许肇听见妻子如此说,只好把门打开,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王玄一不敢走进内屋,只在门口说道:“二妹,我昨天走后,在山下看到了神女宫的标记,看来是你师姐到了,她心狠手辣,那年在昆仑山我也是见识过的,你们俩未必是她的对手。况且你刚生了纯均,看在孩子面上,你们还是避一避吧。”

门帘掀起,王璇霜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走了出来,“大哥,多谢你了。从我跟着相公第一刻起,就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师姐既然来了,我们是躲不过的。”她一手握住了许肇的手,笑问道:“相公,你还在想那东西么?”

许肇狠狠地白了王玄一一眼,说道:“那东西哪个修道人不想要?你这个大哥还不是也一样?可是我告诉你,我们许家的定龙针只能治龙医龙,不能改龙,若此地本能孕育真龙,那么偶尔受损,可用定龙针修复;但如果没有真龙,怎么可能把地龙残龙断龙改成真龙?那年我在昆仑山就已经说过了,真龙气会四处游走,没有袁家的堪舆神算,连龙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你能找到神珠来引龙了。”

王璇霜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所以啊,这真龙气本来就是缥缈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寻龙,育龙,引龙,饲龙,捕龙环环相扣,许家一根定龙针的作用在其中真的是小之又小,就算大哥你学会了又能如何?你又没有《金篆玉函》,哪来的《寻龙谱》?到哪里去找真龙呢?就算被你找到真龙,拿到定龙针,没有神珠,真龙也不会出地的。我们神女宫从首任宫主开始,就一直在寻找真龙气,但到如今我师父这一任,数千年过去了,依然是毫无头绪。大哥你还能寻多久?”

王玄一脸色惨白,这些话曾经重重打击过他,如今再次听来,依然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一直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自己持之以恒,必定能找到那传说中的真龙之气,但如今看来,除了有志,还要有天大的运气与机会,可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么?

王璇霜看了许肇一眼,突然朝王玄一拜倒,“大哥,今日我师姐寻上门来,我们夫妻怕是走不了。妹子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大哥能否答应?”王玄一忙伸手,想将她搀起:“你们何须如此?有何心愿尽管告诉我,我必尽全力帮你们达成便是了。就算是你师父找上来,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我们夫妻的性命怕是挨不到明天了,希望大哥能带纯均走,保住许家最后这一点骨血。”王璇霜不肯站起,跪在地上泣道。

王玄一叹了口气道:“二妹你放心,我定会视如己出,抚养他长大,教他术法,让他成为堂堂正正的许家传人。”

许肇将许纯均接过,俯放在桌上,把襁褓解开,露出婴儿幼嫩的后背肌肤,咬牙道:“均儿,你忍着点罢。”伸指在婴儿后背点划,所到之处,皮肤开始焦灼,慢慢形成了一个太极图案。许纯均早已痛哇哇大哭,王璇霜听见儿子的哭声,心如刀搅,但知道这是许家传宗的仪式,这个太极护符代表了许纯均已经正式成为除魔许氏第五十一代传人,因此虽然难过,却也为他高兴。护符传授完后,许肇又轻轻地将儿子包裹好,交还给妻子。

王璇霜再磕了个头,方站起身来,将婴儿递给王玄一。许肇从里屋拿出一个包裹,也交给了王玄一,一面交代道:“这里是许家的三宝,还有许家家传术法修炼的秘籍,希望你能好好教纯均。那根定龙针我是传给纯均的,在他成年接掌三宝之前,就交予你保管罢。”他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忽然咬牙道:“若是你见宝起意,害我儿子,我做鬼都饶不了你!”

王玄一将包裹背在背上,一手抱着许纯均,眼眶也是红红的,一面道:“季生,二妹你们放心,纯均就是我的亲外甥,我会把他抚养长大的,你们……你们……”说到此处,语声哽咽,竟难以为继。

许肇将门打开,说道:“大哥,你快走吧。纯均就交给你了。”王玄一也不敢久留,连忙抱着婴儿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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