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益仰头望月,话题陡转,语气更见缥缈,“你知我为何将素琴置于宁毓儿身侧?只因毓儿苦守一年却丝毫得不到老七的爱。我原以为,她那样的女子,定能抓住老七的心。可惜……我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素琴出自毒门,精通各种鲜为人知的毒物。自她伺候毓儿,毓儿体质每况愈下,老七见之,便也心生了怜爱,不忍伤她半分、弃她不顾。”
我缓缓起身,心已寒至底,倒也不怕他的无情再添几许冰冷之感,“宁毓儿知道素琴给她下毒么?”
谦益简洁回答,“不知。”
我抽气道:“你喜欢宁毓儿,却还是忍心让她受毒噬之苦,你的心真比铁石还硬。”
“丫头。”谦益浅浅一笑,“你喜欢兰花,会在乎兰花饱受风吹雨打的感受么?”
“呃……大抵不会……”可宁毓儿不是花,怎能拿花来做比?
“这便是了,我喜欢一颗棋子,亦不会在乎棋子饱受毒噬之苦的感受。因为不论我如何喜欢一颗棋子,它终究也只是一颗棋子。”
我久久无语,转看谦益,心里渐渐又没了波澜,“宁毓儿一直认为你对她很好。”
谦益轻轻邪邪勾出一抹笑,“这是她的福气。有时候,知道真相并不会幸福。不知道,她就快乐很多。”
是,真相通常是残酷的。
谦益见我未说话,眉间一宽,自顾道:“父皇有意借太子选妃,收拢四大藩王之心再巧做削藩打算。更欲让老七纳下江东王府与墨阳王府的送选郡主,为他夺嫡铺路。然,对我来说,太子选妃,是掌控太子的一个绝好机会,我岂能错过?而以老七的才智谋略,他若留在帝都必将是我最大的隐患。”
我吸了口气,“是以,你想了办法迫使潜光离开帝都……”
谦益听我直呼“潜光”拧眉瞪我,我别开头不予理会,他只好接道:“对,我让毓儿体内的积毒发作。只要她毒发,就有性命之危,老七必会不顾一切带她离开帝都奔赴天医宫求治……父皇的如意算盘也就势必不能如意?”
果是一步一算计,步步无遗漏。
谦益的话,让我又想起了素琴的话,两相对照,素琴亦是个可悲可怜之人,当然首先有她的可恨之处。她至死都认为是宁毓儿明知她施毒,反利用了她,而致使她为自己的主公所不容。殊不知她背后一直跟着一双雪亮的眼睛,她做的一切都被她效忠并深爱的主公看在眼里,并适时加以利用。
难怪素琴说她施的毒,老江湖都未必能察觉,偏宁毓儿次次都能躲过一劫。我原也怀疑过,怀疑宁毓儿极不简单。到头来,真正不简单的人还是谦益,是他操纵了一切。作为棋子,宁毓儿的使命尚未完成,是以她可以中毒,但绝不能死。
谦益叹道:“这件事上,素琴……全然不知我对她的作为了如指掌……她其实也算为我立了一功,本可不死。奈何她下毒之事,竟无意中为你识破。你知,老七知,他必会彻查,是以她不能不死了……”
“棋子,本就是用来丢弃的,何况她的存在已威胁到主人安全的时候。”我重又坐下,自嘲道:“当初你对我见死不救,又是出于哪般原因呢?因我这颗棋子失了作用?”
谦益回身看我,“丫头,棋子失了作用不一定要除去,但若是白子中混入了黑子,却是务必要除去那粒黑子的。当初,我并不确定你究竟是黑是白。是以,我只是见死不救,而不是狠下杀手。”
我随口冷讽,“这么说来,我其实还该谢你当初手下留情?”
谦益见我嘲讽的冷漠表情,失了说下去的兴致,走过来搀我起身,“有何事,改日再说吧。夜风凉了,我送你回去好生安置。”
我不说话,抖了抖锦披再拉紧,沿着碎石小路蜿蜒回去。
隔日大早,我正在用早膳。
谦益进了我房,一身戎装,罩了层薄薄的秋霜晨露,又显风尘仆仆,平白添了几分沧桑韵味儿。
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黑锦万兽袍,体披狮面吞头连环铠,腰缠勒甲玲珑狮蛮带,旁挂削金断玉万斩剑,脚登镶金狮纹虎皮靴。咋看上去,谦益今晨的戎装尽显了他天然自成的将帅气势。眉宇间,那股内敛的霸气,优雅的傲气和那不用修饰的王者之气倾泄无遗。只一人站在此处,已给人震慑千军万马的威慑力。
仿佛他挥鞭能截流,挥剑能劈山,力透铠甲,在优雅中狂野。
我从盛着羹的莲花紫金盏中抬起头来,疑问,“你这是要去做何?莫非东西夹击战术失败,伪皇与洛奇打了过来?”
谦益表情严肃,郑重道:“离耶与索里攻占了尔水,两军会师正在清剿伪皇余孽。伪皇与洛奇残部趁夜由尔水北面的水路突围,一路西逃,快至芒城了。我这便领五千精兵前去拦截,务必以此最后一役为你献上伪皇与洛奇的首级。”
“你要亲上战场?”有一瞬,我惊大了眼,但旋即,心里又是死水一潭,不兴任何波浪,甚至连涟漪也无。只是觉着他是杀鸡用了牛刀。
我安静道:“我知了。”
“丫头只有这一句么?”谦益皱眉。
我吞下一勺银耳桂花羹斜斜扬起头,“那我还该说什么?说与你并肩作战么?还是问你是否用过早膳了?你若亲上战场必定是马到功成,凯旋而归。难道还需我唠叨一些中听不中用的场面话?”
谦益俊眉一挑,“有你一句‘马到功成,凯旋而归’就够了,你用膳吧,我便去了。对了,离耶遣人护送了一群大臣前来,与你商议重振朝纲之事,你今日见见吧。需不了几日,你就要入主尔水城中的皇宫了。”
“好的,我知了。”我垂下头,补充道:“需要我敬酒壮行么?”言下之意,你还不走,等着我为你敬酒壮行?
谦益显然听出了我的正话反意,却回眸一笑,“酒,回来再喝,那时便是喝庆功酒,方能喝个痛快。”
“那我让人备下好酒好菜,等你凯旋回来再喝吧。”我重低头,一下下搅动着面前的银耳桂花羹,恍似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吃早膳上。谦益又停了片刻,见我没再抬头,亦无多余言语赠送,溢出一句叹息,迈步走了。
早膳过后,我郑重其事的着装化妆,公主的行头一应俱全,接见了谦益所说那批大臣。这群臣子中有离耶举荐来的伪皇朝廷的肱股“叛臣”,亦有刚刚自洛奇军中救出的逃离一族的“忠臣良将”。
众人你来我往,你长我短,唇枪舌战,彼此不让。当此处是发挥自我演讲能力的表演舞台,说了一通,争了一片。从朝纲体制到皇宫的一砖一瓦,事无巨细皆拿出来争议。这个请我斟酌,那个让我定夺。茶一杯杯换,人一个个说。
这个说,修葺皇宫要明柱多少根,那个说官服要如何重新定制,再有已开始讨论我的终身大事,闹得我不甚其烦。最后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烦闷躁动,只好推说身体不适,提了几个议题,让他们各自先退,回去将议题里里外外参透了再来与我商议。
众臣走后,依然了无意趣。
我坐在窗前发呆,不知何时开始,我有了静坐发呆的习惯。似乎在想些什么,可又什么都没想。每每这时候,磬儿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我说话,时不时打断我发呆,我也随口应付。
杂七杂八闲扯了些,磬儿一本正经,神情认真,恍似她将要问出的这个问题,已积攒了很久,今日她终于有了勇气,舍得问了,“公主,您爱过王爷么?”
我怔了怔,想了很久,轻声道:“怎么说呢?我对他的感情,我自己始终也无法说清楚。到现在,想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能想明白。也许只能解释为,他曾是我的梦中情人,而如今这个梦已然破碎了。要知道,很多女人在遭遇爱情之前,其实心里早就有个夫君了。那是一个她自己假想出来的人,那个假想的人从样貌到品性,每一样都完美契合她理想中的夫君标准。”
“但是心中那样理想的夫君,现实中几乎是没有的,因而女人一旦遇上某些条件相吻合的男人,就极易对其产生好感。如果男人与理想夫君的吻合程度再高些,女人就可能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我想我对谦益,大抵也就是后一种。”
“我自见他伊始,就一厢情愿的将他与自己幻想的理想夫君重合了。也许我爱的一直只是自己心里塑造的完美的谦益,而不是真正的、你我每日所见到的谦益。”
“我为之心动的想必也只是他与我梦想的夫君相似的那部分东西。初时因不了解他,很容易就被自己的一厢情愿所迷惑,蒙蔽了双眼。从而只瞧见他的好,瞧不见他的不好。便以为自己真正是深深爱着他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可是时日长了,他的不好之处慢慢显露出来。起初,我试过说服自己接受他的不好。渐渐发现有些事根本接受不了,这时他就与我理想中的人分离开来……我想,我还是爱过他的吧,只是或许远没有我以为的那般爱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