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这番话,我忽而觉得心头澄明了许多。仿佛一直萦绕凝聚,久久不散的迷雾一点点淡去,仿佛潺潺溪流自林间草旁穿过,泽被生灵万物,水落,石出……
我嗫嚅,“我还是爱过他的,只是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爱他。爱的本不深,不爱,便也不爱了,原是这般么?”
我轻笑回望磬儿,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黯淡颜色,恍似一丝落寞钻入了她的心底,藏进了她的眼瞳。我顿觉蹊跷,侧头凝思,似乎,我是否爱过谦益,这样一个问题,原本就不是她会相问的。
我道:“磬儿,为何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磬儿扬头挤出一脸笑,笑意太多,多了就假,“奴婢觉着这段时日来,您与王爷有些不睦,老别扭着,心头就想起这个,方才问了。”说不睦,言辞过轻了。我与谦益简直像两只困兽一样,画地为牢,彼此撕咬。如今表面的缓和只因前些日子的相互伤害几乎令我与他筋疲力竭了。
“磬儿,你脸上的笑太勉强了。”我直言不讳,磬儿必是有事瞒着我。
磬儿面上一惊,闪了两下羽睫,颇不自在道:“公主,您看错了,哪有……”
“你能骗过我么?”我双蹙疑眉,“我们相处多年,你的心思几时能骗过我了?”
“真的没有,您别问了,公主。”磬儿越发躲闪得厉害。
我又哪里是轻易放弃的人?“磬儿,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公主,奴婢求您别问了。”磬儿一脸难色,索性背过身去重点一支薰香。
她这副姿态实在太令人起疑。这段时日以来,我鲜少知道外界的消息。就如同一只茶杯,谦益倒多少,我就盛多少,但也只有那么多。我一手拉过磬儿,伤怀道:“如今连你也跟我生分起来了么?有何心里话便是不肯对我说了?”
磬儿见我神色,又慌又急,解释道:“公主,您误会了,奴婢不是与您生分,而是……是……奴婢不愿您担心。再说您如今又有了身子……”
“磬儿。”我加重了语气,“我问了你不说才更令我忧心难消。你倒是说了,我心里清明,反能安稳些。”
磬儿低眉看我,吸了吸气,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奴婢……怕王爷……回不来。”
啷铛,手中的紫金茶杯一声脆响,弹了几下,静躺在竹木地板上一动不动,隐约还有浅浅的回声在耳旁回荡。
“你说什么?”我其实听得清清楚楚,却又不自觉反问。
磬儿躬身将茶杯捡拾起来,声音更小了,讷讷,“奴婢说,王爷会不会回不来?”
“你如何得知?”我平缓了语调,低头拢发,顺手旋转茶杯时已意识到,磬儿担忧的事可能性太小,在我心里几乎就是零概率事件。
伪皇与洛奇残部既是仓皇出逃,简装而行,兵马与辎重粮草必定不足。况且又刚经过败战洗礼,残兵斗志,体力都远不如谦益以逸待劳的兵士。再说,以谦益的谋略武功,配上他久经沙场的亲随军的气势如虹,骁勇善战,这场战他想败都难。
除非……除非天降奇兵,外星人助战,或者地壳运动,山脉隆起,地震突来,要么就火山喷发。
否则我实在想不出谦益回不来的理由。
但磬儿既然如是说,也必定有她的原因。
磬儿娓娓道来,“这段日子来,奴婢时常看到王爷三更半夜坐在门口喝酒,似醉未醉,傻傻笑,比哭还闹人心。有几次王爷手中还拿了朵‘朝开暮落花’喃喃自语说,‘你怎能朝方开,暮便谢,你的情意只是这一日的妍态?……也好,也好……就让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换你一日妍态,也好。’”
磬儿的话让我眼前蓦地展开一幅画卷。
月儿高,风儿吹。
午夜,一个青衫男子,倜傥风姿。一手轻握酒壶,袅袅酒香四溢,一手捏持木槿花一朵轻嗅。他缓缓抬头,高昂起来,任浸凉夜风吹拂耳鬓发丝,青丝随风动,凉薄的嘴唇,边角邪邪一提,带了笑,眉眼里不可一世却又无可奈何道:“也好”。
也好,两个字,道尽了那份无奈。我的心可能从没如今日这般贴近过谦益。也好,亦注解了我的全部。我的无奈,亦只求“也好”了。若注定不该我得到潜光给予的幸福,那就让我与谦益这么生死撕咬下去吧。我的冷漠,你的狠毒,我的讥讽,你的阴谋……你赢不了我,我也赢不了你。你妨害我的幸福,我也不让你幸福。纠缠,直到我心竭力尽,死去。
若没得选择,这样也好。
也好,也好。
磬儿不知我心中辗转千百度,继续道:“……王爷一遍遍将‘朝开暮落花’的花瓣撕下,起先撕一瓣道一句,‘你爱过我么?’然后他自己就交换说‘爱’和‘不爱’。再后来撕一瓣又道一句,‘你还会爱我么?’还是交换说爱和不爱。可是每朵花的花瓣都没撕完,王爷又将花揉碎了,厉声说,他会知道答案,很快就会知道了。”
谦益,他也会有如此幼稚的行为举止么?
我以为他该是编织“天网”的仙,编了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一步步算计至今,何成遗漏过什么?
我想他唯一算漏的怕只有我对他的爱了吧?
他定是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会爱他生死不渝,此生无悔吧,就像那些爱上他还爱着的女人们。宜凌爱他,颠覆自我,飞蛾扑火,聪明如她,岂会不知谦益对她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素琴爱他,怕是爱得肤浅,终也因爱生恨,狠毒如她,最后又怎毒得过她倾慕的主公?
我爱他,委曲求全,不顾一切,他想必笃定我此生会爱他终老。所以我被宋白劫持,孩子没了……发生了那么多事,他选择缄默,选择粉饰太平,不曾试图挽回。我没想过,那时他若肯低下身段向我敞开心扉,我会不会重回他的身边。
他对自己太自信,自信我会站在原处,望穿秋水,等待他某日临时起意前来垂青。他自信到自负,这种盲目的自信,或许直到他赶来淼水国救我于危难围困之际才有所松动吧。是以,他说,他不该来淼水,不该救我。如果他不来,如果我死了,他自信的长城就不会溃塌,他仍可活在我爱他的谎言中,自欺欺人。
“公主?公主?”磬儿轻晃我。
我昂首,“怎么了?”
磬儿有些失望,“您都没听奴婢说话。”
我托腮淡笑道:“将才想了些事,你继续说,我听着。”
磬儿便又道:“……这几日,王爷的话越来越怪。总说什么死啊,死。有次说,‘丫头,你说人死了真能得到救赎么?’‘我死了,可好?’‘我死了,你也不会为我流泪吧?若死能救赎我,我死一次又何妨?’‘我竟对你做了如此天诛地灭之事,你将不是你……你不会原谅我,至死都不会原谅我吧?我若死了,你会原谅我么?’”
磬儿一瞬不眨的看着我,眼里泛着担忧的光,“公主,您说王爷不会去寻死吧?”
我问道:“你听清了?他真是这般说?”
磬儿肯定的点头,“奴婢睡在陪房里听得清楚,王爷说的时候,声音也不小。”
我抚了抚磬儿的手,安慰道:“傻丫头,他当时也就是个酒鬼,一个酒鬼说的话哪里能作数?他今日去阻截的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伤不了他,性命定然无虞。况且他从来不是个轻贱自己性命的人。”
我笃定谦益口中的一声声“死”只是他难受的发泄。他不是个任性的人,他说了要将伪皇与洛奇的首级拎来给我,他不会食言。
磬儿,原本极度崇拜潜光,不知为何,现下,似乎已转换成了谦益。
她那句“公主,您爱过王爷么?”显然是替谦益而问,或许她下一句还要问,“公主,您还会爱王爷么?”
我说我爱过谦益,但不如想象中那般爱。磬儿眼底的落寞和黯淡也是为了谦益吧?
不得不承认,谦益是个极具魅力和诱惑力的男人。
磬儿未必是爱他,却不知何时已为他的种种所折服,死心塌地,仿若粉丝追捧明星的心态,将他放在高处崇敬、仰望。
我问磬儿,“你说谦益有哪点儿好?”
磬儿侧脸反问,“王爷有哪点儿不好么?”
我痴痴道:“他不好之处多了去了。”
“可王爷一直对您很好啊。”磬儿柔笑看我道:“王爷那么忙,他却肯日夜兼程急赶了千里路来这儿救您。他身份那么尊贵,他也愿意为您洗手做汤。他从来不搭理别的女子,却总是对您一人笑。他还为了您一句话,一个人去救力都将军。他把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搜罗来送给您……”
“磬儿,你只看到了他好的一面,却没看到他另一面令人胆颤心寒的冷酷无情。”我捏眉摇头,他随口就是阴谋诡计,挥手就能结束一人性命,连眼都不眨一下,甚至嘴角还可以挂着云淡风轻的暖笑。
我说“冷酷无情”,磬儿第一反应是月余前我被强迫那次。那次,磬儿赶来浴池伺候我,见我一身青紫吻痕吓了大跳。她当下什么也没问,想必能猜到那是谦益的杰作。之后,这件事我没提过,磬儿也没说过什么。
我提起,磬儿小心翼翼,小声道:“公主,您虽换了身份,可您与王爷还是夫妻啊……”
我知道,没法沟通,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
我的观念,磬儿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我亦无法接受。照我的定义,那是一场强迫。但依磬儿所想,那只是夫妻间的正常行为。以致于之后种种,我那般无法原谅谦益,但磬儿虽知却从未对谦益心生怨怼。
不是她不怜惜我,只是我与她的意识形态相差太远,兼容不了。谦益像一朵最美的毒花,以磬儿与他的距离观之,只瞧见了他独步天下的美。然,以我的距离,这朵花的毒已浸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心里,留下的不是花的美,而是花的毒。
我甩了甩头,今日当真想得太多了。
当夜,谦益没有回来。
第二日,时至晌午,也无人传来任何谦益的讯息。倒是离耶那边飞书传来,说了说肃清伪皇余孽的进展,以及,他派了人护送一人来看我,晚些方到。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我院里终是来了一人。
带来一个令我失声惊呼“不可能”的消息。